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手札 - 第4章

沁紙花青

  我讓自己的臉上出現認真嚴肅的表情,直視着她金色的眼睛,說:「對,非常強大的,魔法物品。」

  我了解她的性格,也同樣了解她接下來的反應。於是她支撐着自己坐直了身子,用堅定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那麼我一定要去。」

  似乎有一聲極輕笑聲出現在我心底,然後轉瞬消失。我低下頭去不看她,說:「那麼,我有一個辦法。」

  她的臉上立即露出了驚喜又期待的表情,就像我記憶中的某個人一樣。這段突然跳出來的記憶又讓我的意識出現了短暫的恍惚——似乎心裡還有些如同鋒利的小刀划過皮膚一般的疼痛。那細微的疼痛在我的心間浮光掠影地掠過,幾乎令我放棄接下來將要說出的話語。

  「你的這件半身鎧不是普通的鋼鎧。」我用低沉的語氣說,「它有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是『安塔瑞斯之盾』。」

  珍妮沒有說話,而是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看自己反射着熒光的胸甲,又抬起頭來看我。

第十章

絕對防禦

  地龍安塔瑞斯與火龍巴卡拉斯——西大陸艾瑞法斯特各種說之中的邪惡化身,代表着人類已知生物最頂端的力量,傳說中世界上僅存的兩隻巨龍後裔,無數勇者想要戰勝的對象。

  安塔瑞斯之盾——以地龍安塔瑞斯的鱗片製成的號稱「絕對防禦」的最強防具之一,同樣是無數勇者想要獲得的寶物。

  雖然我沒有去看珍妮的臉,我卻想象得到她此刻的表情。即便她信任我這個傳說中的魔法師,願意同我走遍艾瑞法斯特去獲得她夢想中的榮耀,她也一定難以相信這件家傳的普通鎧甲就是那件無數次在傳言裡、故事中聽說過的「安塔瑞斯之盾」。

  「凡人無法獲得這件盔甲上『絕對防禦』的力量,只有巨龍的後裔才可以。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在盔甲製成以後,一個法陣就被刻印了上去。只要你掌握了一句開啟這個法陣的咒言,你就可以藉助它的一部分力量。」我儘量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說,「如果你想要那句開啟法陣的咒言,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珍妮愣了好久,才喃喃道:「這怎麼可能?這件盔甲已經放在家裡上百年,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她的臉上交織着驚喜與困惑的神色,就像我第一次得到了一本魔法書,第一次使用出泥濘術時的表情。我看着她的臉,忽然覺得臉上的淡漠表情難以再維持下去,甚至覺得身體裡有某種力量被那種似曾相識的神色擊破,然後整個人變得無力起來。我忽然開始後悔自己剛才所說的話,恨不得時間可以倒流,倒流到她對一切一無所知之前,然後我們一起待在這個陰冷的洞窟里,直到想到安全地接近那團狂暴魔力之後的東西的辦法為止。

  然而片刻之後她狂喜得幾乎顫抖的聲音已經響起:「穆恩,快告訴我那個咒文!」

  洞窟深處的外溢的魔力和那種無比吸引我的親切感再一次令我抬起頭來,我將藏在袍袖下的右手握緊,直到感覺自己的指甲已經鑽進了掌心的皮肉,才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將那句十六個字節的咒文說了出來。

  那是古精靈的語言,艱澀難懂。珍妮足足花費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將它們記熟……而在這半個小時裡,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改動其中的某個音階使法術失效,然後告訴她是我犯了一個錯誤,將這件鎧甲錯看成了那件傳說之中的安塔瑞斯之盾。可洞窟深處的那件東西一次又一次地誘惑着我——在這裡待的時間越久,那種誘惑就越強烈,強烈到無可抵抗,強烈到我的心中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只要我能夠走過去了解它,擁有它,我就會明白一切,弄清楚我從前的二十多個年頭無數憑空產生的記憶,澄清腦海里的那片混沌,重歸一個完整的人。

  珍妮最終記住了那句咒文,並且用長劍割破了自己的小指,將她的血塗抹於胸甲前的一個菱形紋飾之上。十六個音階出口,洞窟里陡然爆發出一陣炫目的白光,將每一條岩石的縫隙,每一片藍綠色的苔蘚都照射得纖毫畢現。珍妮的銀白色頭髮也在這白光的激盪下發出熠熠的光彩,好像女武神降臨人間,璀璨無比。

