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手札 - 第7章
沁紙花青
第十九章
命盒
我曾經被幾乎所有的種族背叛過,因此在我的心裡已經不相信任何人的任何承諾——即便那承諾是以星辰諸神的血脈盟誓。同樣我也不相信一個占有了我的魔力的女人會對我持有善意,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絕對力量的誘惑,哪怕是曾經的我……更何況米倫·尼恩是一個無時無刻不想要帶領卓爾精靈重返地表的領導者。
我力量中的黑暗特性會吸引邪靈和邪惡生物,這就是為什麼那隻逃脫的巴托惡魔會本能地從北方向古魯丁村莊靠近。
曾經的我為了獲得半神的身軀和可以挑戰諸神的力量,讓自己的靈魂墜入了黑暗以換取本不應該存在於地上世界的強大魔力。但隨之而來的代價就是我身體裡最邪惡的那些特質——這些特質是每一個生物都擁有的——隨着這黑暗魔力的滋養而愈發強大。它們令我隨時可能變成一個擁有更強大魔力、卻泯滅一切人性與理智的怪物。
因此我選擇在三百年前分化了自己體內的一部分邪惡特質,並試圖藉助精靈族所一直守護的世界之樹的力量來徹底地淨化它們。一旦成功,我就將成為只擁有理性的純潔特質的半神——那是完全不同於星界中那些喜愛在深淵地獄裡挑逗魔族進行彼此殘殺的「血戰」以獲得無聊樂趣的「諸神」的人類之神。
這件事情有人曾經嘗試過——那是歷史上最後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的統治者,魔法皇帝巴溫。但他失敗了。他被降臨於主物質界的光天使所毀滅,連同他建造的巴溫之塔一起。現在那座人類歷史上最雄偉的高塔只剩下高度依舊恐怖的殘骸,被人們以混雜着敬畏又輕蔑的情緒稱為「傲慢之塔」。
然而我高估了人類以及精靈們對於誓約的敬畏,也低估了龍族對於仇恨的執着。變得虛弱的我被人類大軍圍困在世界之樹的「絕對屏障」之內,又被精靈族從背後一擊,險些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
我用最後的力量將自己的靈魂殘片和魔力分成了四個部分以掩過那些與我為敵的大法師的眼目,並且在對自己成功地使用了「大預言術」之後用最後一個魔法跟他們同歸於盡。我的第一個靈魂殘片在三百年後重生於歐瑞王國博地艮行省的古魯丁海岸,自名為艾爾·穆恩。在經歷了二十多年的渾渾噩噩的生活之後,我終於逐漸想起了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目的,離開了那裡。
現在我找到了自己其餘三個承載有我的魔力的命盒之一,恢復了一部分的力量。但同那個曾經可以挑戰整個世界的撒爾坦·迪格斯相比,我就像是一隻卑微的蟲子。
但……我在三百年前想要消滅的邪惡特質並沒有被成功淨化。它們被我附着於我的命盒之上,用來守護我的魔力不被別有用心的人占有。然而經過了上百年的漫長歲月,缺少了我的自主意識的強力制約,現在,那些黑暗之靈們似乎擁有了自己的意識,在發現無法融合我的魔力之後放棄了守護我魔力命盒的任務,返回了人類世界。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那麼輕易地就在劍鞘峰找回了第一個命盒裡的魔力,同樣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一個卓爾精靈、無法擁有卓越魔力的生物可以成為大法師。
她在我的邪惡守護者離開之後,占據了我的第二份魔力。
如今的她在召喚深淵生物……但無論她是準備將其用於對那些白精靈的復仇,還是用於奪取我的另外兩份魔力,我都必須儘快讓她停止這愚蠢的行為。
