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7章

毛姆

「這是我的女兒,亨特先生。」傑克遜說。

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長着一雙漂亮的黑眼睛,一雙紅唇隨着笑聲不停翕動,皮膚深褐,捲曲的頭髮波浪一般披散在她肩頭,色如炭黑。她只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棉布寬鬆罩衣,光着兩隻小腳,頭上還戴了一頂白色香花編成的花冠。她實在惹人憐愛,就像一位波利尼西亞的春之女神。

她有些害羞,但不像貝特曼那樣——整個場面弄得他萬分尷尬。看着這位精靈般的尤物拿起一隻調酒器,手法嫻熟地調出三杯雞尾酒,他的心情也沒能放鬆下來。

「給我們調幾杯有勁兒的,孩子。」傑克遜說。

她倒上酒,笑盈盈地給三個男人每人遞上一杯。貝特曼自認掌握雞尾酒的調兌之法,嘗過這杯也頗為驚訝,發覺口味十分出色。傑克遜見客人無意中流露出讚嘆之色,得意地笑了起來。

「不錯吧?是我親自教這孩子的,過去在芝加哥那會兒,我認為城裡沒有一個酒保能跟我一爭高下。我在監獄裡無事可做,就琢磨新式雞尾酒當消遣,不過言歸正傳,什麼酒也敵不過干馬提尼。」

貝特曼覺得就像有人在他尺骨的痛點上狠擊一掌,他意識到自己的臉先是變紅,然後又發白。但不等他說些什麼,就見一個當地男孩端來一大碗湯,大家便一齊坐下吃晚飯了。阿諾德·傑克遜被自己的話勾起了一連串回憶,他開始談起自己在監獄裡的日子來,講述得那麼自然,沒有任何怨恨,就好像說的是他在一所國外大學的經歷一般。他單單衝着貝特曼說,讓貝特曼摸不着頭腦,繼而惶然不安,又看見愛德華一直盯着自己,眼裡閃爍着頗感興趣的光芒。貝特曼一下子漲紅了臉,猛然想到傑克遜是在捉弄他,隨後又覺得這一切都愚蠢可笑——他也知道自己沒理由這樣——心裡便惱火起來。阿諾德·傑克遜真是厚顏無恥——再沒有別的詞能形容他了——還有他那種冷漠無情,不管是不是裝出來的,簡直令人髮指。晚餐繼續進行,貝特曼被勸着嘗了許多大雜燴、生魚,還有他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出於禮儀的驅使他才張口,但驚訝地發現竟很美味。隨後發生了一件整個晚上最讓貝特曼懊喪的事情。他面前擺着一個小小的花環,為了找話題,他大着膽子談起它來。

「這是伊娃為你做的花冠,」傑克遜說,「我想她太害羞了,不好意思直接給你。」

貝特曼把它拿在手裡,禮貌地對那姑娘說了句感謝的話。

「你要把它戴上。」她說着微微一笑,臉紅了起來。

「我?我可不能戴這個。」

「這是當地的一種風俗,戴起來很有魅力。」阿諾德·傑克遜說。他面前也擺着一個,拿起戴在頭上。愛德華也照做了。

「我想我的穿着跟這個不相配。」貝特曼不安地說。

「你要帕瑞歐嗎?」伊娃立刻問,「我這就給你拿一條過來。」

「不,謝謝你,我這樣就很舒服。」

「教給他怎麼戴,伊娃。」愛德華說。

這會兒,貝特曼真是恨他這位最好的朋友。伊娃從桌邊站起來,笑盈盈地把花冠戴在他的黑頭髮上。

「你戴着很合適啊,」傑克遜夫人說,「是不是挺配的,阿諾德?」

「當然了。」

貝特曼每個毛孔都在冒汗。

「可惜天已經黑了,」伊娃說,「要不我們就能給你們三人拍張合影了。」

貝特曼感謝自己吉星高照。他穿着一件藍色嗶嘰外套,又戴着高領——極其雅致,派頭十足——要是再加上個可笑的花冠,那樣子一定愚蠢透頂。他心裡憋着一股火,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樣調用如此大的克制力,才能端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他被這個老傢伙氣得發狂,只見對方坐在桌子上首,半裸着身子,聖人一般的面相,鮮花佩在一綹綹漂亮的白髮上。整個處境荒誕至極。

