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手札 - 第10章
沁紙花青
第二十九章
西蒙
月亮已經升到了中天,月色下的景致卻並不美好。我受了重傷,珍妮昏迷不醒。一個暗精靈生死不明,兩個狂化武士變成了血霧。然而地面那個人卻只消再舉一次劍就能將我殺死……
這時候迪妮莎忽然輕聲笑了起來。
「你還是你啊,撒爾坦。說這些話,想要讓我對你心存愧疚。你總是這樣,覺得自己的委屈與憤怒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情……想要全世界為你讓路。」她抬起了頭,我的心卻冰冷了起來——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但她接下來的話又令我心中一喜:「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你應該慶幸我的老師對我教誨使得你逃過了一劫。現在的我是一個新我……過去的恩怨再與我無關。實現了我對蘇珊的承諾以後,我將不再理會你的事情——只要你做得不要太過分……我將會去追隨我的老師。」
你們大概想象不到這些話從一頭龍的口中說出來會帶給我怎樣的震驚……她竟然有了一個老師?!除諸神之外,什麼樣的存在能夠成為一頭龍的老師?而且……那老師對她的影響是如此之深,以至於她的臉上竟然露出了那種試圖超脫世俗的情感……真的是某位神祗降臨在這個位面了嗎?
「你的老師……」我處于震驚之下,艱難地開了口,「是神?」
「呵呵,你沒必要這麼恐懼,撒爾坦。雖然你的從前的所作所為在這個位面上稱得上是滅絕人性,但你我都知道,相對於諸神在深淵地獄裡玩的那些把戲,你已經純潔得像個嬰兒了。他們不會為了你而降臨主物質界——又不是沒有過神祗降臨,然後被殺死在這個位面的先例。」她的眼睛裡閃爍着光芒,仿佛因為想起了那個神秘的老師而激動起來,「我的老師,是一個人類。一個來自東大陸徹爾尼茲的人類。」
「人類?!」我驚訝地站了起來,引發了肋下的劇烈疼痛,「你瘋了,迪妮莎。」
她平靜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聳了聳肩——多麼人類化的舉動。「在遇到他之前我也這樣認為,然而……他……」她思索着,似乎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形容那個人,「他……和所有的人類都不一樣。」
「他教會了我這個。」她頓了頓插在地上的巨劍,「劍氣……他是這麼說的。但是我為這種力量想了一個自己更喜歡的名字——鬥氣。」
「一個人類?一個人,領悟出了這種力量?」我感到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魔法是建立在人類歷史千萬年的經驗積累當中才產生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超越整個人類的群體的智慧?」
「所以他成為了我的老師。」迪妮莎平靜地說,眼睛裡又泛起那種奇特的光亮,「他的名字叫西蒙·崔舍。」
「也就是說,他在一百多年前遇到了你……然後他直到現在還活着?」我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他不但活着,而且身體健康到了可以使用這種強大力量的地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撒爾坦。」迪妮莎輕蔑地看了我一眼,「你想找到一種健康而舒適的永生方法,一種不用將自己轉化成巫妖、或者給自己的身體裡灌注你們法師弄出來的那些奇怪的藥水的方法。還是放棄你的念頭吧,我的老師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他在遇見我之後回到了東大陸,而不久之後他即將歸來,繼續尋找一些東西。」
「好了,現在我要走了。」她拔起了地上的長劍,嘆了一口氣,「甦醒的第一天就這麼無趣,更無趣的是遇見了你。」
她竟然真的放過了我。她現在真的是一頭龍嗎?原本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下子老去了幾十年。我看着她的背影即將消失在大路盡頭茂盛的叢林裡,忽然大喊了一句:「剛才的承諾,你會兌現嗎,龍?有關下一次見到你時候的承諾!」
她沒有回頭,只是遠遠地揚了揚右手,向我露出四根手指……而我完全弄不清楚她要表示的是什麼意思。
我撐着魔杖在石頭上坐了一會兒,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然後又去看珍妮。真是讓人頭疼……我前幾天才讓她脫離了生命危險,到今天又變成了這種狀況。我並不是那種想要幫助美少女成就大事業的好人,也不是那種見到尼安德特美女的樣貌就被迷昏了頭腦的白痴。之所以要把珍妮帶在身邊,是因為我需要那個「安塔瑞斯之盾」。
三百年前我在世界之樹下被圍困住,就是因為我需要借用它的力量。然而自我死後世界之樹就被可惡的巴卡拉斯施加了封印,憑藉那股天地之間最強烈的「生者魔力」抗拒一切黑暗屬性的生物接近——這是一頭多麼可惡的龍!他這樣做僅僅是因為我!