因為星界諸神一直都謹慎地提防着地上界出現的可能威脅到他們的強大存在,這就是當初的我試圖以損失一部分魔力為代價消滅自己的邪惡特質、讓自己具有純潔屬性的原因——他們可以容忍一個心地善良的半神存在,卻絕對無法容忍一個擁有人類欲望的、無限接近於神的存在——因為他們最了解自己。
而召喚深淵地獄中的強者來到地上世界,就等於在那些神人的後花園裡點火。因為深淵地獄中的魔族遠比地上界的生命們強大,也是星界諸神最為關注的位面。因而他們樂此不疲地挑逗深淵九領主之間進行漫長而血腥的廝殺,並將其命名為「血戰」——是為了滿足自己漫長而無趣的生命中的娛樂需要,更是為了削弱那些可能威脅到他們的強大惡魔,或是魔鬼。
一旦米倫·尼恩獲得了另一份魔力,擁有了足以召喚深淵九領主之一的力量並且成功地使之來到地上界,那麼她就會立即被諸神覺察並且毀滅——就像曾經的巴溫皇帝一樣。
對於一個精靈大法師的死亡,我毫不在意。但代價是失去我積累了數百年的強力魔力,我絕對無法接受。
好在諸神們的彈指一揮就相當於地上界十幾年的時光——我似乎還有機會制止那個愚蠢的女精靈,並找到某種方法奪回我的魔力。
我這些冗長的回憶也許會令任何一個人類的史學家震驚不已。凡人們無知而幸福地生活在地上界,只把「諸神」、「地獄」當作傳中之中虛無飄渺的事情,卻從不知道那些東西都確切存在,並且無時無刻不在影響着他們。
然而作為魔法師——超脫了人類範疇的類神,我們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掩藏於平和溫柔外表之下的真相。當我們知曉了凡人們所膜拜的代表正義與善良的星界諸神們與世界上與擁有了無限力量的人類並無不同之後,又怎麼可能依舊對這個世界以及諸神心存敬畏,甘願庸庸碌碌呢?
任何一個強大的魔法師都將走上成神的道路,儘管那條路似乎是一條死路、從未有人成功過。但這就是我們悲慘又榮耀的命運,從無例外。
那隻皮克大妖精依舊在草葉上等待我的指示,而我已經從剛剛得知還有人依舊效忠於我的盲目喜悅中清醒了過來。
我絕不能讓那個北方的大法師知道我的存在。因為現在她擁有相對於我來說強大得太多的力量。如果那隻皮克大妖精的表述沒有錯誤,那麼她現在就擁有超過三十萬卓爾精靈的效忠,擁有記錄了召喚深淵生物的魔法典籍,甚至還會擁有更加高階的咒語。
然後她也會像從前的我、沒有經歷過被那種泯滅人性的黑暗特質折磨的我一樣,不擇手段地試圖獲得更多的力量。實際上她現在也在這麼做了——她在召喚深淵裡的魔族。
第二十章
白銀之王
因此我最終否定了將我已經復活的消息讓這隻小妖精告知那個精靈大法師的打算——至少在我找回曾經屬於我的法師手札之前。我得儘快趕去古魯丁村莊,因為珍妮的身體狀況。
妖精之血遏制了惡魔毒素對她生命的侵蝕,但想要不留下後遺症,還需要我用鍊金術的手法慢慢調理。我需要在那裡找到一些材料,居住一段時間。而更重要的是,我感覺得到原本守護我第一個命盒的邪惡之靈現在就在古魯丁村莊附近,我必須儘快找到它,消滅它,或者將它轉化為我的自身魔力。
精靈大法師的出現給現在的我帶來了不小的心理負擔,這使得我從前慢慢尋回自己魔力的計劃不得不做出相應的改變——也許我不會捨得就那麼消滅掉那個邪惡之靈,而讓那幾乎等同於我命盒中魔力的強大力量白白浪費掉。
因而我在很輕易地取得了大妖精積累下來的財富之後——共計一百一十三個歐瑞金幣和七十四個歐瑞銀幣以及幾枚品質不錯的寶石——就帶着珍妮繼續上路了。而那隻大妖精,我不想再詳細地描述它之後的境遇。皮克妖精將他們的財富視作自己的生命,那種發自本能的衝動甚至比巨龍更加強烈。它選擇了遵守誓約,獻上了自己的財寶,而後歌唱着死去。
珍妮是在我掩埋了那些妖精的屍體之後清醒過來的……這時候叢林間溢滿了因為午後的高溫而愈加濃郁的芬芳氣息。她先是短暫地迷茫了一會兒,然後才緩慢地抬起手抓住了我的袍袖。
