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手札 - 第2章

沁紙花青

  就在這剎那之間,她前方的路面忽然濺起一大蓬泥土,然後一個粗壯的暗紅色桶狀物體發出尖利的嚎叫聲,像一條巨蛇一樣從地底躥出聳立在她的身前,在她身上投下一大片陰影。

  據她後來對我說,這隻路魔身體的兩端都是與身體一樣粗的巨口,裡面排滿了密密麻麻的尖銳牙齒,她甚至看得到牙縫裡還沒有沒消化的青銅鎧甲碎片和破碎的頭骨。

  路魔並沒有給她太多的反應時間,那布滿了粘液的身體只一伸一縮,就把女騎士的黑馬吞進了嘴裡。暗紅色的血液從猛然縮成圓錐形的路魔嘴裡噴出,淋濕了一大片的路面。女騎士在看到路魔的一剎那間跳下了下去——其實看起來更像是被嚇得落了馬。

  這時候我飛快地舉起我的柳木魔杖,將它蜷曲的頂端對準了那聳立嘶鳴的路魔。大多數的時間裡我很少使用這魔杖,因為它雖然會加強咒語的效果,然而也會令我精神疲憊,身體衰弱。可是面對這樣一個十米長的龐然大物,僅靠我指尖噴射出的那點光線也只能給它造成嚴重的傷害,而非將它致死。

  七彩的光線在魔杖的頂端匯聚,然後變得燦爛無比。散射的彩光甚至灼傷了路魔那噁心的皮膚,令它痛苦地扭動起來,並且將它藏在地下的另一張巨口也鑽出地面,對我厲聲嘶吼,噴出一陣讓人作嘔的腥臭氣味。

  就在它張開大嘴的一剎那,我口中的最後一個音階也吟誦結束。整柄魔杖在我手中劇烈地顫抖,險些令我不能拿穩它,一道七彩的射線貫穿了路魔的整個身體,然後它的嘶鳴陡然停止,身體迅速地變成七彩的透明色,然後更迅速地化為無數的七彩光斑,消弭在陽光里。

第三章

珍妮爵爺

  我頹然退後,用魔杖支撐着地面,好讓自己不會倒下。整個世界就這樣以我為中心開始快速地旋轉。我踉蹌着走到路邊,用手抓起幾朵怒放的鈴蘭,又把背上的包裹甩在地上,從裡面摸索出一些巨魔的骨粉和月長石粉末,再把它們一股腦兒地塞進嘴裡,嚼一嚼吞下去。

  鈴蘭花瓣原本有點兒甜味,然而和那兩種粉末混在一起,就變成了刺鼻的氨水味兒。它們一落到胃裡,一股涼氣就直衝我的腦門兒,漲得我的耳膜都像是要破掉。

  恢復精神的藥劑製法有千千萬萬種,幾乎所有有香味兒的花朵和骨粉之類的東西都能成為關鍵配料,但像我這次這麼用,後遺症可不大好受。現在我的腦袋終於擺脫了眩暈的感覺,可胃裡卻一陣又一陣地抽搐,然後我之前吃掉的黑麵包和醃魚就從我的嗓子眼兒里一股腦地擠了出來,路邊的一大片鈴蘭頓時慘不忍睹。

  藍眼睛尼安德特人女騎士已經從灌木叢中站了起來,看着我只說:「你……你……你!」

  我又扯下來幾朵鈴蘭擦乾淨了嘴,然後撿起地上的口袋,向她點頭笑了笑,慢慢地繞着路魔留下的那個大坑轉圈。

  彩虹噴射只對生靈起作用,這生靈包括一切有心跳有血液的動物,也包括食人樹和食人花之類的魔物屬植物。因此如果這隻路魔之前吞噬了很多人的話,那麼他們身上的金屬製品小東西就應該會掉在那個坑裡。一個魔法師通常都需要很多材料,而這些材料在大多數人看起來都挺稀奇古怪——比如現在我背後的口袋裡就有一小串風乾的蝙蝠耳朵,當然這不是配菜,是魔法材料。