所以我需要同樣擁有龍族氣息的盔甲來帶我衝破那層屏障——在我重新獲得了所有的力量之後。然而從前的我愚蠢地愛上了一個女人,將那片龍鱗融和了她的血液製成了一件鎧甲,於是今天我不得不帶着具有她血統的後代——天知道是她和哪個雜種生出來的後代——在西大陸上走來走去!還要負責保護她的生命安全!
北方的那個精靈大法師,化為人形的安塔瑞斯,火龍巴卡拉斯,神秘的東大陸人……這些從前都不會被我放在眼裡的傢伙如今都變成了我需要仰視的存在……天哪,我,死靈君王,毀滅與黑暗的代言人,行走在人世間的半神,我怎麼能夠忍受這樣的恥辱!
迪妮莎對我威脅隨着她的離開而遠去,我的情緒卻壓制不住地狂躁起來。就在黃昏的時候,我竟然還對珍妮升起過柔情……那種可怕又噁心的感情,那種註定要被背叛的感情!
第三十章
怎樣幸運的人,可以曾經擁有你
這種狂躁的情緒使得我體內的魔力也躁動起來……不,不是我的魔力,而是那被我分離的黑暗特質所殘留在魔力中的影響。這種感覺很奇特,卻一點兒都不舒服,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的計劃相對於普世道德觀而言有多麼的邪惡。但我卻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那樣做……這是多麼可悲。
珍妮的呼吸還算平穩,妖精之血與尼安德特人血統的混和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加之安塔瑞斯之盾的庇護,她暫時還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她在飛出去的時候頭顱撞在了石塊上,右邊的額角一片淤青,卻沒有流出血來。這傷勢使得她處於昏迷狀態……然而我更擔心這樣的撞擊使得她的腦內產生了淤血。
在這樣一個連人體內部有哪些臟器尚且搞不清楚的世界,這樣的傷勢可比惡魔之毒更麻煩。這個女孩子一定是在代替她的祖先償還她欠下的債務……因為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倒霉到如此地步。
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暗精靈的身上。他已經沒有了呼吸,袍子破爛不堪,身下一攤血污。我用魔杖挑開他身上破爛的衣料,皺着眉頭去看他身上零碎的散件。
然而眼前見到的東西令我大吃一驚。這個暗精靈的胸膛已經在猛烈的撞擊之下裂開了,但胸腔里不是內臟,而是一團團黑色的、類似棉花一樣的東西。我認得這種東西。這原本是生長在世界樹附近的一種植物所產出的棉麻,在通用語中叫做「尼麻」,有極強的吸附性。精靈們用它來做沐浴時候的手巾,人類則將它繼續加工,製成質量極佳的布料。它們具有滑順柔韌的特性,常常被用於製作盔甲的內襯。而我的法袍也是用這種布料製成。
此刻這些尼麻被填充在他的身體裡,中間包裹着一些香料和寶石,取代了原本那些內臟。我認得這種手法……這種拙劣的手法。在我剛剛開始研究魔法與生命的關係的時候,我就曾這樣製作了我的第一個魔傀儡。香料與寶石為他們提供了生命力,尼麻的強烈吸附作用則保持着那些魔力不會潰散。尼麻並非像凡人理解的那樣,僅僅是優良的布製品原材料——它更是優良的魔法材料,可以吸收魔力,遏制魔力擴散,否則它們也不會只生長在世界樹的附近,使得人類無數次移植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用這種方法製作的魔傀儡,看起來同活人一樣,也會因為皮膚破損而流出紅色的液體。但那卻不是血液,而是用於潤滑肢體關節的溶劑。我甚至猜得到製造出了這個魔傀儡的人,那個北之星冠,精靈大法師對這個悲慘的暗精靈許諾過什麼——你將從一個無法使用魔力的平凡精靈變為一個可以操縱這世界上最強大力量的魔法師。雖然你無法親自使用法術,但你仍可籍由體內的魔力來發動儲存與法杖中的法術。最關鍵的是,你將獲得遠超你能想象的生命……
聽起來很不錯,不是嗎?尤其是對那些居住於地下的暗精靈們來說。只是無論何種魔法材料,無論怎樣精良的魔法技巧,都無法替代生物機體那種精密而複雜的體系。這種魔傀儡的軀體將在三到五年之後開始腐爛,最終肢節崩潰,卻不會死亡。運氣好些的,會有人替他們了結痛苦。運氣不好的,倒在某個人跡罕至的角落,用上幾十年的時間來感受自己身體的腐爛以及痛癢和寂寞難耐,在魔力耗盡之後才失去意識。