晚餐結束後,伊娃和她母親留下收拾打掃,三個男人坐在陽台上。天氣暖洋洋的,空氣中散發着一種夜晚才開放的白花的芳香。一輪滿月在晴朗的天空中飄移,在寬廣的大海上留下一條通道,引向永恆的無疆之國。阿諾德·傑克遜說着話,嗓音深沉,如樂聲一般動聽。現在他講起了當地人,以及這塊土地上的古老傳奇。他講了有關過去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探索未知的危險旅程,愛與死,仇恨與雪恥,還有發現這一座座遙遠島嶼的探險家,那些在島上安家、娶了大族長的女兒為妻的水手,銀色海岸上以不同方式謀生的流浪者。貝特曼既懊喪又惱火,一開始緊繃着臉,但很快就被那些故事裡的某種魔力吸引住了,坐在那兒聽得入了神。浪漫的幻象讓庸常的日子黯淡無光。難道他忘了阿諾德·傑克遜巧舌如簧,曾以此迷惑了輕信的公眾騙取了大量錢財,還差點讓自己的罪行逃脫懲罰?再沒人像他這樣能言善辯了,也沒有人像他這樣精於故事的鋪墊來營造高潮。他突然站起身來。

「好了,你們兩個年輕人好久沒見面了,還是讓你們自己聊吧。想睡覺的話,特迪會告訴你房間在哪兒。」

「哦,不過我沒打算在這兒過夜,傑克遜先生。」貝特曼說。

「你會覺得在這兒更舒服,我們會留意準時叫醒你。」

禮貌地握手之後,阿諾德·傑克遜神情威嚴地離開了他的客人,就像是一位身着法衣的主教一樣。

「如果想回帕皮提的話,我就駕車送你回去。」愛德華說,「不過我勸你還是留下來。一大早走那條路最帶勁兒了。」

好幾分鐘他們誰都沒說話。貝特曼不知如何開口說那個話題,一天裡發生的事情讓他更急於談一談。

「你什麼時候回芝加哥?」他突然問道。

愛德華一時沒有回答。他懶洋洋地轉過身,看着自己的朋友,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也許永遠不回去了。」

「我的老天爺,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貝特曼喊了起來。

「我在這兒很快樂,再回去的話不是太愚蠢了嗎?」

「這是什麼話!你總不能在這兒待一輩子吧。這不是一個人該有的生活,你現在簡直就是行屍走肉。唉,愛德華,馬上離開這兒吧,趁現在還不晚。我已感覺到有些事情不對勁兒,你被這地方弄昏了頭,已經向邪惡的感化力屈服了,但只要橫下一條心,擺脫了這種環境,就該感謝諸神保佑了。你會像染了毒癮的人戒掉了麻醉品一樣,到時候就會明白這兩年裡一直在呼吸有毒的氣體。一旦你肺腑里裝滿祖國清新、純淨的空氣,你都無法想象那有多麼快慰。」

他說得很急,激動的話語一句跟着一句,囫圇兒脫口而出,聲音飽含真摯情感。愛德華受到了觸動。

「有你這麼關心我真是太好了,老朋友。」

「明天就跟我走吧,愛德華。你來這地方本身就是個錯誤。這種生活不適合你。」

「你口口聲聲這種生活那種生活,你知道一個人該怎麼充分享受生活?」

「怎麼不知道?我以為這個問題不會有第二個答案:只能通過履行他的職責,通過努力工作,並盡到他的身份和地位所要求的所有義務。」

「那他能得到什麼回報呢?」

「他的回報是意識到自己達到了當初設定的目標。」

「我聽着怎麼有點兒嚇人呢。」愛德華說,借着夜晚的光亮,貝特曼能看出他在笑,「恐怕你覺得我墮落得很。我敢說現在有些事情擱在三年前,我是無法忍受的。」

「是你從阿諾德·傑克遜那兒學的?」貝特曼的語氣帶着輕蔑。

「你不喜歡他?也許不該指望你喜歡他,剛來的時候我也這樣,對他抱有偏見。他是個非常特殊的人,你自己也看見了,他對自己坐牢的事實並不隱瞞。我不知道他是否為那些導致他坐牢的罪行感到後悔,我所聽到的唯一抱怨就是他出來的時候健康受損了。他似乎全然不知懊悔為何物,完全超乎道德。他接受一切,也同樣接受自己。他既慷慨又善良。」