  只是我早就知道,這世上從沒有免費的午餐。施展強大的魔法藥消耗巨大的精神,強行記憶自己無法駕馭的魔法會嚴重地損害健康,同樣的,獲得並不屬於自己的巨龍之力,一樣要付出代價。

  爆發的白光只維持了短暫的一瞬,但即便那一瞬間的強大力量也影響到了我的照明術,使得月長石碎片不再發光了。所幸遠處還有熒光,雖然微弱,卻也足以被我的真實之眼捕捉。

  珍妮在呆滯了片刻之後雀躍起來,她甚至用雙手環住了我的脖子,以極不符合騎士風度的動作圍繞我在狹小的通道里轉了兩圈,然後興奮地大叫:「噢,穆恩,這竟然是真的!真的是安塔瑞斯之盾!——我該怎麼感謝你!我覺得自己現在可以打敗一打路魔!」

  我勉強在嘴角牽扯出一抹微笑,脖頸則感受到了年輕的女騎士柔軟雙手的溫潤觸感——這是一具年輕的身體……她本該會年輕很久。

  這個尼安德特小女孩……她甚至不會問我為什麼認得這具鎧甲,不會問我裡面的魔法物品究竟是什麼,不會問我告訴了她這個秘密,到底想要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我輕輕掙脫她的手臂,然後轉過身去,只是說:「走吧,我們去拿到那個東西,然後離開這裡。」

  越接近那些熒光,鎧甲上的淡淡白光就越加強烈。當我們走到洞窟的盡頭,看到那個深藏於地底的巨大空間時,鎧甲所發出的白光已經連我也包容在內了。珍妮臉上的灰暗在開啟了鎧甲之上的法陣時就已經被洗滌乾淨,現在的她腳步輕快,像是一個初次出門旅行的戰士,活力充沛,雄心勃勃。

  這是一個廣闊的空間,也同我預想的一樣,正好處於劍鞘峰的那道大裂縫之下。從頭頂裂縫裡透出的光亮在經過了漫長的距離以後已經顯得微不足道,像是一顆高掛於漆黑蒼穹之上的孤星。

  空間的正中是一個半圓形的巨坑,坑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發散着淡綠色的熒光,卻始終無法照亮更遠處的黑暗空間。如果我猜測得沒錯,劍鞘峰上的那道裂縫就是這個小東西造成的——它在很久以前從高空中墜下,以人們無法想象的力量擊穿了整座山峰,最後深藏於此處。我們走進來的那條通道應當是山體被巨大力量衝擊之後產生的裂縫,我想在這片空間的其他地方,一定還會有類似的通道存在。

  我握着詛咒魔劍與柳木魔杖的雙手都在輕輕顫抖,我感到那個小東西在精神層面向我發出無聲的召喚,要我拿起它,帶走它。珍妮跟在我的身後亦步亦趨,以謹慎的神色代替了剛才的激動,身上的白光守護着我,破開空氣中激盪的魔力走到坑底。

第十一章

法師手札

  然而就在我能夠直視那個拳頭大小的黑色盒子的同時,一陣強大到可怕的精神衝擊忽然作用在我的腦中。仿佛有一萬顆太陽同時在我的腦海爆炸,我感到自己的意識瞬間被狂暴的訊息漲滿、撐裂。

  能夠支配我身體的不再是我的自主意識,而是那些無所不在,試圖滲透進我身體每一個角落的精神力量。我感受得到那股力量有多麼強大、多麼可怕,它們甚至將我腦中那一直伴我成長的混沌一掃而空,而後將那些不時從我腦海中出現的記憶片段串聯到一起,再為我添加進新的內容。

  我的眼睛依舊直視坑底,卻已經看不到任何事物。在腦海一片白光閃耀中,我呆立在原地,在巨大的痛苦中逐漸感到自己被某些東西填充完整,合二為一。

  後來珍妮告訴我,從我忽然停下腳步發呆到那隻盒子不再發光,只是持續了短短的兩秒鐘。然而我卻覺得自己仿佛度過了無比漫長的一生,經歷了幾個世紀的變遷。

  然而這些都不再重要,因為就在那片白光終於從我的腦海中消散、我重新獲得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之後我知道,我,艾爾·穆恩,已經復活了。