這種由我獨創的方法被記載在我的手札里,連同另一些令我變得無比強大的法術技巧,甚至包括了四個傳奇法術。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也算是一個壞消息。我的寶貝落到了一個賊的手裡,而那個賊還想着從我這裡得到更多。
我抽出長劍來,將劍尖對準那個暗精靈的額頭,然後雙手用力地一壓,了結了他的痛苦。暗精靈的法袍里再沒有其他東西,甚至沒有一丁點施法的材料。而那兩個武士的喪生的地點附近倒是散落着被鬥氣衝擊得變了形的歐瑞金和歐瑞銀。我收集了它們,又走回到珍妮的身邊。
所幸的是他們的三匹馬都還生還,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裡,甚至連嘶鳴聲也沒有。越是低等的生物所受的本能制約就越強烈,在面對一頭巨龍的時候——即便那是一頭化為人形的巨龍——無論人還是動物都會從心底感到緊張與恐懼,那就叫做龍威。這三匹馬受到的刺激顯然更強烈些,我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才使得其中的兩匹黑馬邁開了步子,並將珍妮搭在了馬背上。
這是我獲得新生以後初次騎馬,而很多事情並非靠記憶中的經驗就可以做得純熟,因此我在歪歪斜斜地騎着馬行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候之後才成功地讓自己保持了平衡。載着珍妮的馬匹跟在我的身後,韁繩握在我的手中。走路產生的顛簸使得她的身體不住地下滑,而我也不能讓她長時間地處於腦部充血的狀態……於是我每隔一個小時就得將她扶下馬來,休息一會兒。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強大的精神力使得一夜無眠對我的頭腦毫無影響,但大腿內側的皮肉卻受不了了。那裡開始發癢並且發熱,我知道一定是被磨破了皮。晨曦迎着我們浮現於天際,而林間的蟬兒竟然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就開始鳴叫。今天是一個好天氣,也是它們殘餘生命里不多的好天氣了。
我在馬背上取出魔法書,試圖記憶被用掉的那個「迪爾芬德之盾」。然而我卻怎樣也無法靜下心來……我的思緒被現實與回憶攪亂,始終無法集中精力去理解那些字符並將它們刻印在腦海里。
其實我最大的煩惱之源就是身後馬背上的珍妮。
在約克孫的圍牆之外,星空之下,我曾經改變了一個主意,選擇讓珍妮追隨我。而其實我本打算在得到我的手札之後,用上面記載的法術將她轉為死靈騎士。這樣的死靈騎士是通過魔法對生命進行改造所產生的最完美的成果。
它將具有生靈的生命氣息,能夠理智地不含任何情感地思考,不會衰老,不需要用體內的魔力來驅動,而是吸收生者的活力。它們沒有黑暗生物那種特有的邪惡氣息,因而完全可以穿戴着安塔瑞斯之盾,帶我穿越世界之樹外圍由火龍所設下的絕對屏障。
但心中對她那位祖先的回憶以及她那種少女特有的天真與懵懂可恥地打動了我……打動了一個擁有數百年的記憶殘片、卻同時擁有一具充滿活力的年輕身體的我,因此我想要讓她以生者之軀追求我,而是不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形構裝物。
……我甚至升起過讓她代替她的那位祖先補償我的念頭。
然而經歷了昨夜,我心中那些新生的念頭都已被打散。若我是一個普通的年輕法師,一個擁有一座小小法師塔和一柄柳木魔杖的法師,我一定會欣喜於這樣的一次巧遇,痴迷她美麗的銀髮和細膩的脖頸。然而那樣平凡卻幸福的生活對現在的我來說都變成了渾渾噩噩時候的一場夢……
但我終究記起了一切。
但珍妮終究不是她。她最終也沒有屬於我。那一夜之後她出賣了我,而後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她。她後來會哭泣,還是感到解脫?我只能通過史書知道她又活了很久……久到擁有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世界上最可怕的距離竟然如此……我甦醒之後,再也見不到你,哪怕是恨你。
怎樣幸運的人,可以曾經擁有你?