我對着這個小姑娘微笑,輕輕拍拍她的手,說:「好了。你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等我們離開這裡到了古魯丁村莊,我會讓你徹底地好起來。」
「……我們殺死了那隻惡魔,是嗎?」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後再度用力,將身子微微抬起。我順勢把另一隻手墊在她的腦後,然後溫柔地說:「是啊。你又獲得了一個榮譽……你或許是第一個擊殺了一隻巴托惡魔的人類女戰士……不,應該是人類戰士。」
她的金色的瞳仁陡然迸發出一陣鮮亮的色彩,那愉悅的神色甚至使得這夏日午後的明媚陽光黯然失色。
「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就知道是這樣的,穆!」她抓着我袍袖的手緊緊嵌進我的皮肉里,我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你知道麼,我們家族中一直都有一個預言——我們的祖先因為與一位法師合作,擊殺了傳說中的死靈君王而獲得百年不衰的榮耀,因此當家族即將沒落的時候,必然會有另一位偉大的法師出現,再度使我們重拾百年前的榮光——如今這預言成真了,我殺死一隻惡魔!這會讓整個大陸的吟遊詩人都傳誦我們的名字,讚美我們的英勇!」
預言……馬第爾家的預言。呵呵,當時那位女侯爵果然遵守了與我的誓約……哪怕知道她的後代將再次為我付出怎樣可怕的代價。馬第爾家的女人啊……骨子裡果然都有着這樣一種瘋狂而又危險的狂熱……
「但是抱歉,親愛的,這件事情我們必須保密,因為一些我的原因。我的一個敵人召喚了這個邪惡的生物。」我伸手拿掉她銀髮上的一根草莖,說,「但你不必沮喪。殺死一隻惡魔算不了什麼。如果你願意……」我凝視着她的眼睛,「你甚至可以追隨我重建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但首先我必須得到足以保護我們的力量……所以在此之前,我們無法告訴別人我們的英勇經歷。」
那個極富煽動性的詞語果然有效地混淆了她此刻並不十分清醒的思維——「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
這是西大陸艾瑞法斯特上所有尼安德特人的夢想。
這片大陸上的確曾經存在過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巴溫帝國」。它的版圖包括了如今的歐瑞王國、亞丁王國、狄恩王國與因納德立共和國的絕大部分領土。然而因為它的統治者,魔法皇帝巴溫試圖自封為人類之神而激怒了神明並將其毀滅,這個僅僅存在了二十七年的龐然大物就分崩離析了。
自此本就數量稀少的尼安德特人再不具有與克萊爾人同等的地位——在西大陸幾乎所有的國家裡,都有着尼安德特人的最高封號不得超過侯爵、尼安德特人只能擔任副職的規定。
如果說有一個原因可以報復人類這個背叛過我的種族,可以讓他們在自相殘殺中清洗自己的罪孽,那麼這就是一個絕好的切入點。
而也正因為我這隨口而出的一句話,我的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念頭……也許我可以為尼安德特人製造一位英雄,一位打不垮的英雄,一位忠誠於我的英雄。
他將領導那些對現實不滿、心懷憤怒不甘的尼安德特人與精靈以及克萊爾人,甚至有可能不再效忠於我的卓爾精靈抗衡。卓爾精靈們可以有一位名號為「北之星冠」的大法師……銀髮的尼安德特人同樣可以有一位名號「白銀之王」的大英雄。
一位……繼承我的邪惡之靈的英雄。
「對,一個尼安德特人大帝國。」我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讓自己的目光愈加溫柔,寵溺地看着輕易陷入了對未來的憧憬的珍妮,「這榮耀將遠超你的認知……你將是歷史上第一位女皇。」
