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神 - 第3章

沁紙花青

  她男人這時候擎着沾滿了濕泥的手走到前院來,尋思了一會,惋惜道:「唉,八成是給黃鼠狼叼走了——我前天收拾咱家草垛的時候,可就看見了一隻黃鼠狼,油光滑亮的,躥出來嚇了我一跳!」

  張玉屏張了張嘴,半晌才說道:「黃大仙啊……唉。倒霉,讓黃大仙叼就叼了吧,我再殺一隻。清清那孩子又跑哪去了?」

  於左鍵向屋後一指:「又跑後山玩去了吧。」

  張玉屏這才放下心來,一邊往雞舍走,一邊跟她男人抱怨:「哪玩去不好,非往後山跑,一片墳地。去年老李家又回來起了個墳,死的還是個孩子,煞氣重……衝撞個好歹怎麼辦……」

  「我可不信那玩意兒。」於左鍵嘟囔了一聲,轉身回了屋。

  ……

  ……

  於清清倒提着雞,一路小跑上了山。又轉頭往後看了看,確定沒人跟來,才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兒,接着又開始繼續走。

  繞過一片林子,一片草甸就出現在眼前。穿過這片草甸,又是一條解了凍、潺潺流着的溪水。她小心地踩着石子過河沒弄濕鞋子,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墳地。高高低低的十幾座墓碑,掩藏在枯草當中,顯出頹敗的氣象來,似乎已經一年多沒人打理了。小姑娘慢慢走到一座新墳旁邊,坐在厚厚的枯草鋪成的墊子上,長長出了口氣,又捏起拳頭敲敲自己的腿,抱怨似地說道:「可真嚇死了我了,差點被我媽媽看見。」

  想了想,又苦着臉:「回去還不知道怎麼跟她說呢……跟她說被黃鼠狼叼走了,我來追黃鼠狼了,你說她能信嗎?」

  她周圍空無一人,只有一塊新立的墓碑與尚未長出新葉的樹木。再配上晨風從林間穿過時帶來的嘩嘩聲……畫面有點兒詭異。

  小姑娘托着腮幫想了一會兒,才揉揉因為寒冷而發紅的臉蛋兒,豪氣地一揮手:「不管了!就這麼說吧!」然後就把那隻雞,擱在了墓碑後面的墳堆旁。

  大約過了兩分鐘或者更久,在小姑娘不耐煩地輕輕踢了踢墳堆旁的一塊新土時,雞身下面的地面開始不安地翻動起來。

  就像是有隻藏下土下的小動物因着春天的氣息甦醒,正試着拱翻身上沉重的負擔,混雜着腐爛枯葉的泥土被頂出了一個小包。

  而後……一根手指破土而出。

  緊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乃至一整個手掌。

  一隻手,從墳堆旁鑽出了地面。這是一隻修長白皙的手,細膩光滑。似乎應當屬於某個家境優渥、不曾體會生活辛勞的年輕人。但眼下出現在墳堆旁的泥土裡,卻只教人覺得渾身發冷、陰風陣陣。

  然而於清清的臉上卻現出歡喜的神色來。小姑娘忙把那隻雞推得離它更近了些,嘴裡說道:「這呢,大笨蛋。」

  手四下摸索着,終於握住了雞脖。而後猛一用力、向後一縮,整隻雞都被拖進了土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來。

  清清撿起身邊的一根枯樹枝,俯下身子往洞裡捅了一會兒,臉上露出悻悻的神色,酸酸地說道:「你的胳膊可真長。」然後她又看了看自己裹在厚厚的紅棉襖的小胳膊,嘟囔道:「我也想快點兒長大,那時候我就能自己殺雞給你吃了。」

  小姑娘在微寒的風裡自言自語,過了一會又跺跺腳、揉揉紅彤彤耳朵,撿起一根樹枝丟飛了停在樹上的一群麻雀,顯得極其無聊。大約十幾分鐘之後,她終於忍受不了這樣枯燥乏味的氣氛,俯下身對着那個洞口,將手放在嘴邊攏成一個喇叭:「喂喂餵——!吃完沒有啊!吃——完——沒——有——啊!」