  坑裡有不少亮閃閃的小東西,那是些指環項鍊之類的零零碎碎。其中一個戒指的戒面上還鑲嵌着一枚碩大的紅寶石——因為路魔體內酸液的長期腐蝕而變得更加璀璨。我跳下坑去,撿起那枚紅寶石戒指和一個熒光石小飾品,然後沿着原路爬了上來。

  那個女騎士還站在里那,手裡握着一把灰濛濛的鐵劍,瞪着眼對我說:「法師!」

  我能夠體會她的這種心情。在我很小很小,小到記憶都快模糊的時候,我的母親常常會在我晚上不睡覺的時候嚇唬我——「洛基山上的魔法師會在晚上飛下來抓走還醒着的小孩子,做成蜥蜴干掛在屋檐下!」

  那時候的人們都知道魔法師這種生物,都知道他們有挺可怕的力量,可實際上沒有一個人真的相信自己會看到魔法師。就像很多人崇拜金牛神、獨角獸、長翅膀的奧克良小仙女一樣,可從沒有人會認為自己真的就能看到它們。哪怕是為我代售幸運戒指的小販,也一直認為我只是個用廉價錫製品換錢的還算入流的手工匠而已。

  還有的人賭咒發誓說,某片叢林裡存在着看不見摸不到的邪惡力量,會讓人發瘋、精神失常。實際上那是他們不小心踩壞了叢林妖精的巢穴,於是小妖精們會用尖利的骨刺去折磨他們,讓他們像發了瘋一樣跳腳大叫。

  由此可見,普通人也是看不見叢林妖精這類魔法生靈的,只有一些類人種生物和擁有真實之眼的魔法師才看得到。

  可是這個不走運的女騎士先是遇到了路魔,後是見到一個貨真價實的法師使用了彩虹噴射——儘管我是一個只能記憶三個魔法的法師——這足夠她感到震驚了。

  於是我聳了聳肩,對她說:「法師。」

  她呆呆地看着我,過了好一會才有點兒慌亂地把手裡的劍插進劍鞘,可看了我的魔杖一眼,又將它拔出來了一半,想了片刻卻再次推了回去……

  我只好笑笑,攤攤手說:「我不吃人,也不會從煙囪里飛進屋子捉走小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沒父母這樣嚇唬過的小孩子大概還不存在——於是那個尼安德特女騎士愣了一愣,也就真的笑出了聲音來。

  然後她一直盯着我,眼裡露出與她身上的裝扮完全不相符的好奇神色來:「真的有魔法師……怎麼可能?你怎麼能用那個木頭杖噴出光線來?」隔了一會兒,她又叫起來:「是你的那個魔杖的問題吧?!」

  我一直都知道在很多平民的心裡,魔法師的名聲並不好。人們總是習慣性地敬畏比自己強大得多的同類,一旦這同類又極神秘,神秘感就會將敬畏催化為畏懼。但在少部分貴族的心裡——因為他們的祖上或許有過同魔法師接觸的經歷——他們對這類群體的畏懼之心會減少很多。大部分貴族不像大部分平民一樣認為魔法師只是個傳說。他們確信這魔法師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女騎士一定是貴族,所以她才會沒有對我表現出太多的畏懼。然而她也一定不會是一個極有勢力的貴族,因為那樣的話,她從前就會親眼見到活生生的魔法師,而不會表現出這種眼見傳說變成現實時的驚訝來。

  在我的記憶里,一些法師喜歡寄居在大貴族的府上。這多半是因為他們需要某些珍貴而稀少的魔法材料,於是以自己的學識和鍊金術的技巧來獲得貴族的供養。一些極其強大的魔法師一旦出現在戰場上,甚至可以以一個人的力量扭轉一場小規模戰役的戰局。艾瑞法斯特大陸上曾經有過那樣一位強大的魔法師,但……

  但一想起這件事情,許多記憶的碎片就浮現於腦海之間,我的頭腦就會莫名地劇痛。過了半個小時,陽光變成橘黃色的時候,我已經和這個名叫珍妮·馬第爾的女騎士一同走在路上了。她的姓氏帶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接着讓我回憶起了一些事情,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零零碎碎,林林總總。

