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爭之世 - 第17章

月關

  慶忌連忙側身避讓,說道:「孔師怎麼走的這般着急,天色眼看就要晚了……」

  孔丘淡淡一笑,說道:「叫公子笑話了,孔丘離家鄉越近,這返鄉的心便越急切,這幾日思念家中親人,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展獲在一旁向慶忌連打眼色,慶忌瞧見,便不再多問,展獲打個哈哈道:「公子回來的正好,且先請回府,展某送仲尼一程便回來。」

  慶忌忙道:「既然孔師要返鄉,慶忌也不忙回府,理當與大夫同送孔師出城才是。」

  孔丘連忙搖手婉拒,展獲也道:「公子不必客氣,況且府上還有客人登門造訪,已靜候公子多時了。」

  他一面說一面拉住慶忌的手,在袖中把他的手捏了一捏,慶忌會意,跟着他走開一些,展獲低聲道:「陽虎已到漆城,正在成府前廳相候,公子請回,展獲去去就來。」

  慶忌一呆,展獲已拱手而退,朗聲笑道:「公子請回,我這便與仲尼去了。」

  慶忌連忙拱手如依,目送二人登車領着眾弟子向街外走去。難怪孔丘急急離去,他當年被陽虎一番奚落,從此視為奇恥大辱,至今仍耿耿於懷。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奚落他的季氏家奴成了魯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而他卻如喪家之犬,奔走於各國,卻始終不受重用。如今陽虎既然到了,他當然不願與之相見。

  慶忌一面返身往門口走,一面想,陽虎是魯國執政季孫意如手下第一權臣,季孫意如現在的權勢猶如魯君,這陽虎就相當於魯國的宰相,一位宰相赴漆城親自拜會自己一個流亡的吳國公子,如此說來,季孫意如對自己的作用很是看重啊。可是……他能給自己提供多少幫助呢?

  慶忌抬起頭,望向那扇朱漆大門,魯國的權臣還沒有見過他,是不可能現在就做出什麼實質性的決定的,一切還需要自己去親手爭取。此去曲阜,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可是其中的兇險和涉及到的國野之間的大局變化,遠非漆城小打小鬧的這兩仗可比的,兩相比較,那可是要難上千倍萬倍了。

  他挺了挺胸,深深地吸了口氣,邁着沉穩有力的步子,向成府大門走去……

  ※※※

  陽虎端坐堂上,手中把盞,雙目微闔,好似睡着了一般。

  左右坐着他的兩個門客,左為祁英,右為鄭盆,祁英正細聲細氣地對陽虎說話,那動靜就象對着一個熟睡的嬰兒,好象聲音稍大一點,就會把他驚醒了似的:「大人,孔丘聽說大人到了,自側門匆匆忙忙地逃了,虧他口口聲聲講什麼禮,此人真是不識抬舉。」

  陽虎微微一笑,並未搭話。鄭盆諂媚地笑道:「大人,孔丘埋首經書、窮究學問,乃是一個不通世務、不識時務的夫子,大人位高權重,不必與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倒是那展大夫,他與大人同在季孫執政門下,大人到了他不來相迎,反而施施然地送孔丘去了,分明是不把大人放在眼裡,展獲這個人,太狂妄了。」

  陽虎臉色一沉,把酒盞輕輕一頓,二人立即住口不言。白妮和荑薇站在陽虎身後更是大氣也不敢喘。她們是家奴,陽虎也是家奴,可是這個家奴如今是季氏第一家臣,許多大事連魯國執政季孫意如都要尊重他的意見,在魯國,他一言可決人生死,縱使成碧夫人見了他都要拱若上賓,這些尋常侍婢豈敢慢待。

  「聽說陽虎大人到了?」

  院中忽地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陽虎微闔的雙目突然一張,眼中兩道精芒攸然一閃。隨着聲音,慶忌一身甲冑,旋風般沖了進來,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上還帶着汗水。

  他明亮的雙眼向陽虎一看,爽朗地一笑,順手摘下沉重的銅盔向白妮懷裡一扔,大步走到陽虎對面,站直了身子,爽朗地大笑道:「這位,可就是陽虎大人嗎?」

  自他一進來,陽虎就注意地打量着他,眼前這個年輕人英氣勃勃,神采飛揚,哪怕是帶着一身塵土,臉上滿是涔涔的汗水,都掩飾不住他陽剛威武的味道,即使他的動作粗魯了一些,可是由他做出來,也自有一種高貴子弟的優雅氣質。