  洞穴里終於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而後那隻手再次探出地面。

  五根手指靈活地晃了晃抖落指縫裡的土渣,便將食指和拇指一屈,做了一個「OK」的手勢。

  於清清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坐回草墊上,從小棉襖的兜里掏出一張田字格本的紙來仔細地展開。而後臉上的神情變得鄭重而嚴肅,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慢慢問道:「6加6加6,等於幾?」

  那手先握了一個拳,然後又張開了食指和拇指。

  清清睜大眼睛:「對,就是十八,可是我是慢慢數出來的,你是怎麼算得這麼快的?」

  手攤開了五指,開始輕輕低快速擺動……小姑娘知道,他的意思是「這事兒現在說不清楚」。

  於是她哀怨地嘆了口氣,又繼續下一道題目:「9加9……唉,算了,你肯定也說不清楚。」小姑娘又習慣性地托起下巴,幽幽說道:「我媽媽說明年送我去上學前班……學前班的老師肯定能告訴我怎麼算吧?」

  「可是我去上學的話,誰來給你找吃的啊。」

  這一次,那隻手沒有立即作出反應,反倒是微微僵了一僵。然後它的手腕翻轉,用食指慢慢地在地上寫了六個字。

  這六個字寫得歪歪斜斜,然而筆畫清楚,足有半隻巴掌那麼大,似乎是為了讓小女孩看得更清楚一些。

  於清清皺起眉頭仔細看了一會兒,為難情地說道:「你寫的是字嗎?可是……我不認識字呀。」

  於是那隻手五指併攏,掌心向下揮了揮。

  清清想了想,忽然睜大了眼睛:「噢!你是要去我上學,學會了寫字,就能看懂了嗎?」

  手飛快地做了一個「OK」的手勢,然後又點了點地上的那六個字。

  於清清笑嘻嘻地點頭:「知道了知道了,我把這幾個字記下來——誒?倒數第二個字我認得,是個『一』字!」然後她用一支鉛筆仔仔細細地把那六個字臨摹在田字格的紙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呼……好啦,我該回家了,不然媽媽又不許我來了。我把這張紙帶在身上,上學了我就讓老師教我——你要乖乖在這裡等我回來!拜拜啦!」

  隨後她小心地把折好的紙揣進衣兜里,才三步一回頭地下了山。

  而那隻手像是頓時失掉了力氣,在地上擱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抹掉了字跡,縮回洞裡。不多時,大團的泥土涌了上來,又將那洞口堵得嚴嚴實實,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第5章

相逢與別離

  只是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七月。

  北方的七月,正是最熱的時節。眼下這小山上已是蔥蘢一片,花香沁人。大團的綠意在和風裡微微搖晃,五顏六色的野花開得正旺。山草也像是卯足了力氣,從黃嫩嫩的小芽一口氣瘋長到半人高,幾乎將那座墳堆蓋了起來。

  在一陣陣的知了聲中,野草叢嘩啦嘩啦地響着,而後分開了一條道路。一個穿着淺黃色連衣裙的小女孩磕磕絆絆地小跑過來,額頭儘是汗珠和草葉,顯得狼狽不堪。

  她臉上帶着焦急憂慮的神氣,像是有什麼寶貝被落在了這山上,正急着去看看究竟有沒有被人撿去。

  一直跑到了那墳前,費盡力氣把茂盛的野草統統踩倒,露出墓碑來,她才喘了口氣,然後向四周警惕地望了望,大聲叫道:「在嗎在嗎在嗎,你——還——在——嗎!」

  四下無人,只有瘋草在沙沙響着。

  她只好再喊一遍:「在嗎?你還在嗎?在嗎——————!」這一次,聲音里卻帶上了點哭腔兒。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哭起來也都可愛。粉嘟嘟的臉蛋兒轉眼就掛上淚花,她用手背一抹:「媽媽把我送去縣裡小姨家上學了啊,我一回來就來找你了!」

