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蓮 - 第2章
月關
楊氏撲在氣息已絕的兒子身上哭得痛不欲生。自己這個兒子從小到大真是吃盡了苦頭,就算尋常莊戶人家的孩子,也沒他這般受苦啊。明明有父親,卻和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一樣。明明生在大富人家,卻從小吃不飽穿不暖,比個普通佃戶人家的孩子還不如,只因為丁老太爺生怕被人知道他是自己的私生子,污了自己的名聲,不但不肯給他半分關照,倒比尋常仆傭還要苛刻。
兒子明明發着高熱,二少爺還要他架車出去,冒着大雪侍候他出遊。兒子回來就倒地不起,央莊子上的郎中看了,說是高熱不退十分危險,或許霸州城裡的徐大醫士才能救他性命。可老爺聽說要派車送他去城中就診,還得請曾是御醫身份的徐大醫士診治,卻不咸不淡地吩咐道:「莊上一個普通的僕役生病,哪有套了馬車送去徐大醫士處診治的道理,傳出去,霸州士紳還不認為我丁某人沒有規矩,亂了上下尊卑?一個小小的發熱,有什麼要緊,讓莊上的郎中盡心診治也就是了。」
就這麼一耽擱,眼睜睜看着兒子咽了氣,老爺知道後,默然半晌,卻只淡淡地吩咐備一口薄棺明日葬了便是,他真是好狠的心吶。楊氏知道,她們母子在老爺眼中是讓他大失體面的存在,他巴不得自己母子從這世上消失得乾乾淨淨,何曾把她們母子當成過丁家的人。
當初珠胎暗結時,老爺就差了郎中來,要把這孩子打掉。那時真該依了他呀,是自己不忍心,同時也抱着一絲幻想,巴望着一旦有了兒子,老爺能心軟下來,納她做個妾,也算有個名份。可誰知向來自詡詩禮傳家、書香門第的丁庭訓一直把自己這樁荒唐事當成醜聞,遮掩還來不及,哪肯納她一個莊戶人家出身的普通丫頭為妾。
兒子生下來了,她的月例銀子漲了,卻也從此被趕出後宅,打發到外宅膳房做了廚娘,老爺對她母子從此不聞不問,形同陌路,那可是他的親生骨血啊……
楊氏既哭兒子,又憐自身,哀哀的幾乎喘不上氣來。楊得成躺在那兒,這一段時間已經把前因後果想個明白,眼見身邊這婦人哭得悽慘,雖是初次相見,並無母子感情,還是心中一慘,他緩緩伸出手去,正想喚起楊氏,門外腳步沉重,一個黑胖胖的大漢騰騰地闖了進來,人還沒進屋便急吼吼地道:「楊大娘,阿呆的病可好些了麼?」
這胖子姓薛名良,綽號臊豬兒,與丁浩感情最好,丁浩自幼靦腆木訥,時常受人欺負,都是胖子薛良給他撐腰,兩人不是兄弟情同兄弟。昨日丁二少去城東曲畫館,宿在姑娘那裡至此時方歸,薛良駕車相隨,一直牽掛着自家兄弟的病情,這時侍候他回來,剛剛卸了馬車便匆匆趕來。
楊氏流淚道:「小良,浩兒他……」
楊氏還沒說完,薛良已喜道:「阿呆,你醒了?這一整天的可急死我了,你醒了就好。」
「什麼?」楊氏淚漣漣地抬頭,一見兒子果然睜着眼看着她,不禁又驚又喜:「兒啊,你還活着,你還活着,我的兒啊……」
楊氏喜極而泣,一把將楊得成摟在此懷裡。楊得成被她摟在懷裡,想起自己幼失枯恃,渾渾噩噩得的這半輩子,心裡不由一酸,下意識地便喚了一聲:「娘……」
這一聲娘,叫得無比辛酸,也不知是在可憐這一生苦命,又失去了親生兒子的楊氏,還是想起了自己那連面目都已記不清的親生父母。
第003章
董家娘子
丁浩死了。這消息在九進九出的丁家大院傳開後,連一圈漣漪都沒盪開。儘管丁浩的身世,在丁家是個避諱的話題,可是老莊戶們還是知道一點當年舊事的,他們只是輕輕嘆息一聲,嘟囔一句:「這可憐孩子,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早死早投胎啊……」