  他,就象一頭孺虎,哪怕乳臭未乾,哪怕虎爪尚未長成鋒利,但是虎就是虎,他再年輕再可愛也沒人敢把一頭孺虎當成一隻貓來看待。

  一抹欣賞的意味從陽虎眼中閃過,他的眸子更亮了。陽虎把酒杯一放,微笑着站了起來,那孔武有力的身子一動,就象一頭臥虎忽地甦醒了一般,有種很威猛的味道。

  等陽虎站起來時,慶忌才發現他的身高比自己猶有過之,骨骼奇大,濃眉闊目,鬍子蜷曲着,相貌與孔丘竟有幾分相似。陽虎撣了撣衣袍上的褶皺,微笑着對慶忌道:「這位,自然就是曾徒手擒犀的吳國第一勇士慶忌公子了吧?」

  

  第039章

孺虎陽虎

  

  陽虎一站起來,祁英和鄭盆便也趕緊站了起來,見主人臉上露出笑容,他們便也連忙擠出一副笑臉,只可惜媚眼做給瞎子看,堂上這一頭猛虎、一頭孺虎,彼此的眼中何曾有過他們的存在。

  在慶忌的後世記憶中,沒有有關這個魯國權臣陽虎的記憶。而慶忌本身對陽虎的了解,也僅僅是知道他是季孫意如的家臣,足智多謀,權傾一朝,除此之外對他並無所知。所以面對着他這個權柄甚重的人,他反比面對着孔丘和柳下惠這兩個千古聞名的人物更加輕鬆自然。但慶忌本身是大勇之人,融合了席斌記憶的他,又多了幾分沉穩和智慧,雖非大智,卻足可彌補慶忌性情上的缺陷,為人處事,不免多了幾分油滑,便笑着奉承道:「自陽虎大人輔佐季孫執政以來,魯國一掃文弱之風,朝野一片虎虎生氣,慶忌對陽虎大人,可是仰慕已久了。」

  陽虎聽了這番話頓時喜動顏色,人同此理,哪怕明知對方是在奉迎自己,但是說的是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情,終究不免要眉飛色舞。

  魯國一直以來是堅持相忍為國的政策,相忍到了極致,其實就成了軟弱可欺,每遇各種國事糾紛,大多譴責抗議一番而已,從不見什麼實質行動,而陽虎性情剛烈,卻不吃這一套。自他輔佐季孫秉政,把持了魯國大權以來,再受齊國襲擾邊境時,陽虎常常支持邊軍與齊國一戰,有他撐腰,魯國邊軍與齊國在邊界上動了幾次手,竟然沒吃什麼大虧,齊國雖然經常挑釁,但是並沒有和魯國全面開戰的意思,見魯國反應強硬,反而收斂了許多。這件事正是陽虎的得意政績,自然聞之大悅。

  陽虎展顏笑道:「哪裡哪裡,慶忌公子真是過獎了,公子伐楚時,攻城掠地勢如破竹,今春伐吳於邗邑一戰又一舉而下,公子之勇舉世無匹,陽虎也是久仰大名了。」

  兩人互相拍完馬屁,同時放聲大笑。旁邊祁英和鄭盆便也陪着哈哈大筆起來,笑聲未了,祁英便哈着腰眉開眼笑地道:「慶忌公子的英勇,小人也是……」

  陽虎象撣蒼蠅似的揮了揮手,淡淡地說:「你們下去,我要與慶忌公子好生敘談一番。」

  「呃……卑下告退!」祁英和鄭盆連忙揖禮而下,灰溜溜地出去了。白妮和荑薇一見,連忙也退了出去。大廳上頓時只剩下了陽虎和慶忌兩人了。

  「公子請坐!」陽虎滿面春風地招呼慶忌與他同坐一席,待堂上閒人退下,他凝視着慶忌,微笑道:「公子在大江上被要離行刺,以致伐吳失敗,如今公子兵不滿千,甲仗不全,不知今後有甚麼打算呢?」

  慶忌淡淡一笑,說道:「自然是招兵買馬,捲土重來。」

  陽虎微笑道:「公子敗一次,氣勢便消一分,吳王勝一次,氣勢便強一分。時間每拖一天,吳王的地位便更加穩固,這次伐吳不成,下次必定更加困難,公子不覺得前途緲茫,復國無望嗎?」