  忽然消散的光亮使得這個地下廣場重新陷入了黑暗。沒有了強大魔力的衝擊,珍妮身上的鎧甲不再發光,我們被一片虛無吞噬。但我現在已經能夠感受到,這片空間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人,或者說,並非曾經只有我們兩個人。

  有一個極其邪惡的存在曾長久地被壓制在這裡——被那個盒子裡的強大精神力壓制在這裡。然而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雙方相互消耗之後,那邪惡之力終於占據了上風,並且成功逃離。

  我知道那是什麼。

  我也知道它有多麼邪惡與危險。

  它的那種黑暗到極致的特質甚至在這片湧入我腦海的精神力中留下了一抹極淡卻無法抹掉的烙印,但這也使得我能夠清晰地知道它的方位。

  在我還帶着腦海里的混沌離開法師塔的時候,我曾想去往古魯丁村莊。那是一種極常見的,任何人都會偶爾興起的心血來潮。然而此刻我知道,原來一切都早已註定,包括我在恰當的時機出現在那條林間小路上,遇到尼安德特人女騎士珍妮·馬第爾。因為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一個威力強大到難以想象的大預言術作用在了我的命運之中。

  西大陸的魔法師們認為大地上所有生物的命運都早已註定,任何人或事物都是按照命運的軌跡來運行,如同運行於天穹之上代表着時間與秩序的時光之星一般精準。然而這種看似教人無望的規律卻給了人們可能預測命運的希望,甚至是通過這種規律來改變命運的希望。大預言術通過人世間的頂尖魔力來影響天空星辰的運行軌跡,雖然僅僅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來帶給它們極其輕微的擾動,但對於星辰之下的卑微眾生來說,已足以操控他們相當漫長的一段人生了。

  我有幸成為了人類有史以來領教了這種傳奇法術威力的為數不多的幾人中的一員。而到了此時此刻,這種作用於星辰的法術所帶來的擾動效果還在持續,它將指引我去往又一個方向。

  而命運之中的另一人,珍妮·馬第爾發出了驚訝的低呼:「穆,那魔力是不是消失了?」

  「對。」我乾脆利落地回答,聲音里已不復之前的愧疚與猶豫,「那並不是普通的魔力,而是一股很邪惡的力量。諸神給我的啟示果然沒錯,它現在已經逃離了這裡,我預感得到,它向古魯丁村莊的方向去了。」

  「接下來,珍妮,取得屬於你的榮耀的時候到了。」

  我們進洞的時候還是上午,天氣炎熱無比,我腦中混混沌沌。當我們走出洞穴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段。然而此刻我卻沒有一絲燥意,只覺得身體裡一陣清涼——那正是強大的精神力贈與我的禮物之一。

  從這裡再向古魯丁村莊一代,就是人類聚居地的中心了。在數百年前這裡曾經是一個戰場,艾瑞法斯特的生靈們的自相殘殺毀壞了這一帶大多數的森林,也為人類這種最熱衷於改變環境的生物提供了適宜的生存環境。古魯丁村莊與古魯丁城鎮是博地艮行省北方一代的經濟中心,北博地艮的各種特產在此處匯集,然後被商隊與冒險者帶去其他的行省與國家,甚至遠渡重洋流通到東大陸徹爾尼茲。

  我依據已然清晰的記憶解答了珍妮的幾個疑惑,成功地平撫了她急於趕去古魯丁村莊的心情,然後在日落之前離開了那片森林,並且找到一條溪流,安頓下來舒緩勞累的身體。

  這是一條很平常的小溪,然而在落日的渲染下卻異常美麗。橘紅色的光線使得平緩的流水變成了一塊流動的紅寶石,在越過淺水中凸起的卵石時泛起波紋。偶爾有不知名的翠綠樹葉夾雜着亮色的細小花瓣順流而下,引得水裡的小魚徘徊不去,然後追逐它們漸行漸遠。