珍妮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坐了起來,以一種近乎虔誠的目光注視着我,並且握緊我的手,用一種虛弱的狂熱語氣說:「穆,那將會是真的,是嗎?會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簡短地答覆了她,將她攙扶起來,「所以現在,就讓我們向古魯丁村莊進發——那裡將是你贏得自己的榮耀的第一個起點。」
她立即變得精力充沛而又鬥志旺盛——儘管那只是依靠強大的意志在透支自己的體力。然而這些都不再重要了……
因為她將得到近乎永恆的生命。這榮耀我從未賜予她人,而她將是第一個。
第二十一章
商旅
通往古魯丁村莊的大路近來並不太平。自六百年前「迷霧森林戰爭」時代起就一直駐紮在附近的卡布獸人兵營內似乎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使得那些原本就兇殘暴虐的獸人最近更加頻繁地襲擊過往商旅,而王國警衛隊則一如既往地對此表示無能為力。
那場戰爭之後人類與亞人種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亞人種獸人們不再試圖挑戰人類的主導地位,卻也堅決不任由人類將其趕盡殺絕。大量從戰爭時代起就一直遺留在大陸各處的獸人兵團對人類王國虎視眈眈,而人類的軍隊則儘量不去招惹它們。
因為與自從大戰之後就一盤散沙的人類諸國不同,現在西大陸上的唯一一個獸人國家「提瑪克」採取的是對所有亞人種無條件庇護的原則——一旦亞人種被大規模攻擊——無論是古魯丁附近的卡布獸人還是狄恩附近的豺狼人或是散居於東部沿海地帶的蜥蜴人,提瑪克帝國的那些身高將近三米、被青銅鎧甲和武器全副武裝的獸人軍團都會氣勢洶洶地對鄰國進行報復性地攻擊。
然而很不幸的是,提瑪克獸人帝國的近鄰就是歐瑞王國。因此這個孤立無依,僅僅靠四處劫掠維生的卡布獸人兵營一直保存至今,直到近幾十年來被逐漸強大的歐瑞軍隊壓制,才將他們的活動範圍從古魯丁的西南部縮小到了他們本部所在的塔米爾丘陵地帶。
但像最近這樣,做出大肆劫掠國王商旅,無論老幼全部殺死然後將其作為那個軍事化聚居地的口糧這種令人髮指的行徑,還是最近幾十年來第一次出現。
然而歐瑞的王國警衛隊與邊防大隊——實際上就是王國正規軍——正因為與鄰國狄恩的緊張關係而無暇顧及這裡。因此我與珍妮在這條路上行走了將近兩天的時間,都沒有遇到哪怕一隊駕着馬車的商旅。
今天是一個陰天,還飄着蒙蒙的小雨。夏季已接近末尾,歐瑞的博地艮的雨季要來臨了。路上漸漸變得泥濘,於是我們離開了泥土路面,走在路邊的矮草里。我的牛皮靴子可以防水,珍妮那覆着鐵片的鞋子卻沒這麼走運——就連這個不畏懼戰鬥的女騎士也開始抱怨這糟糕的天氣,並且無法忍受鞋子裡那些悶熱蒸騰的水汽。
那個小販送給我的披風再一次派上了用上,此刻它被披在珍妮的身上,遮擋着不斷匯集的水珠。這樣討厭的天氣雖然涼爽,卻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可以休息。我們的披風和長袍邊角都濺上了灰黑色的泥點,鞋子也骯髒不堪。我只想快些抵達古魯丁,然後找到一家乾淨的旅館享受一整個晚上的溫暖被褥。
這時遠處忽然有聲音傳來,那是馬車的木質車廂來回晃動以及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我們兩個立即停下腳步站在路邊,珍妮則將手伸進披風裡,按住了劍柄。