  慶忌心中冷笑:「真是鬼話連篇,如果老子真的不想復國,只想東奔西走求個活路,你肯來見我才怪!」

  他哼了一聲,提起案頭上的青銅酒壺,就着壺嘴狂飲一番,抹了抹嘴巴,把酒壺一頓,英氣勃勃的雙眉一聳,昂然道:「陽虎大人竟然如此藐視慶忌嗎?慶忌如今只要一亮出名號,照樣有天下英雄聞風往附。而在吳國國內,姬光也未盡得民心,季子辟城自守,永不朝吳,便是一個明證。

  吳國許多公卿世族心懷故主,對他弒王篡位之舉不敢苟同。他們如今只是為求自保,不得不虛與委蛇,只消慶忌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危脅姬光的存在,他們對慶忌必然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

  在吳國外面,衛國與慶忌是母族之國,對慶忌更是鼎力相助,有衛國之助,慶忌便有了一個根本。再說楚國,收留掩余、燭庸兩位公子的雖是楚國中的兩個小伯國,可是如果沒有楚王的授意,這兩個小伯國敢收留昔日的敵人嗎?楚國雖然未見得是什麼好心,但是對於有人出兵伐吳,一定是樂見其成並有心相助的。

  所以,姬光現如今雖然坐上了王位,卻坐得不甚穩當,慶忌若想復國,還有大把機會。前次兵敗,不過是姬光使了宵小之計,試問這樣的手段能使得一次,再來一次還能奏效嗎?長風破浪,會當有時,慶忌復國之路雖非一片坦途,但也不是登天的難事。何來前途緲茫、復國無望之說?大人只消站到堂前問一下我慶忌的任何一名部下,他們都會告訴你,我們一定能打敗姬光,還我吳國!」

  陽虎目光發亮,拍案贊道:「好一個長風破浪,會當有時,公子的氣魄真是令陽虎嘆服!那麼公子此番來我魯國,只是借道返衛呢,還是希望魯國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慶忌心道:「終於說到點子上了。」他立即坐直身子,直言不諱地道:「實不相瞞,慶忌此來,的確有意藉助魯國之力,如果魯國肯予攘助,慶忌成功的把握至少可以再提高一成,只是不知……魯國可願行此義舉麼?」

  陽虎眉頭微微一皺,問道:「如果有我魯國相助,公子成功的把握才只提高一成嗎?」

  慶忌道:「謀國之舉,勝算能提高一成,那是何等巨大的力量?何況魯國肯不肯攘助,要怎樣相助,慶忌仍是一無所知。一成的估計,或許有些保守,但未慮勝先慮敗,才能未雨綢繆。況且……」

  他目注陽虎,淡淡笑道:「若助慶忌復國,不外乎借兵、借錢、借地,除此三者別無他途,三者之中,以借兵助力最大。但是以慶忌所知,就算季孫意如大人肯借我兵,恐怕也辦不到吧?」

  陽虎雙眉一立,臉上閃過一絲慍色,拂然道:「慶忌公子此言何意?我家主公現如今是魯國執政,權同魯君,出不出兵,還做不得主嗎?」

  慶忌立即說道:「陽虎大人,你該知道,慶忌所言都是事實,如今魯君遠在齊國,魯國的軍隊一半掌握在季孫大人手中,一半均分於叔孫、孟孫大人手中,若是用來衛護魯國安危三軍尚可同仇敵愾,若要他們出兵援助慶忌,除非三桓家主一致同意,否則三軍互相掣肘,如何能夠成事?以慶忌之見,三桓家主,對援手慶忌之事,未必意見相同吧?」

  陽虎目注慶忌良久,忽然哈哈大笑,:「公子直言不諱,真是爽快,陽虎與人打交道,就喜歡直來直去。既如此,陽虎便直言相告,我家主公以仁義行天下,以禮智定國邦,對於吳國之事,我家主公自然是一力主張攘助的。只是叔孫、孟孫兩家家主守成已久,不願因公子之事與吳國結怨,累及魯國民眾,故此予以反對。我家主公雖是執政,畢竟不能獨斷專行,為了公子的事,我家主公慷慨陳辭、力述利害,終於勸得叔孫、孟孫兩家回心轉意,只是……對於如何幫助公子,三家各執己見,迄今還沒有一致的意見。」

  窺見慶忌神色,陽虎哈哈一笑,又道:「公子儘管放心,我家主公是決意攘助公子的,要不然,陽虎到漆城來所為何事。陽虎此來,是想迎接公子先入曲阜,有我家主公為公子斡旋,相信終能取得叔孫氏和孟孫氏的支持。」