  珍妮是一個勳爵,她的父親是一個男爵。原本一個男爵不大可能為女兒裝備這樣的鎧甲與劍,但恰好馬第爾家位於歐瑞王國東南部博地艮行省的領地里有一座鐵礦,於是珍妮的父親成為了整個歐瑞王國里最富裕的男爵。

  馬第爾家靠軍功受封為貴族,因此極為尚武。他們的祖先參加過六百多年前那次導致了亞人種最終失去了在艾瑞法斯特大陸主導種族地位的「二十六年戰爭」,另一位祖先則參加了三百多年前的那場「迷霧森林戰爭」,因此家族裡曾經出現過兩位侯爵,才致使他們這一代不至徹底淪落為平民。

  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即便歐瑞王國里沒有爵位不能授予女性的規定,到了珍妮的下一代,如果他們還沒有足以匹配勳爵這個爵位的功績,他們就會失去貴族的頭銜,變成一個富有的平民家族。也許再過上幾十年,馬第爾家的後人就會像歷史上無數曾經顯赫無比的家族後人一樣,縮在貧民區的某間木頭屋子裡,啃着乾麵包,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然後完全忘記祖上的榮光。

  於是珍妮在十八歲的時候,也就是此時,從家裡溜了出來。她想要做一個建立功業的騎士,想要取得男爵的封號。

第四章

約克孫殺人事件

  好吧……我常常會像一個老年人一樣發出太多太多的感慨,冒出太多太多的回憶。這導致了女騎士珍妮在毫無戒心地對我訴說了她前些日子的經歷以後我沉默了很久。

  她偷偷離開家以後的第一站是博地艮行省的北方小鎮約克孫。在偏僻的博地艮行省更為偏僻的北方,你很難區分鎮與村。就像古魯丁村莊與古魯丁城鎮的差別也僅僅是古魯丁城鎮裡多了一座尖頂的金牛神堂一樣,小鎮約克孫一共只有六十多戶人家,二百七十多的人口。

  前些日子,約克孫鎮裡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鎮裡鐵匠奧利弗三歲的小女兒傑西卡一天晚上趁父母睡着了以後偷偷走下了床。同這個年紀所有的孩子一樣,她擁有旺盛卻致命的好奇心。鐵匠家後院打鐵的爐子還沒有熄滅,那一人多高的土爐里映出紅紅的火光,吸引了這個小女孩的注意。

  她先是搬來一個倒扣的矮水罐,然後爬上水罐,再爬上靠在土爐旁邊的鐵質小手腳架的頂端。做完這一切以後,她的面前就是土爐里燒得通紅的炭火。北方初夏夜裡的寒氣讓這個小女孩覺得有些寒冷,於是伸開胖嘟嘟的小手向爐子上方的熱氣里靠了靠。

  就這樣,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倒栽進爐火里,甚至不能發出一聲喊叫。

  身體裡的血水先是讓爐火的溫度短暫地下降,但其後由體內的脂肪所煉成的人油又讓爐火更旺盛起來。女性體內的脂肪本就是男性的三倍,何況一個全身粉嫩的三歲孩童。

  博地艮行省是歐瑞王國最重要的鐵製品生產基地之一,北方產出的鐵器更是因為當地一種獨特的喀什米爾碳而更加優良。喀什米爾碳,顧名思義,就是用類人種族喀什米爾人的骸骨提煉出來的優質碳。

  鐵匠爐子裡的喀什米爾碳用了一整夜的時間消化了傑西卡身體的絕大部分,使得鐵匠在第二天一邊憂心女兒的失蹤一邊心不在焉地打造一把上個月訂好的鋼鐵長劍時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其實就在自己身邊。

  直到第七天,因為女兒的失蹤而停爐六天的鐵匠終於暫時放棄了尋找的希望,心灰意冷地開爐換碳的時候,才發現了那具幾乎已經燒沒了的骸骨。

  鐵匠奧利弗用喀什米爾人的骸骨製成的碳煉了十三年的鋼,今日終於體會到了親人的骸骨被用作煉鋼的痛苦。發了瘋的奧利弗用那把由自己女兒的骸骨煉成的劍先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因為當夜傑西卡就是從她的身邊爬開的——又殺死了後院裡圈養的一百三十三個喀什米爾人,然後自殺了。