  溪水旁邊沒有茂盛的水草——某些含有致命毒液的小生物最喜歡隱藏在那裡。取而代之的是由白色的河砂構成的水岸,順着蜿蜒的溪流一路向下。

  我現在很喜歡這樣安寧的環境,因為在我的記憶當中,我之前的生命里極少擁有這樣一份奢侈。

  珍妮坐在一塊還留有烈日餘溫的乾淨岩石上解下她的盔甲,一陣由汗水蒸起的白色從她的領口升騰起來。盔甲的裡面是褐色的亞麻布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幾處。她側臉看了看正在翻閱魔法典籍的我,將自己的身子又側了側離我又遠了一些,俯下身去。

  我猜她是在脫掉自己那雙腳背上覆有薄鐵片的靴子。無論再美麗或是乾淨的女孩子,在不脫掉靴子奔波了幾天以後腳上的味道都不會太好聞。她飛快地除掉靴子,然後穿着厚布襪子踮着腳尖快步走到溪流旁邊,將雙腳浸在清涼的水中,發出一聲愜意的低嘆,坐在了白色的河砂上——嬌憨得可愛。

  她轉過頭上,正對上我充滿了笑意的目光。白皙的臉稍微一紅之後,她就歡快地呼喚我:「穆,你也來泡腳呀,水很涼,好舒服。」

  我笑着搖了搖頭,低頭繼續看我的魔法書。典籍之中許多從前看起來會令我頭暈的咒文已經可以清晰地被我理解並且記憶了,然而我同時也發現,這本從前看起來遠在我的理解能力之上的典籍實際上並不是高深的魔法書籍。許多我記憶中威力強大的法術都沒記錄在這本書上——想要重新獲得令人畏懼的力量,我必須找到那曾經屬於我的東西——那本我自己的法師手札。

第十二章

叢林夜奔

  艾瑞法斯特的夜空很純淨,像是黑色的天鵝絨。天鵝絨上點綴着無數璀璨的碎鑽——那是蒼穹之上主宰着生靈命運的星辰。

  在這無數的星辰之中,有一顆尤其璀璨。它位於高天的最北端,從不改變自己的方向。它的光芒使得周圍的星光黯然失色,它的星辰魔力賦予所有的魔法師強大的力量。那就是法師的守護星,北辰之星。

  與北辰之星相對的南方,有一顆稍顯暗淡的星辰——那是代表了時間與秩序的時光之星。時光之星與所有的星辰都不同——它總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運動,並且每隔半個小時就發出閃耀的光芒,而這也是艾瑞法斯特甚至徹爾尼茲能夠精確地使用小時計時的原因。

  此刻我枕着我的袋子仰望夜空,身邊傳來珍妮均勻的呼吸聲。許多記憶浮現於我的腦海,我則將它們一一歸類梳理,然後讓一個計劃逐漸清晰起來。

  明亮的巨月高懸在空中,我就這樣沐浴在月光里度過這個漫漫長夜。直到再有兩個小時就要天明的時候,幾隻黑影忽然掠過了那輪月亮。那是幾隻飛鳥,原本沒有什麼奇怪。然而片刻之後,又有更大一群飛鳥從天空中掠過,數量之多幾乎遮擋了月光。

  必定是有什麼猛獸出現在了遠處。我這樣想着,卻並不十分擔心。

  然而片刻之後我就發現我的想法是錯誤的了。因為又有一個黑影掠過了天空——那是一隻體長五米,翼展幾乎達到了十六米的飛蜥。

  飛蜥一直被認為是同龍族有着血緣關係的生物,甚至有人認為它們就是龍族後裔。因為它們的樣子簡直就是縮小了上百倍的巨龍——修長的脖頸,帶有鋒銳尖指的四肢,有力的長尾,覆有皮膜的雙翼,甚至是細小的鱗片。這使得一隻飛蜥可以輕易地成為一大片領地的王者,並且擁有令絕大多數凶名昭著的猛獸知難而退的震懾力。

  從前我在閱讀典籍的時候曾經了解過這種生物,也曾認同過書中的觀點,相信這種生物是巨龍的後裔。然而此刻的我卻已經將這種觀點丟到了九霄雲外——只因在我現在的記憶中,我曾體會過真正的龍威。而且我同樣相信,任何一個直面過地龍安塔瑞斯或是火龍巴卡拉斯的人,都不會認為可以有任何一種生物,足以同巨龍相提並論——甚至僅僅是號稱龍族後裔。