  這種國家大事,雙方還不曾接觸詳談,就算魯國上下一致同意借兵,現在也不可能有什麼實質性的計劃,這原本在慶忌預料之中,於是聽了陽虎的話,慶忌作轉怒為喜狀,親自把盞為陽虎斟滿一杯水酒,雙手奉上,慨然道:「季孫大人的高義,陽虎大人的熱忱,慶忌銘記於心。大恩不敢言謝,只要慶忌有復國得王之日,必與魯國結成兄弟之邦,守望相助,同進同退!」

  陽虎大笑,慶忌是吳國公子,他雖權重,但身份地位無法與慶忌相比,不敢承慶忌斟酒,推辭再三,最後陽虎也斟了杯酒,雙手奉與慶忌,二人這才舉杯一飲而盡。趁着興頭,陽虎便喚侍婢擺下酒席,兩人高高興興地把酒攀談起來。

  慶忌一邊與陽虎推杯換盞,一邊揣摸着他的真正來意。什麼以仁義行天下,以禮智定國邦,那些冠冕堂皇的屁話只好用來糊弄鬼,慶忌是壓根不信的。他想知道,季孫意如邀請自己去曲阜,是真的有心相助他,扶持一個吳國的反對勢力呢,還是象後世某些國家一樣,抱着奇貨可居的念頭,收容一個他國的流亡政治領袖,以便和該國討價還價牟取好處。

  看起來魯國似乎沒有這種意思,否則的話,陽虎根本不必向自己解說三桓的態度,大可先把自己誑到曲阜去和三桓談條件,然後使一個拖字訣,那時自己又能如何?

  他一見面就表明了季孫意如和其餘兩大世家的態度,似乎對自己是抱着很大的誠意的,可是有哪個政治家做出一項重大決策時不是為了他們自己的政治利益?季孫意如目的何在,他想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呢?

  

  第040章

世道在爭

  

  慶忌在酒宴上不斷拐彎抹腳地向陽虎試探季孫意如真正的目的,但陽虎在官場縱橫多年,經驗豈是他一個少年公子再加一個劇組場務的綜合體就能比得過的,陽虎不想說的,休想問得出隻字片語。

  其實季孫意如和陽虎倒是真心想促成魯國出兵的,原因並非為了什麼天下大義,也不是想要奇貨可居,而是出於魯國內部鬥爭的需要。

  三桓分魯的局面已經持續了兩百多年,兩百多年來,三桓世家為了權力明爭暗鬥,同時他們又要聯手對付想要集中權力的魯君,打擊新崛起的其他貴族,在這種局面下,三桓之間漸漸形成了一種默契:互相拆台,互相扶持。

  三桓之中,任何一家勢力太大時,其餘兩家就會聯起手來削弱他的勢力。任何一家過於衰弱,有被君主剷除或被其他新興貴族取代時,其餘兩家就聯手支持他,形成了一種亦仇亦友的畸形關係。

  現如今季孫氏控制了魯國一半的軍隊,正漸漸走向一家獨大的局面,這引起了其他兩家的不安,他們便開始拆季孫意如的台,千方百計地削弱季氏的權力。面對這種局面,季孫意如既沒有和他們徹底決裂的勇氣,又不肯放棄已經獲得的權力,以致焦頭爛額、一籌莫展。

  恰在此時,慶忌逃到了魯國,陽虎被他的消息觸發了靈機,於是立即規勸季孫意如出兵幫助慶忌,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發動對外戰爭,解決國內矛盾,在戰爭中利用執政的優勢地位逐漸把兵權財權都抓過來。

  叔孫、孟孫兩家家主並非白痴,這個意向一提出來,他們就猜到了公孫意如的真正目的,因此竭力反對,意見始終難以統一,這正是慶忌被攔在漆城的原因。公孫意如見其餘兩家反應激烈,便打了退堂鼓,陽虎一見不妙,只好退而求其次,勸他不管如何先把慶忌接進曲阜,至於能否利用他不妨見機行事,季孫意如思忖再三,點頭應允。

  陽虎如此熱衷集權於季氏,其實也有他的目的。陽虎如今權柄雖重,可他仍是季氏家奴,卑微的身份是無法改變的,他想掙個出身,唯有建立武功,而魯國權力三分,他抱負再大又能如何?