  說到這裡,諸位且容我占用些時間,介紹一下艾瑞法斯特大陸的某些並不十分道德的風俗習慣。

  六百年前,尼安德特人和克萊爾人對大陸上所有的亞人種發動了「二十六年戰爭」並取得勝利,獲得了這片土地的主要種族地位。時至今日,儘管不少亞人種因為退化的關係,其文明程度已經遠遠不能同人類相比,但在絕大多數地區,人類還是承認他們的智慧種族地位。

  但無論是六百年前還是六百年後,無論是當時的亞人種還是現在的新人類,都始終沒有將類人種看做是智慧種族——儘管他們實際上已經能夠使用甚至製造工具,有了最低級的文明。

  因此在歐瑞王國的北方諸省,尤其是盛產鐵礦的博地艮行省,圈養類人種族喀什米爾人用作煉鐵已經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風氣了。

  喀什米爾人是一種短命而苦命的種族。他們的身高大約在四十厘米上下,皮膚黝黑,頭部像是偶蹄類生物——鼻子突出,眼睛長在面頰的兩側,有角質的手指和腳趾,無尾,能使用極簡單的語言,處於母系氏族社會階段。他們的生命周期大約在兩年左右——六個月發育成熟,兩個月孕育新生命,再用十二個月度過壯年期,用四到八個月衰老,死亡。

  死亡的喀什米爾人體內會積累大量的碳——因為他們平日以鐵橡樹的枝葉為食。又因為他們的行動極其緩慢,性情溫順,每天當中有十六個小時要用來睡覺,因此只要在他們的居住地附近築起一圈兩米高的大柵欄,就可以將他們圈養起來。

  用屍體煉製喀什米爾碳的工藝是秘傳,流程我也不大了解,因此就不在此贅述了。

  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重新回到珍妮對我講述的約克孫鎮的奇怪事件中來。

  鎮子裡的人發現了奧利弗一家的慘劇之後埋葬了他們,並且將那柄殺人的鐵劍交還給了貨主——鎮東大栗樹下的一位從行省邊防大隊退伍的劍盾老兵安德魯,而後者則支付了奧利弗一家的治喪費用。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兩天之後的滿月夜,安德魯就被人殺死在了家中。他的咽喉上釘着那柄長劍,一劍致命,似乎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人們認為是這位老兵從前的仇敵趁夜裡來復仇,於是派出信使騎馬到兩天路程之外的市里去報告了這起兇殺案——因為本鎮唯一一位維持治安的安全官就是安德魯。

  可是就在安德魯的鄰居巴倫依照風俗為他的屍體在家裡守夜之後的第二天清晨,這位鄰居也被人刺死在地上——那柄殺死了奧利弗、奧利弗的妻子瑪麗、上百喀什米爾人以及安德魯的長劍刺進了他的心臟,死者依舊沒有反抗的跡象。

  至此,人們終於發覺鎮裡出現了一位可怕的連環殺手。

  市里治安官的遲鈍反應讓人們不得不尋找另外的解決途徑,於是遊歷至此的雄心勃勃的女騎士珍妮接受了這個調查任務。我能夠想象得到這樣一位裝備精良的貴族騎士的出現給鎮子裡的人們帶來了多麼大的希望,然而……

  然而她以令人欽佩的勇氣守着那柄劍在安德魯的家裡過了整整兩夜,卻什麼都沒有發生。兇手甚至沒有留下足跡和氣味,就像是一個從虛空里出現的幽靈,殺死人之後又消失在了虛空里。

  作為一個極富責任心的貴族,珍妮在發覺自己也無能為力以後決定再次去市里尋求幫助。因為之前的信使一直沒有回來,人們擔心他迷了路,或是被成群的小哥布林劫了道。

  但我想,之前那位信使更有可能是葬身在這隻路魔的肚子裡了——市里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件事情。

  作為一個魔法師,我知道的事情總要比普通人多些——即便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少女。她的敘述讓我隱約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狀況,現在我只想進一步去證實一下我的推測,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可能還會有挺大的收穫。

