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6章
毛姆
愛德華套上一件外衣,戴上帽子,陪着貝特曼走出商店。貝特曼試圖擺出一副輕鬆談笑的樣子。
「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兒給油膩膩的黑傢伙吆喝三尺半爛棉布。」他笑着說。
「布勞恩施密特把我解僱了,你知道,我認為干一幹這個也還湊合。」
愛德華的坦率讓貝特曼十分吃驚,不過他覺得繼續追問下去不免輕率。
「我想你現在乾的營生是不會發什麼財的。」他的回答聽上去乾巴巴的。
「我想也是。但掙的錢還算能夠維持生計,這我就很滿足了。」
「兩年前你可不會這樣想。」
「人是越老越聰明。」愛德華反駁道,顯得很快活。
貝特曼瞥了他一眼。愛德華身着破舊的白色細帆布衣褲,不怎麼幹淨,戴着一頂當地人做的大草帽。他比以前更瘦了,皮膚讓太陽曬得黝黑,而且無疑比原先更好看了。不過,外表上有某種東西讓貝特曼感到不安。他走路時帶着從未有過的興奮自得,舉止顯得心不在焉,一身的快活勁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由,也讓貝特曼無從責備,只是這讓他感到困惑異常。
「真不明白有哪門子事情讓他這麼開心。」他對自己說道。
他們到了旅店,在露台上坐下。一個中國男孩給他們端來雞尾酒。愛德華急於探聽芝加哥的新聞,連珠炮似的向他的朋友提出一個個問題。他的興致勃勃發自真心,這不難理解。但奇怪的是,他的興趣在眾多話題上似乎不分主次:打聽貝特曼父親的近況,其熱切程度跟探問伊莎貝爾時全無區別。談到她的時候他沒有一絲尷尬,就好像那是他的妹妹,而不是未婚妻。不等貝特曼分析出愛德華一番述說的確切含義,便發現話題已經轉到他自己的工作和他父親新建的樓房上來了。他決意把話引回伊莎貝爾身上,正在等待機會,只見愛德華親切地揮了揮手。一個男人沿着露台朝他們走了過來,但貝特曼背對着他,看不見這人是誰。
「來這兒坐吧。」愛德華快活地說。
新來者走到近前。他個子很高,身材瘦削,穿一條白色的細帆布褲子,一頭漂亮的白色鬈髮。他瘦長的臉上長着一隻大鷹鈎鼻子和一張漂亮、富有表情的嘴巴。
「這是我的老朋友貝特曼·亨特,我跟你提起過他。」愛德華說,嘴角展露出那一成不變的笑容。
「很高興見到你,亨特先生。我以前認識你的父親。」
陌生人伸出手來,親熱有力地握着年輕人的手。直到這時愛德華才提及對方的名字。
「阿諾德·傑克遜先生。」
貝特曼的臉刷地白了,覺得自己兩手漸漸變涼。這就是那個偽造票據的人,那個罪犯,伊莎貝爾的舅舅。他不知該說些什麼,竭力掩飾自己的驚慌失措。阿諾德·傑克遜看着他,兩眼頻頻閃動。
「我敢說你很熟悉我這名字。」
貝特曼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傑克遜和愛德華都覺得他這樣子很好笑,這就更讓他難堪了。被迫跟島上這麼一個讓他避之不及的人見面已經夠倒霉的了,更糟的是又發覺自己讓人愚弄了。不過,也許他的結論下得太早,因為這時傑克遜馬上接了一句:
「我了解你跟朗斯塔夫一家交好。瑪麗·朗斯塔夫是我的姊妹。」
現在貝特曼暗自琢磨,阿諾德·傑克遜會不會以為他不知道那樁芝加哥有史以來最可怕的醜聞。這時傑克遜把手放在了愛德華的肩膀上。
「我就不坐了,特迪[3],」他說,「我很忙。不過你們兩個最好晚上過來吃晚飯。」
「那太好了。」愛德華說。
「非常感謝,傑克遜先生,」貝特曼冷冷地說,「只是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很短。你知道,我乘坐的船明天就要起航。若是你能原諒的話,我就不去了。」
「呃,別胡說,我要為你來一頓當地的特色晚餐,我妻子是個很棒的廚師。特迪會告訴你怎麼走。早點兒來,看看日落,願意的話也可以在我那兒湊合一晚。」
「肯定去,」愛德華說,「晚上一有船來,旅店就吵得要死,我們可以在平房那兒好好聊聊天。」
「我不會輕易放你走的,亨特先生,」傑克遜極其熱忱地說下去,「我還想聽聽芝加哥和瑪麗的消息呢。」
他點了點頭,不等貝特曼再說什麼便轉身離去。
「我們塔希提這兒不容別人拒絕,」愛德華笑了幾聲,「再說,你還能享受一頓島上最好的晚餐。」
「他說他妻子是個好廚師是什麼意思?我剛好知道他的妻子在日內瓦。」
「對一個丈夫來說,那離得有點兒太遠了,是吧?」愛德華說,「他也很長時間沒見過她了。我想剛才說的是另一個妻子吧。」