再不會有坐在路邊等待旅人經過的日子了,再不會有牛油煎雞蛋那樣的一餐了,甚至再不會有一個小販和氣地笑着,從我的手中接過一串叮噹作響的用貝殼製成的戒指。
我會懷念那斜坡上的小白花……然而僅僅是懷念而已。
如今我不得不再次思考最初的那個念頭。珍妮不能死,至少在我重獲魔力,進入世界之樹的屏障之內以前。如果她的身體狀況不能好轉,我將不得不讓她成為死靈騎士……
我側頭看了看被我放在一邊樹下的珍妮——她臉上的污漬已經被我用馬鞍旁邊掛着的水袋裡的清水擦淨,此刻有些蒼白。嘴唇發青,眼瞼微微地顫動,還有口水從嘴角慢慢地滲出來。
如果沒有遇見我,她或許會在那個下午被路魔吃掉,也許會逃過一劫,現在依然在四處遊蕩,迷茫地尋找着她想要的「榮耀」。然而無論哪一種結果,似乎都比現在的處境好一些。
旁邊的兩匹黑馬在吃草,並且悠閒地甩着尾巴。這些生物用不着知道自己將要去做什麼,只要被驅使就好。它們能夠如此之快地從緊張的情緒中平復下來,又能在下一刻立即抬起頭,載我踏上去往古魯丁的道路。這都是因為它們沒有人類一樣複雜而無聊的情感,其實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我這樣想着,又去看看珍妮蒼白的臉,忽然覺得原本有些透不過來氣的胸口稍稍好受一些了。
第三十一章
古魯丁
兩天以後,騎在馬上發着高燒的我和依舊昏迷的珍妮看到了古魯丁村莊的大門。那是一扇高大的、足以作為城堡城門的木門。歲月將黃褐色的外表侵蝕成了烏黑色並且留下了刀劈斧砍的痕跡,一些黑褐色的印記——不知是歷年積攢下來的血污還是油漬——在門上留下了奇特的花紋。這兩扇木門的兩側是更加高大的石牆,它們帶着同樣的累累傷痕向四周延伸,將整個村莊——這個博地艮行省北方最大的、甚至比不少城鎮的規模還要大的村莊保衛了起來。
這城牆足有五米高,是歐瑞王國法律規定的村鎮一級城牆的最大高度。再高一些,就會被視為謀逆。這是因為德爾塔王室的成員原本也只是白槿花王朝的一個公爵,他們在建造了高大的城牆和密集的堡壘之後對當時的王室發動戰爭,憑藉高大堅固的城牆拖住了王軍的攻勢,而後派遣一支秘密部隊潛入了歐瑞王都殺死了所有的王室成員。
自此之後,整個歐瑞王國的君權得到了空前的集中。原本的皇家議會被解散,地方軍被裁撤,取而代之的是王室直接控制的邊防警備隊和王朝禁衛軍。德爾塔王室為了維持這些軍隊對外欠下了巨額債務,作為代價,他們讓出了在西大陸的霸主地位,將歐瑞帝國更名為王國。國家元首不再自稱皇帝,而是被稱為歐瑞國王。
然而我知道,德爾塔王朝即將結束。因為迪妮莎正在去往王都的路上。從這裡到王都,需要經過博地艮行省、塔米拉行省、希爾斯布萊德行省,而後穿越馬拉雅山脈,最後才能到達目的地。快馬換乘、腳不沾地的話,最快需要兩個半月的時間。而如果僅靠步行,則需要將近七個月。
這將是德爾塔王室最後的七個月,之後這個國家會再次群龍無首,陷入混亂。現在的德爾塔王朝已經不是從前的白槿花皇朝,各地諸侯並沒有絕對優勢的兵力可以在這種突發狀況中控制國內的政權……於是這將是我的大好機會。