第五章

魔劍

  兩天以後的黃昏,我們步行到了鎮口。鎮子周圍是一圈用黃土夯實的牆,大約有兩米高。這一帶的小村落或者小城鎮大多有這樣的外牆,因為這世界並不太平,某些大群的類人種熱衷於襲擊人類城鎮。城鎮裡的糧食或者人類都是他們的食物,鐵製品更是他們喜愛的東西。

  然而這一圈圍牆的牆頭雜生着茂盛的青草,牆體上爬滿了翠綠的薔薇藤蔓與爬山虎,偶爾點綴着幾朵或白或粉的薔薇花,在夕陽下泛着暖融融的光,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顯然是此地並不常有大群的類人種光顧。

  鎮子門口一個穿着褐色粗布衫的少年見到我們,立時欣喜地大叫:「爵爺,您回來了!」珍妮笑了笑,眼睛卻瞟向我手裡的半身甲。兩天的路途都是步行,即便珍妮的身體素質不錯,也沒法輕鬆地穿着鐵甲步行。我一路為她提着鐵甲,使她有些驚異我比她還要充沛的體力。

  其實這倒不單單是我的原因——這做工頗為精良的半身鐵甲並非只是鐵甲……某些秘密隱藏在它的內部。只是如今馬第爾家似乎都已經忘記了掌控這個秘密的訣竅。

  隨後迎接出來的老鎮長似乎並不能準確地判斷我的身份,於是我告訴他我是一個旅行者。很多失去封地和爵位的沒落貴族後代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他們浪跡在艾瑞法斯特各處,常常成為游吟詩人口中各種傳奇故事的主角,或是因着剿滅匪徒的功績而受封的新貴。

  老鎮長的態度於是就變得熱情了起來,並且殷切地詢問我們是否需要食物和酒。他大概是的確將我當成了珍妮找來的幫手。我穿着黑色的袍子,還有一個大大的兜帽。袍子的袖口和帽檐上用銀線繡着挺複雜的花紋——這是法師們常穿的長袍樣式,當然,他們並不會曉得。我知道在東大陸徹爾尼茲的某些民俗傳說里,會有一類人被稱做「仙人」。而在西大陸艾瑞法斯特,法師在人們的印象里大概就是那麼一類事物。

  只是不曉得這樣式代表了什麼,他卻也看得出了這袍子的材質並非普通旅者的布衣,更何況,我是珍妮帶來的人。在這種偏遠的小村鎮裡,人們總是對貴族們有着一種盲目而不切實際的信任。而實際上從我所知曉的信息當中,我也了解到現在的大多數貴族們的確不像從前那樣暴虐。二十六年戰爭和迷霧森林戰爭減滅了西大陸太多的人口,整個博地艮行省的人類數量也只有一百多萬而已。因此貴族們都用一種比以前平和得多的態度去對待他們的領民。雖然不公與黑暗就像黴菌一樣每時每刻都會出現,滋生,然而……的確是比從前好很多,好很多。

  我很想享受一下這個人類小鎮平和而美麗的黃昏,來一杯裝在缺口木頭杯子裡的、泛着白色泡沫的蘋果酒,坐在某間充滿了生機木屋的門口,捻着身邊一叢茂盛的青草與紫色風鈴花。

  然而我的時間不是很多了……

  我必須儘快解決這裡的事情,得到某些我想要得到的東西,然後去完成兩件事,或者更多事。

  日落的時候,我們站在了安德魯鎮東的家門口。天色的暗淡下來,院子裡大栗樹的陰影將他那幢木屋掩蓋,幾天不曾有人打掃的門窗在微風裡輕輕晃動,因為年久缺油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珍妮縮了縮肩膀,右手扶上劍柄,輕聲對我說:「我覺得……這裡比前幾天奇怪了。」

  也許是因為緊張,她湊我極近卻仍不自知,近到我的耳朵能夠感受到從她嘴裡呼出的灼熱氣息。我在心裡笑了笑——無論是看起來如何英氣逼人,小孩子終究是小孩子,就像我當年一樣,看到一隻石像鬼都會大驚失色,險些丟掉性命。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尼安德特人的直覺要比克萊爾人敏銳得多,因為我的確感到,這棟房子周圍很不對勁兒。我的真實之眼可以看到這棟房子裡的光線比周圍要暗一些——因為節省蠟燭和油脂的緣故,鎮子裡的人們在天色將黑的時候並不會立即點起火燭,然而即便同樣是映襯着藍黑色的天空,安德魯的房間裡也顯得太暗了一些——那絕非一種自然形成的黑暗。