  因此,陽度絞盡腦汁想幫助季孫意如一統三桓之權,從而成就自己的一番大業。可惜季孫意如野心有餘,霸氣不足,始終不敢與叔、孟兩氏決裂,陽虎無奈,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先把慶忌弄進曲阜再說。他一見面便說出三桓的分岐,也是希望慶忌能夠了解一些情況,慶忌如果有辦法說動叔、孟兩氏,自然皆大歡喜。

  慶忌見旁敲側擊問不出什麼來,似乎耐心漸漸消磨殆盡,他忽然把酒杯一頓,憤憤然地道:「魯國如今也只有季孫執政和陽虎大人還算是一方豪傑,叔孫、孟孫兩位家主只知守成,毫無建樹,嘿,什麼相忍為國,忍到軟弱可欺麼?簡直連蠢婦都不如。」

  陽虎啞然失笑:「老成持重未必便是壞事吧?」

  慶忌藉着三分酒意大發牢騷:「相幫慶忌難道於魯國就沒有好處嗎?魯國北有強齊,處境堪憂。如今姬光在位,此人野心勃勃,一旦坐穩王位,西伐楚、南征越、北討魯,那是必然而然的事情。慶忌若得魯國之助奪回王位,魯國與我便有莫大恩惠,到那時,魯吳一家,睦鄰友好,成為兄弟之邦,齊國還敢再打魯國的主意嗎。叔孫、孟孫兩位家主只看眼前,不思長遠,如此鼠目寸光,難道不是婦人之見嗎?」

  陽虎笑吟吟地道:「公子醉了,用兵乃國之大事,自然要慎之又慎,闔閭現在擁有整個吳國,公子卻只有艾城一地,實力相差太過懸殊。魯國與吳接壤,一旦用兵,魯國首當其衝,試問怎能不加慎重。魯國這麼多年來不動干戈,難道不是相忍為國、王道之治的結果嗎。」

  「哈!這種自欺欺人的話陽虎大人自己信嗎?」

  慶忌大笑:「如果魯軍不堪一擊,那時魯國再如何相忍,再如何大談仁義之道、再怎麼有君子之風,試問諸侯會放過魯國這塊肥肉嗎?魯國這麼多年來平安無事,還不是因為有武力做後盾。

  可是,不思進取,不能壯大自己,不能在魯國周圍營造出對它有利的局面,這種安寧能維持多久呢?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季孫執政不會連這一點都想不到吧?」

  陽虎的目光微微閃爍着:「那麼,以公子之見,我們魯國行周禮、施王道,反而是自求取死之道了?」

  慶忌叉了一塊汁水淋漓的鹿肉大啖,冷笑道:「難道不是?這個天下,小至一家、大至一國,什麼事都是要爭的。不爭的人,早晚必成虎狼腹中的食物。只有能爭、肯爭、會爭的人,才會變得越來越強大,成為人上人。

  陽虎大人若不爭,會有今日的榮華權貴嗎?姬光若不爭,會得到吳王之位嗎?慶忌若是不爭,今日還能活着與大人在此飲酒嗎?叔孫、孟孫兩位大人瞻前顧後,能成甚麼大事?依慶忌看來,這個天下,誰的拳頭大,誰就能當家做主!亂世中,霸道才是王道!弱肉強食,強者得生,這世界,自開天闢地到今天,從來就是一個大爭之世!」

  陽虎是魯國的鷹派人物,正是武力至上的信奉者,聽到『酒醉』之後的慶忌說出了這番心裡話,不禁拍案叫好,朗聲大笑道:「公子這番話深合我心。來,咱們就為了這一個『爭』字,滿飲此杯!」

  兩人舉杯痛飲,就在這時,遠處一聲長笑,展獲的聲音遙遙傳了進來:「慶忌公子,失禮失禮,展某回來了。」

  陽虎嘴角一曬,臉色頓時便沉了下來,慶忌窺見不覺心中一動:「魯國三桓之間固然是勾心鬥角,季孫氏重用的這幾個心腹麼……看來也不合睦呀。」

  

  第041章

唯血統論

  

  展獲一到,陽虎立即冷淡下來,展獲見到陽虎,先是一臉驚訝,連說不知陽虎大人趕到了的話,可惜臉上卻連一點敷衍他的表情都欠奉,而陽虎居然也極為配合,皮笑肉不笑的應承一番,三人往那一坐,這剩下的時間便只在扯皮上渡過了,乏味的令三人都十分彆扭。