「他一直是那樣,」貝特曼打斷他,「不過是拿別人的錢。」

「我發現他是個很好的朋友。我憑自己的看法來接受一個人,難道這有什麼反常嗎?」

「其結果就是你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沒有,在我心裡,是與非還像原來一樣清清楚楚,讓我有點兒困惑的不過是壞人和好人之間的區別。阿諾德·傑克遜是做好事的壞人,還是做壞事的好人呢?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也許我們過多看重一個人跟另一個人之間的區別了。也許我們中最善良的人都是有罪之人,最壞的人倒是聖人。誰知道呢?」

「你永遠別想說服我相信白是黑,黑是白。」貝特曼說。

「我肯定是做不到,朋友。」

貝特曼無法理解愛德華既然贊同他的看法,為什麼嘴角卻閃過一絲微笑。愛德華沉默了一會兒。

「我今天早上看見你的時候,貝特曼,」他隨後又說,「好像看見了兩年前的自己。同樣的衣領,同樣的鞋子,同樣的藍色外套,同樣幹勁十足,也是同樣意志堅定。的確,我那時精力充沛。這個地方昏昏欲睡的生活方式讓人心癢難忍。我四處轉了轉,無論到哪兒都能看見發展和創業的機會。這是個發財致富的地方。在我看來,用麻袋把椰子干運到美國榨油簡直荒唐,這些事情統統在當地做好,不就划算多了?這裡有廉價的勞力,又省了運費,我仿佛已經看見大片的廠房在島上拔地而起。後來又覺得他們榨取椰子的方法很不得當,便發明了一種機器,能以每小時二百四十個的速度切分果實、舀出果肉。海港也不夠大,我又計劃加以擴建,然後組建一個工會來購買土地,為臨時居留者建造兩三家大型旅店,蓋些平房。我還制定了改善客輪設施的方案,以便從加利福尼亞州吸引遊客。再過二十年,這裡便不再是無精打采的半法國化小鎮帕皮提,我將看見一座美國化的大城市,到處是十層的高樓和電車、劇場、歌劇院,還有證券交易所和一位市長。」

「那就開始干吧,愛德華,」貝特曼嚷道,激動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既有想法又有能力。是啊,你會成為從澳大利亞到美國之間的土地上最富有的人。」

愛德華輕輕一笑。

「我還不想呢。」他說。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賺錢,賺一大筆錢,大到好幾百萬?你知不知道,你可以用它做什麼?你知道這些錢能拿來做什麼嗎?你知道這能讓人變得多強大嗎?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想想你能做什麼吧,為人類事業開闢新渠道,讓成千上萬人就業。我腦子都快被你那些搬弄出來的幻景搞暈了。」

「那就坐下吧,我親愛的貝特曼。」愛德華笑道,「那切割椰子的機器將永遠不會投入使用,就我而言,帕皮提空閒的街道上也永遠不會有電車。」

貝特曼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現在的想法是一點一點形成的。我漸漸喜歡上這兒的生活,喜歡這種輕鬆閒適,還有這裡的人,他們的溫厚和善,他們幸福的笑臉,讓我不禁開始思考。以前我一直沒時間思考。我開始讀書。」

「你總是在讀書。」

「以前讀書是為了考試,為了受教育,為了談話時把握自己的論點。在這兒我學會為了樂趣而閱讀,學會了怎樣說話。你知不知道交談是生命中的一大樂趣?而談話需要有餘暇。一直以來我太忙了,原來的生活中那些看似相當重要的東西逐漸顯得瑣碎、庸俗。那種你爭我奪、埋頭苦幹到底有什麼用呢?現在一想到芝加哥,就看見一座陰沉、灰暗的城市,到處都是石頭建築——就像一座監獄——還有無休無止的混亂。這樣的一味忙碌到底成就了什麼?在那兒能充分享受生活嗎?難道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急匆匆趕去辦公室,一連幾個小時工作到晚上,然後趕回家吃晚飯,再匆匆忙忙去劇院?我的青春時光就該這樣度過嗎?青春轉瞬即逝啊,貝特曼,等我老了,還有什麼指望呢?仍然一大早匆匆走出家門去辦公室,持續工作到晚上,然後又匆忙趕回家吃過晚飯再去劇院?要是你能賺大錢的話,這樣倒也值得,我說不清,這取決於你的本性。可如果你賺不了錢,還值得這麼做嗎?我想讓我的生活比這更有意義,貝特曼。」