  還是沒人答話。

  她索性蹲了下來,一邊用手去薅那些雜生的荒草一邊抹眼淚,不一會臉上就多了長長短短的幾道黑印子。荒草下面是黑土,只是黑土裡還夾雜着枯枝爛葉,牽牽絆絆的極難挖。六歲的小女孩沒多少力氣,幾分鐘過後就氣喘吁吁,可眼前只出現了一個手掌大小的淺坑。

  她只得坐在地上,邊哭邊去看墓碑上的字。

  短短的一行,卻都是她在學前班裡學過的有限幾個漢字——

  愛子李真之墓。

  農村的孩子不像城市裡的孩子,聽慣了老人講的那些山精野怪的故事,膽子總是要大上許多。然而於清清的膽子似乎大上了不止一點兒——極偶然地發現了這座新墳里發生的怪事之後,她不但沒有被嚇得哇哇大哭,反倒同那個「鬼哥哥」成了知心好朋友。

  這算得上是這個小女孩唯一的一個秘密,因此在這樣天真無邪的年紀,那個鬼哥哥也就成了她心裡僅次於爸爸媽媽那樣的親人。

  然而現在故地重遊發現與自己相處了幾個月的哥哥已經不見了,頓時想起老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人死如燈滅,沒了就真的沒了。

  異樣而莫名的恐懼感爬上心頭,她淚眼婆娑地盯着墓碑上剛認出的幾個字,忍不住放聲大哭。

  說不定他真的像山上別的墳里的那些人一樣,再也出不來了。小女孩在心裡這樣想。

  大哭之後又變成抽抽搭搭——她是哭累了。然而仍賴在這裡不肯走。

  太陽還是火辣辣地曬着,荒草在風裡晃來又晃去。於清清停下來歇了一會兒,又戀戀不捨地看了看那墓碑,終於打算離開這塊「傷心地」了。然而就在她抬腳準備走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清清啊?是你嗎?」

  這聲音嘶啞低沉,就好像從厚厚的土層下面傳出來……不對——於清清屏住呼吸、再次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終於確定,那就是從土層下面傳出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顯然嚇了一跳。無論如何,這個聲音都和印象里的那個「鬼哥哥」有點兒不同——他的聲音不應該是溫溫糯糯的,就像爸爸那樣的麼?

  她待了一會兒,才怯生生地開口:「鬼哥哥,是你嗎?」

  大概是察覺了她聲音里小小的恐懼,那個聲音停了一會才說道:「……嚇着你了?才能剛剛能說話……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但這句也就夠了。於清清一下子趴在地上,掛着淚花笑起來:「真的是你呀?你能說話了呀?我還以為你不見了,你剛才怎麼不理我?」

  她像炒豆兒似地問了三個問題,那聲音隔了好一會才說道:「我……剛才在睡覺。」

  「鬼也會睡覺啊?!」清清驚訝地吸了口氣。

  這一次回答來得更慢,直接到清清想要再問一遍的時候,那聲音才回答:「清清,我……不是鬼。我是人。」

  於是在夏月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於清清和她的「鬼哥哥」——現在該叫「李真哥哥」了——隔着厚厚的一層土,聊了兩個小時。不過大多數時間都是小女孩在說話——說小姨家裡的樣子,說班裡的新同學,說她剛買的文具盒,說吃過兩次還想再吃的「馥郁」牌冰淇淋。

  最後說到了上一次臨別時候的那個問題。於清清從兜里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獻寶似的說:「李真哥哥,上次你寫的字我都看懂了——你問我『現在是哪一年』,現在是2014年……嗯,老師說也是長庚36年。」

  李真沒有說話。

  於清清等了一會,見他沒反應,又興致勃勃地問:「李真哥哥,你能出來見見我嗎?」

  「現在還不行……」地下的聲音說道,「再過一個月……大概就可以出來見你了。」

  「那我騙媽媽多殺幾隻雞,好讓你快點長!」於清清眯着眼睛笑了起來。她一直沒問李真為什麼會在這墳里——即便是六歲的小女孩,也能發現一旦涉及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李真哥哥就不愛說話了。所以她只能把這個「小小」的疑問藏在心裡。