丁浩又活了。這個消息在比一個莊子還大的丁家大院裡還是沒有引起一絲轟動,只是這回連不太清楚他身世的人都說:「這個丁浩,還真是人越賤,命越硬,也是呢,好死不如賴活着啊……」
倒是那位丁二少,從曲畫館回來,寬了衣,泡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喝着上好的參湯,聽說丁浩死而復生的消息後,大笑三聲道:「這個小子還真是能挺。聽說假死過的人,都會去奈何橋上走一遭,能記得些陰間景象,應該把他叫來說給我聽聽才是。」
屋外滴水成冰,他的房間裡卻是溫暖如春。房中有內藏式的大銅鼎,裡面有無煙的獸炭發出陣陣熱流,穿着寬鬆的薄袍仍然感到熱流撲面。一個穿着綺羅秀衫的侍女正坐在他的大腿上。這麗人一身窄袖春衫,把那隆胸細腰的美妙曲線襯托得凹凸有致。
她本有七八分姿色,再巧施鉛華,穿着得體,立時便顯出十分顏色,丁二少摟着她軟綿綿香噴噴的胴體,淫笑着在她鼓騰騰十分壯觀的胸圍子裡掏了一把,那女人春情蕩漾地瞟他一眼,吃吃地笑起來,笑得胸前蔚為壯觀的波濤起伏不已。
不過丁二少昨夜折騰了一宿,已經被曲畫館的紅姑娘們吹簫弄月的淫巧功夫榨空了身子,一時卻提不起上馬馳騁的欲望。叫丁浩前來問話的說法,他也只是說說,丁家大院九進九出,越往內越豪華,門子、僕役、長工、短工、下人、內院執役、外院執役,三六九流,分得清清楚楚。丁家大院階級分明,壁壘森嚴,一個小小的外莊僕役,哪有資格登堂入室到內莊見他。
丁浩醒來後,高燒便奇蹟般地退了,只是身體虛弱,外院執事開恩,放了他兩天假休息。這兩天,丁浩每日遊走於丁府上下,許多隻存在於記憶中的人和物都漸漸熟絡起來,他已經適應了眼前這個身份,能夠很好地利用原來那個木訥膽小的丁浩的身份來掩飾自己的真實存在,可他的心卻是燥動的,一直在盼望着能找出與原來的丁浩不一樣的出路。
他不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一向是他座右銘,可這並不意味着他對做個賤役家丁也能坦然受之。在這等級森嚴、階級分明的時代,一個人下人、一個家奴賤役過的日子,根本不是一個現代的普通人所能想像的,他想跳出這個圈子,可他就像一隻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方一片光明,卻找不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
從繼承來的記憶里,他知道了自己隱晦的身世。前世的他在基層工作幾年,換了幾個社區,也看到過、聽到過許多狼心狗肺的父母的事:讓智障女兒吃泔水的混蛋父親,把前妻留下的才五歲的兒子打到骨折又給他嘴裡灌沸油往死里折磨的親爹,怕拖油瓶耽擱自己再嫁、給親生兒子喝農藥的禽獸母親……
可是那些禽獸的壞,平時就寫在臉上,而丁老爺呢?同樣都是他的骨肉,他對一個能父慈子孝,對另一個卻視若路人,原因僅僅是一個嫡一個庶,一個是他門當戶對的正妻生的,另一個卻是他酒後失德欺侮了別人的結果,一個是他傳遞香火的種兒,另一個是他這種斯文體面人的羞辱,這人還真是「愛憎分明」啊。