身後的遠景因為細雨而變成了青灰色的淡影,但不多時,一匹褐色的矮馬就衝破了迷霧,載着馬上一個騎士快跑過來。這裡所說的騎士,僅僅是為了表明「這個傢伙騎在馬上」,而不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實際上「騎士」這個頭銜是歐瑞王國里階級最低的貴族,但即便爵位並不顯赫,一個貴族騎士的裝備也一定比騎在馬上的這個人好得多——他只穿着粗布的外套,腳上是一雙骯髒的皮靴。身上的護甲則是釘了一片鐵皮的皮衣——而那鐵皮上還有明顯的修補痕跡。
這人驅使着他的馬跑到距離我們十幾米遠的地方,就勒住了韁繩,讓身下的老馬在原地轉了幾圈,而後又衝進了身後的迷濛水汽里。
「這是一個負責瞭望偵查的游騎。」珍妮的臉同樣掩在披風的兜帽下,對我說,「後面一定有一支商隊。」
我很高興看到這個小女孩現在能夠變得冷靜而老練,儘管她的話里還有那麼些小小的、賣弄的意味。但就像從前那些急於取悅我的部下一樣,這種表現的欲望實際上是一根有力的韁繩,能夠讓我藉此驅策利用他們,而後者將心存感激——無論他們當初的表現欲望是否純潔無瑕或是別有用心。
我伸出手來將她的身體向後攏了攏,一起站到了路邊,好不讓一會經過的馬車將泥水濺到身上。珍妮說得沒錯,那是一個負責偵查的游騎。雖然裝備簡陋,但行事老練乾脆,盔甲上傷痕累累,顯然是經驗豐富的戰士。
這一定是一個很大的商隊,因此僱傭了傭兵隨行。但傭兵……大多是一些粗魯的傢伙。雖然也有心地善良之輩,可那種過於直白的友善和充滿了低級趣味的善意玩笑實在令我無法接受。何況在那種大多以男人為主的群體裡,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充斥着可以弄昏頭腦的荷爾蒙。讓珍妮這個以我的審美觀看起來還算美麗的女孩子跟他們廝混,那無異於自找麻煩。
我只想讓他們快些通過,然後各走各的路。
又過了一小會兒,三匹馬慢跑着經過了我們身邊,其中一個正是剛才的那個游騎。他們用毫不掩飾敵意的目光無禮地打量着我們——打量着兩個將面孔隱藏在兜帽之下、身側有長劍輪廓的可疑陌生人。
我抬起頭回應了他們的目光,在相互注視了兩秒鐘之後微笑着說:「日安。」
其中一個蓄有濃密鬍鬚的大漢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低哼,終於確認了我們沒有威脅,向身後呼喊了一聲。於是又有三三兩兩衣着破舊的騎士從雨霧裡衝出,同樣不善地打量着我們,策馬而過。
馬蹄濺起的泥水和這些粗魯男人無禮的目光似乎惹惱了從小就生活在貴族家庭的珍妮,她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用惱怒的目光瞪視回去。
黃褐色牛皮風衣的兜帽在她用力抬頭的一剎那滑落下去,一團銀髮像月光一樣傾瀉出來,成為這個陰沉天氣里唯一的亮色。那亮度甚至使得幾個傭兵的眼神也發了亮,胯下的馬匹被無意識的動作勒緊了韁繩,發出一聲嘶鳴。
「尼安德特人……」他們以與粗獷的外表不相稱的聲音輕呼着,操縱着馬匹在原路轉了一圈,停了下來。後面的馬車在這時趕上來,寬大的車板上蒙着厚重的防雨帆布,車夫竟然也是身着破舊皮甲的傭兵。剛才那個已經經過的蓄有鬍鬚的男人又縱馬跑了回來,帶着惱怒的意味高喝:「怎麼了?」
第二十二章
貴族
這時我意識到,這似乎並非一個商隊那麼簡單。因為我注意到後面的那些貨運馬車上沒有一個平民打扮的人。他們全部神情嚴肅,帶有明顯的敵意,就像是一支正向戰場行進的軍隊。
這時候那個發出低呼的削瘦騎士更加無禮地在馬上用手指直指着珍妮,對那個男人再次重複了一遍:「安德烈,一個尼安德特女人!」
我忽然明白他們想要做什麼了。
在西大陸,尼安德特人與克萊爾的數量比大約是一比一百。除去一些大城市——那些巴溫帝國時代作為統治階級的尼安德特人居住的大城市——在偏遠些的地方你很難見到這種銀髮金眼的稀有人種。