  反正怪事兒也夠多了,不是麼?可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個住在地底下的好朋友的。

  久別之後的重逢,兩人都給對方留下了驚喜。倘若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也許會發生更多有趣的事情。然而就在兩人重逢的這一天夜裡,一場7.2級的地震襲擊了這個省的東北方——震中正在於清清生活的那個小山村。

  這場地震讓八萬多人流離失所,不少山體滑坡、河流改道。廣袤的北方平原上一夜之間哀嚎遍野,悲痛與絕望的情緒幾乎撕裂了夜空。就在這樣的氣氛當中,兩人之間的奇特友誼戛然而止,成為無數生死別離的情感大潮之中毫不起眼的一朵浪花兒。

第6章

行屍

  兩側黑黝黝的群山延綿而過,在夜色中像是冷峻俯視大地的巨獸。初秋的涼風從車窗里不住灌進來,吹得耳膜呼呼作響。但顏尉子可絲毫沒有關上車窗的意思——如果沒有這些涼風,恐怕她就得趴在方向盤上睡着了。

  眼下她叼着一支香煙,臉上一副憤憤不平的表情——任誰在休假中被緊急召回,臉上的表情都好看不到哪裡去。更何況她剛剛看了《行屍》的第七季,卻轉眼就要在夜色里開車翻山越嶺……這讓她忍不住想起電視劇里行屍們在夜間忽然衝上路面的情景。

  車燈打在路上,白色的路標一條又一條撲過來。困意和煙草弄得她有點兒頭暈,於是皺了皺眉,騰出右手打算斷把快要燒完的香煙按熄。

  沒想到就在微微一側臉找准煙灰盒、再把頭抬起來的當口,前面的路面上竟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90多邁的速度可不是說停就能停,更何況那人像是從旁邊的山坡上跌跌撞撞跑下來的,眨眼之間就送了車頭前面。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山區,誰能想得到路上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人?她只來得及看清燈光下那人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便感到車身猛的一震——那人直接飛出去好遠、撞在路邊護欄上、還翻了四五個身。

  血一下子衝上腦袋,困意瞬間無影無蹤。她連忙打方向盤、踩剎車,小巧的「燭龍風行」橫着車身漂移了四十五度,才停了下來。

  這時候她覺得指尖都是麻的,腿腳也不聽使喚。等稍微有了點力氣,她急忙推開車門,打算去查看那個人還有沒有呼吸。實際上現在她想的卻是自己該怎麼辦——這樣的速度撞上人,還眼見着那人的腦袋先着地——死定了。

  但下一刻,方才衝到頭上的熱血統統落到了腳下,她瞬間覺得渾身冰涼,搭在車門上的手再也沒力氣推開哪怕一毫米了……

  車燈還亮着,映出地面上一道長長的血跡。血跡從路中間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護欄,終點處是那個剛才被撞飛的人。只是那個在顏尉子心裡「死定了」的人,現在卻慢慢坐了起來。先是用手扶住腦袋往前一送,原本滑到後背的側臉就正了過來。

  「喀」的一聲,在夜色里傳出好遠。

  其實胳膊也不是完好的。雖然燈光沒有直接照在他身上,但借着微弱的光亮還可看到他的左臂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向後反轉着。不過那人用右手把左臂固定在身側,再一用力——又是「喀」的一聲,左臂也被掰過來了。

  血像小溪一樣淙淙流了出來,在地上衝出一道蜿蜒的痕跡。

  顏尉子前半夜看過的《行屍》裡面的情景鋪天蓋地地湧進她的腦海——能解釋眼前這事兒的,除了那電視劇,還有什麼?

  她站在原地停了兩秒鐘,一躬身又鑽回了車裡。不顧被撞得生疼的腦袋,從汽車儲物箱當中哆嗦着摸出她的配槍來,上彈夾。平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現在生疏得像是新進菜鳥,對了三次才把彈夾推進去,然後上膛開保險。

  接着把槍握在手裡透過風擋玻璃,直等看到那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才一咬牙鑽出車門,槍口對準他:「你是不是……是不是人?你……」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相當悽厲,就好像在用鐵片刮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