  然而拋卻有關飛蜥在血統上的爭論,我也不得不承認,有能力使一隻在艾瑞法斯特極其罕見的飛蜥倉皇逃竄的傢伙,絕對值得現在的我警惕起來。

  空中的恐慌浪潮經過之後,接踵而來的就是大地的輕微顫動。那顫動由遠而近,漸漸變得猛烈。最先到來的是飛得極快的叢林妖精。這些無法被凡人看到的小生物倉皇掠過,甚至不顧他們喜歡親近魔力的天性,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沒有任何停留,只在我的眼中留下一大片的翠綠色熒光。

  然後是一些擁有纖長四肢的偶蹄類生物。它們從我們身邊的溪水中踐踏而過,原本清澈的河底瞬間就變得骯髒而渾濁。一隻芒角鹿慌不擇路地直奔我而來——實際上即便在不慌張的時候,它在夜裡那微弱的視力也並不足以讓它自己避開我們。

  我立即在這隻被嚇昏了頭腦的生物撞上我們之前拿起了魔杖,並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石子握在手中,而後將魔杖在地上狠狠地一頓。它的底端立刻深深地陷入地下,一個在夜晚之前被我記憶的魔法從我的腦海深處浮現在意識的表層,然後隨着我口中四個音階的咒言與北辰之星的魔力共鳴,藉助我手中石子的堅固屬性,完成了一個塑能系防護法術——迪爾芬德之盾。

  就在魔法完成的這一瞬間,芒角鹿已經奔跑到了我身前不足一米的距離,並且狠狠地撞上了那一層由星辰魔力與我的精神力共同維持的防護屏障。以撞擊點為中心,空間之中頓時泛起一層透明的、仿佛水波一樣的漣漪。那隻芒角鹿的鋒銳利角伴隨着一聲脆響從根部裂開,同時它巨大的身軀也倒飛出去,接連撞斷了兩顆手臂粗細的小樹,還未等站起就被緊隨其後的大群生物踏翻在地。

  珍妮被動物奔跑的聲音驚醒,在她還沒有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的時候,就又有一大群動物從我們的四周轟然而過。迪爾芬德之盾又狠狠地承受了幾次猛烈的撞擊,空間之中泛起的漣漪幾乎將我們面前的土地映亮。我手中的小石子開始出現裂痕,一旦這裂痕越擴越大最終導致作為施法媒介的石子粉碎,那麼就只能依靠我的精神力與星辰魔力來維持這防護系法術——那時候我可就支撐不了多久了。

  於是在珍妮習慣性地拔出長劍全神戒備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她挺喜歡這動作,只是她從來都沒有機會在我的面前施展她的劍術——我用空閒的左手從腰間的一個小袋子裡摸出了一搓骨粉,並且施展了我今夜的第二個最新記憶的詛咒系法術「群體恐懼」。

  隨着灰白色的骨粉灰紛揚落下,我們周圍被迪爾芬德之盾的漣漪照亮的地面上漸漸出現了一層薄薄的黑霧。原本直衝向我們的大群生物如同潮水撞上了岩石,大聲哀嚎着避開了我們周邊的這些黑氣。

  生靈們的逃亡仍在持續,我從未想過一片森林裡可以隱藏數量這樣巨大的生物種群,也從未見過怎樣可怕的生物才可以使得它們集體逃亡,以至於那股不可阻擋的洪流將我和珍妮兩人牢牢地困在了這裡。

  在珍妮驚慌地問出了第二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我在巨大的嘈雜聲中對珍妮大喊:「找一片葉子,撕成一隻兩翼飛鳥的形狀,然後再拔下一根我的頭髮!」她湊近我聽清了這句話,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就將她出鞘的長劍插在了地上——雖然幾乎插進我的腳背——然後抓住一片因為撞擊而從樹幹上脫離的寬大葉子,靈活的手指幾下就將它扯成了一隻飛鳥的模樣。

  她用有些發抖的聲音大聲問我:「然後呢?!」

  「把我的頭髮從鳥頭中間眼睛的位置穿進去,繫緊!」我喊道。

  她立即照做了。只是因為緊張得發抖,她花了十幾秒鐘的時間才把頭髮系好。我看着她因為緊張而用力睜大的眼睛、在月光下靈活舞動的纖細手指,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不像從前那麼凝重了,並且幾乎在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來。