「那你認為生活中什麼最可貴?」

「恐怕你要笑話我了。真,善,美。」

「難道你認為在芝加哥得不到這些?」

「也許有些人可以,但我不行。」現在是愛德華跳了起來,「跟你說吧,每當我回想起以前過的那種生活,心裡就充滿了恐懼,」他簡直是在喊了,「一想起我逃離的那種危險,就嚇得渾身發抖。此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靈魂,直到這兒才找到。如果我現在是個有錢人,就可能已經永遠失去它了。」

「我不知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貝特曼氣憤地嚷道,「這個問題我們以前經常討論。」

「是的,我知道,但那討論的效果就如同跟聾啞人談論和聲一樣。我永遠也不會回芝加哥的,貝特曼。」

「伊莎貝爾怎麼辦?」

愛德華走到陽台邊上,俯下身,抬起頭,專注地凝視夢幻般的藍色夜空。當他朝貝特曼轉過身時,臉上帶着一絲微笑。

「對我來說伊莎貝爾過於完美了,我仰慕她勝過我認識的任何女性。她頭腦聰穎,心地與外表一樣美麗,我敬重她的活力和她的抱負,她生來便是為了成就大業。我完全配不上她。」

「她不這麼認為。」

「但你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給她,貝特曼。」

「我?」貝特曼叫道,「我是最不可能幹這件事的。」

愛德華背對着明亮的月光,無法看清他的臉。難道他又在笑嗎?

「你別想對她隱瞞任何事情,貝特曼。憑她那機靈的頭腦,用不了五分鐘就能把你摸個一清二楚,你最好直接把事情和盤托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當然,我會告訴她我見到你了。」貝特曼忐忑不安地說,「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

「告訴她我還沒混出樣兒來。告訴她我不僅貧窮,甚至還安於受窮。告訴她我因為遊手好閒、工作疏忽被解僱了。把你今晚的所見所聞,還有我跟你說的話都告訴她。」

有個念頭在貝特曼腦中一閃而過,讓他猛地站了起來,懷着一種難以控制的驚惶面對着愛德華。

「我的老天爺,你不想跟她結婚了?」

愛德華嚴肅地看着他。

「我不能請求她放棄婚約。如果她希望我信守誓言,我會盡我所能,去做一個愛她的好丈夫。」

「你想讓我把這個消息帶給她嗎,愛德華?唉,我做不到。這太可怕了。她從來沒想過你會不跟她結婚。她如此愛你,我怎麼能把這種羞辱強加給她?」

愛德華又笑了。

「你自己為什麼不跟她結婚呢,貝特曼?你很久以前就愛上她了,而且彼此十分般配。你會讓她幸福的。」

「別跟我說這些,我忍受不了。」

「我退出對你有利,貝特曼。你才是更合適的人選。」

他說話的腔調有些異樣,讓貝特曼猛地抬起頭來,但愛德華一臉嚴肅,毫無笑意。貝特曼不知該說什麼。他心裡很亂,不知道愛德華是否懷疑他是帶着特殊使命來塔希提島的。儘管他清楚那種想法很可怕,但仍控制不住心裡一陣欣喜。

「要是伊莎貝爾寫信終止你們之間的婚約,你會怎麼辦?」他緩慢地問道。

「我會活下去的。」愛德華說。

貝特曼一陣激動,竟沒聽清他的回答。

「我倒希望你穿一件慣常的衣服,」他有些惱火地說,「你正在做一個極其重大的決定,這身怪誕裝扮讓這事兒顯得太隨隨便便了。」

「我向你保證,不管是圍着帕瑞歐、戴着玫瑰花冠,還是頭頂大禮帽、身穿燕尾服,我都能一樣保持莊重。」

這時,貝特曼又猛然想起了什麼。

「愛德華,你不是為了我才這樣做的吧?我也說不清,不過這或許會對我的將來造成很大影響。你不是為了我而犧牲自己吧?我受不了這個,你知道。」

「不,貝特曼,在這兒我已經學會了不做蠢事,也不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和伊莎貝爾幸福,但我一丁點兒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這回答讓貝特曼隱隱感到掃興,似乎他成了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他應該大大方方把這個高尚的角色扮演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你心甘情願把生命浪費在這兒?這簡直就是自殺。我們離開校門時你是那麼雄心勃勃,可現在竟滿足於做個廉價小店的售貨員,一想到這些我就為你難過。」

「呃,我也只是臨時干一干,積累寶貴的經驗。我腦子裡還有另外一個計劃。阿諾德·傑克遜在帕莫塔斯群島有座小島,離這兒大約一千英里,是塊環礁湖的陸地。他在那兒種植椰樹,並且提出把小島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