貝特曼沉默了好一會兒,面容凝重,現出條條皺紋。當他抬頭看見愛德華那副頗感好笑的樣子,一下子氣得漲紅了臉。
「阿諾德·傑克遜是一個卑鄙的流氓。」他說。
「恐怕他的確是。」愛德華笑着說道。
「我不明白一個正派人怎麼會跟他扯上關係。」
「也許我不是個正派人。」
「你經常見他嗎,愛德華?」
「是的,經常。他收我做他的侄子。」
貝特曼向前探了探身子,用探詢的目光盯着愛德華。
「你喜歡他?」
「很喜歡。」
「可你不知道嗎?這兒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偽造票據,是個被定罪的罪犯?他應該被逐出文明社會。」
愛德華看着他的雪茄升起一枚煙圈,飄入平靜、散發着芳香的空氣中。
「我想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賴,」愛德華終於說道,「我承認,他不能因為對自己的罪過有了悔改,就可以藉此讓人寬恕。他是個騙子,一個偽君子。這些他擺脫不掉。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比他更易於相處的夥伴。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給我的。」
「他都教會你什麼了?」貝特曼吃驚地叫了起來。
「教會我如何生活。」
貝特曼嘲諷般地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個好老師。莫非是因為他的教誨你才丟了賺大錢的機會,如今在小雜貨店裡站櫃檯來維持生計?」
「他有一種了不起的魅力,」愛德華說,和顏悅色地微笑着,「也許今天晚上你就能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跟他一起吃晚飯,放心吧,我是不會去的。誰也別想讓我跨進那個人的家門。」
「就算為我好,去吧,貝特曼。我們都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了,求你幫這個忙,總不會拒絕我吧?」
愛德華的語氣帶有某種讓貝特曼陌生的東西。那柔和的腔調格外具有說服力。
「你要是這麼說,愛德華,那我就一定得去了。」他笑了笑。
貝特曼進而想到,這樣一來也可以儘自己所能去了解一下這個阿諾德·傑克遜。他對愛德華有着強勢的支配力,這一點是明擺着的,要想與之相爭,就必須探明這種力量到底如何構成。越跟愛德華交談下去,越覺得他身上已經發生了某種變化。一種本能讓貝特曼覺得自己理應小心前行,他打定主意在看清道路之前絕不泄露此行的真正意旨。他開始東拉西扯,談起這次旅行的目的、已經達成的結果,談芝加哥的政治事務,他們都認識的這個或那個朋友,還回憶了他們在大學裡的生活。
最後愛德華說他得回去工作了,五點鐘會來接貝特曼,然後兩人乘車去阿諾德·傑克遜家。
「順便說一句,我原來還以為你住在這家旅店呢。」貝特曼說,跟着愛德華溜達着出了花園,「就我所知,它是這裡唯一體面的地方。」
「我可沒有,」愛德華笑道,「這對我來說太豪華了。我在城外租了間房,又便宜又乾淨。」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在芝加哥的時候,『乾淨』和『便宜』似乎並不是最先考慮的。」
「哼,芝加哥!」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愛德華。芝加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我知道。」愛德華說。
貝特曼快速瞟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
「你什麼時候回那兒啊?」
「我也經常納悶呢。」愛德華笑了一下。
這樣的回答,這樣一種態度,讓貝特曼大感錯愕。還沒來得及尋求解釋,只見愛德華朝一個開車路過的混血兒揮了揮手。
「讓咱們搭一程,查理。」他說。
他朝貝特曼點一下頭便追隨而去,那輛車在前方幾碼遠的地方停下。貝特曼一個人留在原地,拼湊着一堆令人費解的疑慮。