  看着她完成了任務,我再次對她大叫:「把它拋上天去!」話音一落,珍妮立即將它拋到我前方的半空中,那動作乾淨利落——我簡直愛死她了。

  那隻樹葉飛鳥升到了最高處,然後開始飄飄下落。我抓緊時間迅速地吟誦了一句咒文,那綠葉就在銀色的月光下急速膨脹了起來,兩隻樹葉翅膀幻化為純黑的羽翼,甚至因為劇烈的伸展而落下了一兩片羽毛。最終這隻樹葉飛鳥化作了一隻大烏鴉,在我們的頭頂盤旋了一圈,就沉默着飛向了那些恐慌的動物來處的夜空之中。

  珍妮呆呆地看着這個奇蹟的發生,甚至忘記了拔出地上的長劍——她總是那麼容易激動,那麼容易驚奇。而與此同時,我的視野里出現了另外一幅畫面——那是在天空之上鳥瞰大地的畫面。

  「烏鴉之眼」,一種相當消耗精神力的偵查術。一般來說,使用這個法術需要事先反覆地練習才可以勉強駕馭——因為在施法者分出一部分精神力獲得高空視野的同時,所得到的圖像也會與本人的真實視覺重合——結果就是兩者疊加在一起,搞得初學者什麼都看不清。

  幸運的是,我的記憶中有着使用這個魔法的經驗,因此我沒有把自己的視界弄得一團糟。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花了幾秒的時間來適用這個魔法。這期間兩隻因為沖得太快而沒來得及改變方向的芒角鹿——這片該死的森林裡怎麼有這個多芒角鹿?——再次撞到了我的護盾上,又為那塊殘破不堪的石子增加了兩條裂紋——為什麼我手裡的不是一塊鑽石?

  高空視野里的景物逐漸清晰起來,我看得到大片沐浴在月光里的森林因為生物的奔跑而顫動着,仿佛一片波動着的銀色水銀海洋。再向前方飛行一段距離,就可以看到森林中的某一處仿佛是被投入了一片石子的湖面——一切的顫動都是由那裡發出。而實際上,由於幾乎所有的生物都已經逃離,那裡變得很平靜。

  現在這片平靜的區域正在漸漸擴展,並且向我們這邊延伸。我操控着那隻烏鴉歪歪斜斜地下降了高度——它距離我越遠,我就越難以控制它——直到接近那些大樹的樹冠,能夠依靠鳥類的敏銳視覺從枝葉的縫隙里看得清下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我只來得及看了一眼。下一刻,那隻烏鴉就被一隻忽然從樹下探出來的手給扯成了碎片。高空視野忽然消失,我的視界重新恢復了清明,然而心情卻下沉到了谷底。

  因為我從那隻手掌上紅色的皮膚和黑色的指甲當中知曉了那個引起巨大恐慌的生物的身份。不,它甚至不能算生物——那是一隻惡魔,只存在與深淵界的巴托惡魔,深淵九領主麾下的戰鬥種族,邪惡與毀滅的代名詞,以暴虐與混亂為美德的事物。

  主物質世界中的一切邪惡與它們相比,都將顯得微不足道。

第十三章

巴托惡魔

  然而,這隻惡魔究竟是怎樣來到主物質位面的?

  深淵世界與地上世界之間有一層幾乎是牢不可破的晶壁,這晶壁甚至可以阻止深淵九領主以及公爵一級的強大存在強行來到地上界。只有一些低等的惡魔或是魔鬼可以被強大的法師召喚,來到地上界。

  可成為一名強大法師的必要條件就是長期不懈的精神力積累,對各類魔法本質的記憶解讀,在戰鬥中合理使用各種魔法的搭配——這些無不需要時間。

  如果創造了人類的那些強者真的可以被稱為神的話,那麼他們當初在創造萬物的時候一定考慮過了兩個不同位面之間相互召喚的這種問題。於是他們令創造力、理解力、學習能力最為強大的人類擁僅僅擁有百年左右的生命,而擁有四百年左右生命的精靈則被剝奪了創新與探索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