落到這步田地,他該怎麼辦呢?這個時代的他,幾乎沒怎麼離開過丁家大院,外界的消息,大多是聽府上的執役們說的,從他們口中了解的有限的資料分析,這個世界與他所熟知的歷史是不盡相同的,地理上,大宋北方也是一個強大的遊牧民族,東面是大海,西方也是大大小小的西域小國和遊牧部落,但是細節的發展卻不相盡似。丁浩懷疑,是不是有人穿越到了有史記載的歷史朝代之前,多多少少的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格局變化和歷史發展,所以才弄得有點似是而非。
不過這對眼前的他來說,都不是主要問題,既使能提前知道一些世界大勢的發展,那演變也是數百年間的事,無助於改變他的現狀,他現在只是丁家大院裡一個低賤的下人,頂多能活一百年,這就是他無法改變的現狀,哪怕他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
下午,冬天的太陽有了些許暖意,丁浩逛到了一個僻靜的小院兒,他思索了一下,想起這裡是丁府中針娘織布裁剪的地方,便想轉身回去。一轉身的功夫,恰好瞧見前面拐角廊下面對面地站着兩個人。丁浩站住腳,搭眼望去,從背影看,那頎長的背影有些熟悉,一領青底竹花紋的棉夾袍,五彩夾絲腰帶上掛着一方碧綠晶瑩的美玉,頭戴貂裘皮帽,仔細一想,記起這便是今世自己侍候的那位丁二公子,丁浩的唇角不禁露出一絲苦澀的意味。
丁二公子前面,是一個月白衫子細羅裙的少婦,這少婦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穿着月白色對襟長衫,外邊又罩一件碎花布的比甲,大冬天的裡邊一定應該是穿着棉衣的,可不知是因為衣裳剪裁得體,還是天生麗質難遮掩,繫着一條細細梅花結帶子的腰肢偏就顯得裊裊娜娜,那一頭烏鴉鴉的青絲上插着一支普通的木簪,布衣釵裙,全無半點兒雕飾,可是娉娉婷婷地往那兒一站,讓你看到了便覺有一股水靈靈的鮮氣兒要沁進心裡去。
丁二公子背對着丁浩,沒有看見他,他正看着眼前的嫵媚少婦,英俊的臉上掛着頗具魅惑的笑容,和煦地道:「董家娘子,本公子老遠的就叫你,可你走的倒快,害得我幾乎追丟了人,你這是做什麼來了?」
對面的少婦臉色微暈地低頭道:「二公子,貴府有幾件織物,過節的時候要用,李大娘便託了奴家織繡,奴家這才做好,怕耽擱了府上使用,剛剛給大娘送來。」
丁承業聽了笑道:「本公子早就聽說,董家娘子的女紅在這十里八鄉都是數得着的,我丁府的針娘可萬萬比不上,一有什麼貴重的針織繡品,針娘們怕糟蹋了東西,都是交付娘子去做的,如今看來,竟是真的了。娘子一雙手,怎麼就這般巧妙?」
他一邊讚嘆,一邊伸手去抓那少婦的手腕,皓腕細細,吃他一抓,那少婦吃了一驚,急忙一縮手,已自他掌中滑了出去,然後急急退了一步,微帶慍色地揚起眉來。
這少婦一雙柔荑纖秀如蘭花,丁承業感覺到指尖一絲仍餘一絲滑膩,更是淫心大動,微帶邪意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灼熱,他眉尖一挑,柔聲道:「董家娘子,為什麼要這麼怕我呢,難道……你看不出本公子對你的心意麼?」
那少婦滿面羞紅,說出話來卻還是細聲細氣:「二公子,請您自重,董羅氏是有夫家的人。」
丁承業傲然道:「那又怎樣?慢說姓董的短命鬼早已一命歸西,就算他還活着,有資格跟我丁二公子搶女人?羅冬兒,你知道本公子有多喜歡你麼?就算是在曲畫館睡着最紅最俏的姑娘,本公子心裡想的都是你的模樣。你花朵兒一般的年紀,難道就受得了孤衾寂寞的苦?莫不如……就從了本公子吧,只要跟了本公子,一生榮華富貴還能少了你的不成……」