我那最終用於向整個人類復仇的尼安德特人帝國,將在這一片混亂中誕生。我將緊握這混沌之中的王權,重新成為站在世界頂端的人。
然而我的雄心壯志,目前承載在我的這具因為高熱而疲憊無力的凡人軀體當中。我牽着兩匹黑馬混雜在四個小型商隊當中通過了並不嚴格的檢查,在兩個守門衛兵有氣無力的目光當中通過了那扇敞開的大門。
看起來,古魯丁村莊這些隸屬邊防警衛軍的老兵們已經對頻繁的戰爭感到了麻木。或者同我一樣,他們也知道這一次與以往的進攻並不會有何不同——在分散於附近村鎮的商隊陸續躲進城牆避難之後,他們將緊閉厚重的城門,然後由那些被僱傭來傭兵接手防務,在打退了獸人的又一次進攻之後上報行省防衛廳,獲得上級的嘉獎和榮譽。而那些傭兵則帶着歐瑞金與失去同袍的悲傷離開這裡,去尋找下一個可能使他們喪命的僱主。
古魯丁村莊裡並沒有因為戰爭的即將到來而顯得冷清,相反的,因為大量的商隊湧進這裡避難,這裡的貿易甚至比以往更加繁榮。進了城門以後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地面平鋪着大塊的花崗岩。這個面積相當於約科孫鎮的廣場被眾多的商販占據,地面積累着各種食物的殘渣和廢棄的商品,在夏末的陽光里散發着令人厭惡的酸臭味兒。
商販們以一種完全不同於守城衛兵的精神氣向每一個行人兜售自己的貨物,只盼能在戰爭和雨季開始之前將它們統統換成歐瑞金或歐瑞銀,然後離開這裡。
我牽馬載着珍妮從這片極廣闊的廣場當中走過,耳邊是一片嘈雜聲。不少衣服破舊的小孩子活躍地在我身邊跑來跑去,明亮的眼睛裡充滿着貪婪的意味,緊盯着我腰間的凸起。這些小傢伙都是些「金手指」,大多被一個衣服光鮮的混混所控制,儘可能地盜竊每一個行人的財物,然後供那個人揮霍……這種事情在幾百年前屢見不鮮,沒有想到現在依舊如此。取得了西大陸的霸主地位之後,人類進步的腳步似乎因為缺乏壓力變得緩慢了。許多事情數百年來一成不變,除非有某種巨大的外力去打破它們。
我不願意被這一群小傢伙圍住不得脫身,於是將腰間的那個凸起露出我的袍子……那是我的詛咒魔劍的劍柄。接着我用左手一拉,令那魔劍的劍身露出了一截來。陽光立即在雪亮的劍刃上反射出一抹寒光,寄居其中的魔靈也感受到了周圍濃重的生人氣息,於是變得躁動不安,想要飽飲鮮血。
一陣本能的恐懼感立即侵襲了那幾個孩子的心靈。原本蹦蹦跳跳嬉笑着盯着我的小傢伙們立刻變了臉色,甚至還有人驚慌地跌倒,然後飛快地跑起來,頭也不回地跑開了。之後的三到四天晚上,他們都將被噩夢折磨,然後感到頭暈乏力……不過僅此而已。我並不想在進入城鎮的第一天就製造幾具屍體,給自己惹上麻煩……尤其是在這種被戰爭陰影籠罩的狀況之下。
穿越這個廣場使得我更加疲憊——那些污濁的空氣可並不適合一個病人呼吸,小商販們的叫嚷和招呼也讓我心煩。尤其還是在我感覺自己的肋骨被迪妮莎的那一擊弄裂了幾根,導致我的胸膜發炎的情況下。我想要找到一家不錯的旅店將珍妮安頓下來,然後自己去採購魔法材料和草藥,先保證她不會再有生命危險,然後把自己弄得活蹦亂跳。
但讓我惱火的是,村莊裡的有限的幾家旅館竟然都因為避難潮的到來而客滿,甚至包括了一家一天要一個歐瑞銀這樣天價的高檔旅店!