  用積累了怨氣的骸骨所燒製成的炭火,用孩童純潔靈魂打造的長劍,再浸染了克萊爾人與喀什米爾人那極度恐懼、震驚、絕望的情緒,然後被搬運到鎮東這株巨大的栗樹下……我當然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栗木和柳木一樣,都是製造法杖的優質原料——因為兩者對自然元素都有着卓越的親和力,對靈魂的震盪也容易產生共鳴。然而就是這種共鳴,使得這柄劍在極其罕見的地理環境中被附了魔,其魔力之強,甚至超越了律令系的初級法術「律令震懾」。

  我走到樹旁,手掌撫上大栗樹粗糙的樹皮,一陣極輕微的震盪就在我的掌心擴散開來,沿着粗大的樹幹一路向下,直達每一條最細的根須,最後滲透進十幾米深的地下。

  珍妮走在我的身後,並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卻謹慎地不發一言。手中的鋼劍半出鞘,就像一個護衛在魔法師身邊的劍鬥士。

  「是那柄劍,它已經成為一柄魔劍了——我們的運氣不錯。」我將手從栗樹上拿開,推開半掩的屋門。一陣深沉的死氣頓時撲面而來,讓我微閉了一會眼睛。

  很舒服的感覺,多年不曾有過了。

  珍妮跟在我身後,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驚訝:「魔劍?傳說里有了自我意識可以自己殺人的魔劍?怎麼可能?那都是用來嚇唬小孩子的傳說,我……」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住了口——因為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真實之眼的魔法效果使得我的眼睛在黑暗裡泛起淡淡的熒光,也讓她想起了我是一個魔法師。的確,同樣是傳說中的魔法師此刻正與她同行,出現了魔劍又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呢?

  於是她換了口氣,低聲卻激動地問我:「真的是魔劍?很難對付嗎?」

  「可以像切開奶油一樣切開你現在的鋼鐵半身甲。」我點亮油膩的木桌上的燭台,環視這間屋子——一間典型的單身男人的木屋,油膩的桌椅,未洗淨的杯盤,胡亂丟棄的衣物,地上還有未洗的血跡——那並不僅僅屬於一個人。

  「就在那裡。」一聲清響,珍妮抽出了她的長劍,護在我身邊,指向房間的最深處。那裡是未點燃的壁爐,在昏暗的燭光下,一柄鋼鐵長劍靜靜地插在地板上,反射着幽幽的光。

第六章

火焰亡靈

  我記憶的法術還有三個——彩虹噴射、泥濘術、真實之眼。這三種是可以不藉助道具即可施展的法術,然而只能記憶三種魔法並不意味着我僅能使用三種魔法。另一些魔法小把戲藉助特定的材料即可,那都是鍊金術與些微魔力結合的產物。

  我把背上的小口袋解下來,從裡面取出五塊鵝卵石,一搓骨粉,兩隻乾枯的小哥布林手指——這些都是過去的幾年中那些打擾我清淨的類人種所付出的代價。

  我讓珍妮待在那裡,自己輕輕地走到那柄魔劍的旁邊。用灰白色的骨粉在圍繞着它畫出一個小小的五芒星,然後把五顆鵝卵石擺在五芒星的尖角。石頭堅硬的特性可以使五芒星里的魔力不會在施法的時候外溢,這一點雖然聽起來很簡單,卻沒幾個人會想到這麼做。其實魔法是就是艾瑞法斯特的各類種族在漫長的生存發展當中用一次又一次地無意經歷積累起來的神秘學,再被擁有神秘學天賦的極少數人所知,掌握,然後獲得遠超生靈所能理解的強大力量。

  這一切做好以後,我把兩隻小小的乾枯手指握在左手,然後將魔杖插進魔劍旁邊的土地里,在椅子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