「二公子!」那被叫出閨名的羅冬兒又羞又氣,聲調又微微有些高:「董羅氏雖然家境貧寒,身份卑微,卻是清清白白的門戶清清白白的人,二公子是大戶人家的少爺,知書達禮,又有功名在身,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若張揚開去,奴家還要不要做人?二公子,請讓開,奴家要走了。」
丁承業一聽拂然不悅,他生性風流,女色之中尤好良家少婦。在他看來,良家女子雖不似歡場中的婦人一般懂得奉迎,卻另有一種銷魂滋味,所以最是熱衷此道。
偷情是要講情調的,琴棋書畫、談吐雅意,無一不是情媒。丁承業外表俊朗,飽讀詩書,吟風弄月,弄竹調箏,骨牌蹴鞠無不精通,正是一個品味高雅的風流男子,被他看上的良家婦人,只要他略施手段,無不乖乖就範,可誰知他這樣無往而不利的風流急先鋒,偏偏在這個村婦面前沒了手段,羅冬兒軟硬不吃,任他舌燦蓮花,就是不肯上鈎。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弄不到手的。要不是他的父親家教頗嚴,平時使銀子遊逛青樓妓所,還能睜隻眼閉隻眼的由他去,若知他強占人妻斷不會輕饒了他,是以還心存顧忌的話,他早就霸王硬上弓,強奪了這俏寡婦的清白身子。
可是一再受挫,丁承業的耐心已經被耗光了,他撕下了儒雅風流的風度,眸中露出兇狠猙獰之色,怒聲道:「羅冬兒,丁家在這一帶、在整個霸州城是多大的勢力,你不是不知道,本公子會缺女人?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我、不稀罕!」董羅氏針鋒相對,慌亂羞澀之色漸漸被剛毅的神情所取代。
「你……」丁承業心火上升,一時忘了利害,當下就想先抱住這招人疼的小娘子狂吻一番解解饑渴,說不定她一步失守便全線潰敗,徹底遂了他的心意。不料他肩膀才只一聳,身後便有人咳了一聲,乾巴巴地道:「小的見過二少爺。」
第004章
獵物
丁承業畢竟作賊心虛,聞聲嚇了一跳,一轉身見是丁浩呆頭呆腦地站在那兒,這才放下心來,不禁惱火地道:「你這混帳東西,到這兒來幹什麼?」
「回少爺,小的前兩日受了風寒,蒙老爺、少爺、管事垂憐,開恩許了小的歇息兩天。小的想着年關將至,少爺出行拜親訪友還要用到小的侍候,所以不敢趴着,早早起來四處走走,活絡一下筋骨,盼着早日病癒,為少爺效力。」
丁承業一窒,這丁浩又是表忠心,又是謝恩,弄得他發作不得,這種尷尬時候,他倒是忽略了一些傻傻的丁浩為什麼忽然變的能說會道了。心有不甘地扭頭看看董家娘子,眼底閃過一絲狠意,他冷笑着推開丁浩,揚長而去。
心愿不能得償,讓這個紈絝子越想越惱,一個歹毒的念頭暗暗浮上心頭:「臭娘們,你不讓我快活,我就讓你難過,咱們走着瞧,總有一天我讓你跪着來求我上了你!」他一面走,一面發狠地想。
「多謝浩哥兒為奴家解圍,二公子是個得罪不得的性子,你是丁府的人,常在他身邊行走,以後自己要多加小心,免得他有意為難你。」
羅冬兒細聲細氣地說着,又向丁浩微微福了一禮。丁浩方才只是瞧她身段動人,這時才算看清了她的廬山真面。
這位董家娘子算不得人間絕色,白皙的臉蛋上隱約還有幾點雀斑,可那秀氣的眉,秀氣的眼,尖尖下巴的瓜子臉,泛起兩朵紅桃花時,怎麼看怎麼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妖嬈,而且那妖嬈絕不張揚,含蓄的有種江南煙雨的雅致和飄遙,讓人看了就有一種若不親手撩去她的「面紗」狠狠「欺負」她一番,天理都難容的感覺。所謂禍水,指的大概就是她這種女人了。
羅冬兒道了謝,見他看着自己發愣,不由左右看看,側起螓首,奇怪地問道:「看甚麼?」