愛德華坐一輛母馬拉的搖搖晃晃的馬車前來接他,兩人駕車走上海濱大道。道路兩旁是一片片種植園,種着椰樹和香草,間或會看見巨大的芒果樹,黃色、紅色和紫色的果實掩映在濃綠的枝葉間。有時,他們能瞥見那平靜、碧藍的礁湖,中間點綴着幾座小島,經由高高的棕櫚樹的裝扮更顯美輪美奐。阿諾德·傑克遜的房子位於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條小路通向那裡,因此他們卸下馬具,把馬拴在一棵樹上,馬車則停靠在路邊。在貝特曼看來,這種做法真是粗枝大葉。他們上坡來到房前,一位高個頭、貌美但算不得年輕的當地女人迎上前來,愛德華與她親切握手,又把貝特曼介紹給她。
「這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們來和你們一起用餐,拉維娜。」
「好的,」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阿諾德還沒回來。」
「那我們先下去洗澡。給我們拿兩條帕瑞歐來。」
那女人點點頭,走進屋子裡。
「這人是誰?」貝特曼問。
「呃,是拉維娜,阿諾德的妻子。」
貝特曼緊閉嘴唇,什麼也沒說。片刻後女人拿着一個包出來,交給愛德華。兩個男人攀下一條陡峭的小徑,走進沙灘上的一片椰樹林。他們脫掉衣服,愛德華給他的朋友示範如何把那塊稱作「帕瑞歐」的紅色棉布擰成一條貼身的游泳褲。緊接着他們跳進淺而溫暖的大海,頓時水花四濺。愛德華興致勃勃,又是笑又是喊,還唱起了歌,就像個十五歲的孩子。貝特曼從沒見過他這麼快活。隨後他們躺在沙灘上,抽着煙,空氣如此清澈,他那種無憂無慮的勁頭又如此誘人,着實讓貝特曼吃驚。
「看來你覺得這日子很快樂嘛。」他說。
「沒錯。」
他們聽見一陣響動,回頭便看見阿諾德·傑克遜朝這邊走過來。
「我想還是親自下來叫你們倆回去,」他說,「洗得還算舒服吧,亨特先生?」
「很舒服。」貝特曼說。
阿諾德·傑克遜沒再穿那套瀟灑的細帆布衣服,只在腰間圍了一條帕瑞歐,打着赤腳。他身上讓太陽曬得很黑,長而捲曲的白髮和苦行僧一般的面孔搭配上當地人的裝束,讓他看起來十分古怪,但舉止中沒有絲毫的不自然。
「如果你們準備好了,我們現在就上去吧。」傑克遜說。
「我去把衣服穿上。」貝特曼說。
「怎麼,特迪,你沒有給你的朋友拿條帕瑞歐嗎?」
「我想他寧可穿衣服吧。」愛德華笑了笑。
「我當然要穿衣服。」貝特曼嚴肅地回答。他看見愛德華已經束好了纏腰布,站在那兒準備走,而自己這邊襯衣還沒穿好。
「你不穿鞋不怕硌腳嗎?」他問愛德華,「我發現這條小路上石頭很多,不太好走。」
「哦,我已經習慣了。」
「從城裡回來,圍上一條帕瑞歐實在是舒服,」傑克遜說,「如果你打算待在這兒,我就要極力推薦你這樣穿。這是我見過最實用的服飾了,既涼快又方便,也很廉價。」
他們走回坡上的房子那兒,傑克遜帶他們進了一個大房間,粉白的四壁,開放式天花板,飯桌已經擺好。貝特曼注意到那是為五個人準備的。
「伊娃,過來見見特迪的朋友,再給我們調點兒雞尾酒。」傑克遜喊道。
然後,他引着貝特曼走到長長的矮窗子前面。
「瞧那兒,」他做了一個十分誇張的手勢,「仔細瞧瞧。」
下方的一片椰樹沿着陡坡一直鋪展到礁湖那裡,暮色中的礁湖泛起鴿子胸脯一般的色彩,柔和而富於變化。再遠處是條港灣,當地人村落的茅屋一簇簇聚集在那兒,朝向礁石的地方有一條獨木舟,上面坐着幾個釣魚的當地人,剪影般輪廓鮮明。在更遠的地方,能看見廣闊而平靜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便是如詩人的想象一般虛幻縹緲、被稱作「穆瑞阿」的那座美輪美奐的小島。眼前的一切都那樣可愛動人,竟讓貝特曼感到羞愧難當。
「這倒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他最後說了一句。
阿諾德·傑克遜站在他前面注視着遠處,眼神帶着夢幻般的溫柔,那張瘦削的面孔嚴肅有加,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貝特曼瞥了一眼,再次意識到那張臉上強烈的靈性。
「這就是美,」阿諾德·傑克遜喃喃低語,「一個人很少能面對面看見美。好好看看,亨特先生,你現在看到的一切不會再有了,因為這一刻瞬息消逝,但它會成為你心中不可磨滅的記憶。你觸到了永恆。」
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似乎在吐露內心最為純粹的理想觀念,貝特曼不得不反覆提醒自己,說話的人是個罪犯,是不擇手段的騙子。愛德華像是聽見了什麼動靜,立刻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