我牽着馬停在一條稍微僻靜些的道路旁邊樹木的陰影里,看着那些來來去去的本地人,感覺糟透了。
第三十二章
我覺得我得了胸膜炎了
古魯丁村莊的布局是一個大十字,依附着東西縱橫和南北縱橫的兩條主幹道,又建修起不少較窄的道路來。主幹道上分布着大量的店鋪,它們的交匯處就是大廣場,現在我站在主幹道之後的一條道路的路邊,將身體用我的袍子裹緊。雖然依舊是夏末午後炎熱的天氣,但高熱還是讓我覺得寒冷。我想我身體裡的那些創傷一定是發炎了——我有幾十種法子去幹掉一隻小哥布林,卻沒有任何辦法讓自己立即感覺好起來。魔法很強大,卻不是無所不能。
這條道路上分布着一些規模較小的店鋪和旅館,我的斜對面則是一家麵包店和一家水果店。噴香的麵包和色彩艷麗的水果被店主擺在門外,我卻沒有一點胃口。我的身後是一扇緊閉的木門,大概是一戶人家。
附近的店主人們隔着木頭窗子好奇地打量着我,猜測着我們的身份,打發無聊的午後時光。
我也看了看他們,覺得喉嚨里開始發癢,並且幹得厲害。我從馬鞍上取下水袋晃了晃,發現只剩下一口水了。珍妮閉着眼睛靠坐在大樹下,依舊毫無意識。我看了看她乾裂的嘴唇,又掂了掂手裡的水袋,還是把最後那點水送了進她的嘴裡。但她只憑着本能喝進了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水順着她的嘴角流下來,浸濕了她胸口糾結在一起的長髮……那些頭髮因為連日的奔波所帶來的灰塵已經不復從前那種銀亮,而是呈現出一種死氣的蒼白來。
我看着她現在狼狽的樣子,又想起第一次在路上見到的那個神采飛揚的女騎士,忽然覺得心酸又無力。
看起來疾病真的會讓人變得軟弱,我竟然又開始對這個女人生出憐惜的情感了……
我為她擦乾了嘴角抬起頭來,卻發現一個穿着格子布裙的女孩子,左手挎着一個籃子,正站在路對面看着我們。我只當她也是那些好奇的本地居民中的一員,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站起身上將那個水袋掛在馬鞍旁邊。但當我回過身來之後,發現她竟然還在看着我們。她亞麻色的頭髮被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口。兩隻眼睛細細長長。嘴唇仿佛為了配合她的眼睛,也是薄薄的兩片。總的來說,不與精靈的女孩子和尼安德特人的女孩子比較的話,在克萊爾人當中,她還是一個相當有吸引力的姑娘。
於是我隔着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經過的道路,向她微微歪了歪頭,那意思是:「有事?」
這個女孩接觸到我的目光,似乎立即變得局促不安起來。她側過身去,似乎想要走開,卻沒有邁開步子。接着她又看看自己的籃子——那籃子裡盛着三條從旁邊的麵包店裡買來的黑麵包——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看着她,拿不準她到底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她不像是那種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也不像是給旅店拉客的人,做「金手指」的話,年紀又太大了些……看起來完全是一個普通的村民,看着我,做什麼?
這時候那女孩竟然穿過了街道向我們走了過來,神情嚴肅而緊張,就好像我是一尊掛着青苔爬滿了常春藤的金牛神雕像,而她要來膜拜我一樣。下一刻,她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身上散發着衣服清洗之後的皂角味兒,亞麻色的頭髮被陽光映成了橘紅色,手指因為勞作而有些粗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最普通的少女。
「……先生,」她神色肅穆、結結巴巴地說,「您是找不到旅店了嗎?」
我忽然弄明白這女孩想要做什麼了。原來她是想要帶旅行的人去家裡住。這種事情其實挺常見,但是在這個時代風險也挺大。因為你很難弄清楚你帶回家裡的人會不會在看到你美貌的妻子之後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也很難弄清楚那人會不會在結算了住宿費用之後又跑回來把你們全家幹掉然後搶個精光,又或者那人安安穩穩地住了幾天結清食宿費用後即將離開,卻忽然跑來一堆人說他是他們的仇人,順帶把你也送去見了星界諸神。
雖然那些事情大多發生在比較偏遠的山區村鎮,但在人口流動頻繁的古魯丁村莊,也很難杜絕此類事件。每年來來去去的傭兵和商隊有十幾萬之多,僅憑城鎮治安官手中的那點力量,可遠不足以應付那麼多事情。
這個女孩大概是第一次招人回家,卻正趕在我覺得自己虛弱得要死掉,煩躁得要發狂的情況下——真是個好姑娘!
於是我沒有讓這個看起來幾乎扭頭就要跑掉的女孩再多說話,而是疲憊地揮手打斷了她:「如果你家裡足夠清靜而且乾淨的話,我們就走吧。」
她愣了一愣,然後臉上蔓延出喜悅的笑容來:「我家裡很乾淨的,我保證!而且只有一個媽媽,也很清靜……」
「那麼就走吧。」我說,「順便幫我把我表妹扶上馬,她還生着病。」
我記得後來我曾經問過這個名為艾舍莉·崔碧思的姑娘,為什麼從來不敢帶人回家的她會選擇了我。當時她笑着說:「因為沒錢吃飯了呀。」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而且當時看到你給珍妮姐餵水——壞人是不會有你當時那種傷心又無奈的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