陽光映在她的臉上,那臉蛋嫩盈如玉,小元寶般精緻的耳朵在陽光里有些剔透,耳珠透出肉色的嫣紅,那雙黑寶石般的眸子便也熠熠地放出光來,丁浩情不自地贊道:「真的好美。」
羅冬兒騰地一下紅了臉,羞啐了一口道:「都說你呆,一向木訥老實,如今跟着那無良公子混久了,竟也學得這般油嘴滑舌。」
丁浩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道:「瞧你說的,好歹他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為了這麼點事跟我一個下人過不去?不過……還是多謝娘子提醒,在下小心一些就是了!」
「嗯……」,羅冬兒雙眉一剔,似乎也有些詫異今天素有阿呆綽號的丁浩有些與眾不同的表現,她睇了丁浩一眼,這才再一施禮,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蠻腰款款,嬌姿婀娜,丁浩眯着眼看着她輕盈如雀的步態,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內,才仰望蒼穹,無聲地長嘆一聲:「其實,我也想做一個闊少爺,帶着幾個狗奴才,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調戲調戲良家婦女啊……」
一陣風來,把檐角的雪沫子吹進了他的脖梗,丁浩哆嗦了一下,從幻想中醒來,趕緊縮起脖子,抄着雙手向西廂走去……
※※※
丁浩回到西廂時,薛良剛餵了騾馬回來,一見他回來,立即湊過來,擠眉弄眼地道:「噯,哥今兒弄了點好東西,一會兒給你補補身子。」
「什麼東西?」
薛良嘿嘿一笑,神秘地道:「你甭問了,一會兒跟我走。」他匆匆去取了兩袋麥子,一手挾着一袋,送到了磨房,然後回來一拉丁浩的手臂:「走,今兒咱們去開開葷。」
丁浩莫名其妙地隨着他走開,兩個人漸漸到了大院圍牆邊上,那青磚頂瓦的高牆又厚又結實,足有兩丈高,高處還有許多一磚大的瞭望孔和箭孔。根據他融合的原來那個丁浩的記憶,知道這是大戶人家必備的措施之一,是防亂世匪患的,不止牆高牆厚,而且丁家大院莊子裡的建築是院子套院子,房舍連房舍,屋頂、房中、地下,都有通道、暗道或阻敵的戰位,發生匪患時,莊丁便成了戰士,可以利用地形的熱悉和牆壁房舍的堅固予敵痛擊,強盜山賊們最頭痛的就是這種對豪門大院的攻堅戰。
前邊一個角門兒,薛良拉開角門,向他詭秘地招了招手,丁浩好奇地隨着出去,一陣寒風撲面襲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身上的棉衣又破又舊,棉絮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掏換過的了,變得又沉又硬,估計當盔甲使都能擋得住大刀長箭,一見了風,風從襟下鑽上來,真是吹個透心涼。
夕陽照着大地,四野一片蒼茫,出了角門就是白皚皚一望無邊的大地,冬天萬物凋零,除了那茫茫白雪,和遠處孤零零的一片樹木,沒有半分生氣。離莊院半里多地,堆着一個個蒙古包似的柴禾垛,那是打完了莊稼留下的秸杆、麥杆等物,上面都蒙了白白一層積雪。
薛良引着丁浩過去,撲開積雪,從柴禾垛下抽出一捆秸杆,帶着他又找個乾涸的水溝,一屁股坐在黃土斜坡上,搓了搓凍僵的大手,這才搬開身旁一塊大石頭,石頭下面居然是個圓洞,薛良從裡邊扯出一件東西來,血乎乎的冰得梆硬,是頭褪了皮的小獸,也不知是羊是狗。