尼安德特人中的女性是全大陸公認的除精靈女性以外最美麗的尤物,她們比克萊爾人的女性衰老得更加緩慢,且皮膚細膩白皙,沒有克萊爾人女性身上那種略顯茂盛的體毛。
因此尼安德特女人成為了全大陸的人口販子最搶手的貨物。我完全可以想象在這樣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上,一個從事那種不道德買賣的傢伙看到珍妮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放下你的手,傭兵!」珍妮皺起眉,呵斥道。他成功地惹惱了珍妮。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喜歡這些傢伙的原因——他們毫無禮貌可言,經常以各種自己為正常的方式使得一個有教養的人難以按捺自己的怒火。
一個好脾氣、有教養的貴族女勳爵並不等同於一個可以忍受平民對其指指點點、用看待貨物的眼神對其上下打量的普通人。珍妮在呵斥他的同時就已經把右手反握在了劍柄上,只消一用力就能拔出她的長劍。
但這個動作已經使她的劍柄從披風下露了出來,還有半身甲領口鍍了銅的紋飾。珍妮劍柄的末端是一塊扁平的銅印,上面刻有馬第爾家的家族徽章。在必要的時候,它可以當作本人的印鑑,將火漆封在信件或者貨物上。
可在這些在粗魯的傭兵眼中這隻意味着一柄可以賣出高價的長劍和一件價值不菲的盔甲,唯獨除了那個被稱作「安德烈」的人例外。他在看到這兩樣東西的同時眼睛眯了眯,神色明顯地鬆弛了下來,大概是認定了一個貴族不可能是盜賊團的探子,而後將目光投向我。
他應該是這隊傭兵的首領。作為一個首領,他總是免不了會接觸一兩個貴族,哪怕是低階的貴族。但這也足以令他明白珍妮的身份。在歐瑞王國,用類人種來燒炭是一回事,販賣貧民女性是一回事,小偷小摸是一回事,但殺死或者販賣一個貴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要人命的事。
我依舊站在那裡沒有動作,手裡卻已經從寬大的袖子裡隱藏的布袋暗格中捏了一小撮骨粉,口中開始默默地誦念「群體恐懼」的咒文。一旦這個傭兵的首領被貪慾沖昏了頭腦——實際上他們這類人經常做這種蠢事——那麼我就會立即讓他們驚恐地奔逃,然後一個一個地幹掉。
但他還是立即喝止了那些蠢蠢欲動、甚至已經將武器抽出的傭兵:「我們沒時間做這種蠢事!你,強尼,現在馬上從馬上滾下來給那位小姐道歉,然後我們繼續上路!」
叫做強尼的削瘦男子不解地大叫:「頭兒,那可是一個尼安德特女人!還有這盔甲和武器……」
「那是一個尼安德特人,貴族。」安德烈只說了這一句,然後就緊緊閉上了嘴,瞪着強尼。其他傭兵的臉上立即露出了瞭然的表情,同時還有一種奇特的心照不宣的神色,就像彼此之間在默契地分享着一個不便說出口的秘密。
強尼愣了愣,悻悻地推回了自己的劍,翻身跳下馬來,濺起了一大蓬泥漿。其他人的臉上則露出了看戲似的輕鬆神色,甚至還有一兩個人在悄聲細語,打賭珍妮會不會給他一個耳光。
「好吧,給一個貴族道歉算不上什麼丟人的事情。」那個叫做強尼的男人嘟囔着,怪模怪樣地走近下意識地擺出了進攻姿態的珍妮,「噢,噢,小姐,您別那麼緊張——我們的頭兒,安德烈,你知道的……噢,你才不會知道,祖上也是一個貴族,所以……」
「強尼·道爾森!」叫做安德烈的男人再次怒喝一聲,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臉色因為激動而泛紅——至少我認為是激動。
「好吧,好吧,頭兒。」強尼識趣地住了嘴,嬉笑着彎腰給珍妮行了一個禮,「我很抱歉,貴族小姐。」他極不標準的動作歪歪斜斜,而後更因為雙腿交叉而險些被絆倒,傭兵們立即發出一陣更大聲的鬨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