  展獲與陽虎的確嫌隙很深,展獲世代公卿,出身名門,而陽虎雖然權柄甚重,但是論身份,展家隨便出來一個都比他高貴。這是多大的差距?如今就算餵條狗、養匹馬,如果查清它的祖宗八輩沒有雜交過,那都身價倍增,何況極為重視尊卑血統的古人。

  貴族和家奴的身份烙印,成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溝壑,同時由於出身的不同,依附在兩人身邊的勢力群體也不同,與展大夫來往的多是世家貴族,他們堅持周禮古制,堅持貴族血統的純正,堅持井田制和奴隸制,這和陽虎代表的那個團體的政治主張截然相反。

  在周朝的井田制下,公卿的身份使他們可以不付任何報酬地驅使庶民和奴隸為他們耕種土地、開闢私田。他們生來就是貴族,賤民生來就是賤民,這種階級關係永遠不會改變,他們的權益也就永遠不受破壞。

  可是陽虎代表的新興權貴則不同,他們原本是賤民,靠經商做生意發了大財,然後以財富換地位,以地位換權力,再和一些破落的官宦人家聯姻,漸漸的也濟身於上流社會,搖頭一變,成了新興貴族了。

  這些新興貴族沒有封邑、沒有土地,沒有足夠的人來為他們服務,於是就採用一些諸用小斗收米,大斗放貸,或者減稅加薪的手段招攬人為他們效力,結果許多奴隸為了得到自由之身,都從貴族封地逃出來投奔他們去了,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平民為了過好日子也背棄了舊主。

  這一來兩個利益團體就勢同水火了,季孫意如需要新舊兩股勢力的支持,把他們都招攬到了自己的門下,可是他也無力彌合這兩種勢力間的矛盾,就造成了現在這種局面。

  眼見如此局面實在難熬,天色漸暮時慶忌便邀請陽虎、展獲移席院中,與他的軍將們喝慶功酒。兩位假笑了半午的大人一聽如釋重負,雖覺有些自降身份,還是忙不迭地答應了,三人便移席院中,與卒同樂。

  兩日兩捷的戰果,使得兵將們士氣高昂,再聽說明天就可以去曲阜,士卒們更是大聲歡呼起來。陽虎和展獲出來後,在他們的暗中示意之下,門下早就分別占據了院落里左右兩棵花樹下的一角小亭。

  肯到院中飲酒就已相當給面子了,他們當然不可能真的和這些身份低賤的士卒們同席暢飲。慶忌先陪他們喝了會酒,便告罪離開,走進一夥伙士兵中去了。

  陽虎在亭中冷眼旁觀,看着慶忌手端碰豁了口的粗陶碗,和那些粗鄙不堪的士卒們肩並着肩大聲談笑,舉碗相碰時那酒都灑到了彼此的碗裡。

  他看到慶忌走到一口底下燃着柴火的青銅大鬲前,和士卒一樣毫不嫌髒地坐到地上,一個士卒撈出一塊煮得鮮香不膩的最肥的肉來盛進盤裡,敬呈給他們的公子,他臉上的笑容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敬意,慶忌抽出削,把那塊肥肉切成一片片薄肉,親手分給周圍每一名士卒……

  陽虎看的入神,好久才目光一垂,看向他自己的面前,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口小銅鼎,鼎腹下層正燃着紅紅的炭火,四周鏤空的煙孔里飄出裊裊的煙氣,上邊的鼎腹里水已經沸開了。

  祁英持着木箸,哈着腰站在他旁邊,把一片片鮮嫩的五花肉挾進鼎去,然後又放入蒜、蘿蔔條、芹菜、葑菜和白菜,最後把拌着芥茉等調料的一隻小碟恭恭敬敬地送到他的面前,又雙手呈上筷子,照顧的真是無微不至。

  陽虎拿起筷子,從銅鼎火鍋里夾了片肉,蘸了點調料送進嘴裡,肉味很美,可是陽虎卻有些意味索然,他嘆息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祁英見他不悅,還以為他是對食物的味道不滿意,趕緊彎腰詢問,陽虎擺了擺手,沒有說話:高處不勝寒的滋味,祁英又怎麼可能明白?

  陽虎忽然有些羨慕起慶忌來:「可惜……我和他不同啊,他是公子,是貴族,是天生就該高高在上的人。他走到小民中間去,別人只會說他是禮賢下士,而我走過去……」,陽虎唯有苦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