薛良獻寶似地道:「今個兒運氣好,出門遛馬的時候碰到一頭狍子,這玩意兒傻,要是沒被人逮過,見了人都不知道躲,一棒子就摞倒了。你病才好,身子虛,吃點肉補補身子。」
說到這兒,他看了那頭已剝了皮的狍子一眼,悄悄咽口唾沫道:「你大良哥從小烤兔子、烤田鼠,手藝如何你是知道的,今天我還向大娘討了點鹽巴來,嘿嘿,保證把它侍弄得跟董家娘子一樣香噴噴的招人饞……」
「董家娘子?看來,那個俊俏的小寡婦是莊戶上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呢。」丁浩瞄了薛良一眼,只見薛良嘴裡說着,已蹲在河溝里用火刀火石打燃了火,引着了乾柴秸杆,把狍子穿在一根粗樹幹上,架在兩個樹叉上烘烤起來。火剛起,還有煙,薛良一張黑胖的大臉就湊上去,嗅了嗅那煙火氣,一臉幸福地道:「真香啊,平時除了過年過節還有農忙的時候,咱們的飯碗裡可是一星兒肉絲都見不到的,今日可算開大葷了。」
那肉剛架上去,根本還沒有香味散發出來,他就已經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看得丁浩有些好笑。這個漢子把他當成兄弟一般的情義,讓他心裡暖乎乎的,他也蹲下去,抄起那有些潮濕的秸杆樹枝往火堆里填着,讓臊豬兒專心地旋轉着狍肉。
漸漸的,狍子肉開始熟了,肉香四溢,這一下丁浩也有些食指大動,兩個人盯着那頭漸漸發出誘人的金黃色的狍子,真像色中餓鬼見了美嬌娘一般,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
薛良從懷中摸出個小布包,將裡面的鹽巴粒先輾碎了,然後搓着細沫兒一點點向金黃色的狍肉上撒,丁浩蹲在旁邊配合着旋轉着狍肉,一邊囑咐道:「勻着些,勻着些,還有肚子裡邊。噯,一會剩條後腿下來,可別把好肉都啃光了,我想……給我……給我娘留一些……」
他想起剛剛醒來時撫着自己身子泣不成聲的楊氏,雖說那不是自己親娘,可是自己借的卻是她兒子的身子,而且她對這個自己,仍像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人孰無情,丁浩對她也有了孺慕之情。
「還用你說,大娘對我也像親兒子一般,我能忘了大娘不成?」薛良撅着個大屁股,小心地撒着那有限的鹽沫兒,一邊眉飛色舞地道。
就在這時,身後一聲怪叫:「嘿!你們這兩個混帳東西,偷了廚房置備的年貨在這裡烤食,真是好大的狗膽!」
薛良嚇了一跳,身子向前一栽,伸手一按,那隻狍子就掉進了火堆,燒得吱吱作響……
第005章
睚眥必報
兩個人趕緊轉頭一看,只見眼前一個青襟長袍的漢子站在坡上,身材瘦削,一張猙獰的大花臉讓人看了便是心中一怵。薛良失聲叫道:「九爺。」
薛良一叫,丁浩也迅速想起了這人的身份。這人叫雁九,是丁家大院的內府總管,別看他一張滿是瘡疤的臉,穿着青綢錦衣也難現氣派。可是在丁家,那地位就連丁老爺丁庭訓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妾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地喚一聲九爺,因為這個雁九對丁家有大恩,是一位忠僕,霸州府志上都記載了他的忠義之事的。
說起來,那還是十八年前的事兒,當時丁老爺元配夫人在娘家剛剛產子,流賊響馬就打了過來,丁夫人產後虛弱,無法帶子逃命,便讓家奴雁九帶着小少爺逃命,自己為保清白投井自盡了。雁九雖是個身份卑微的家奴,倒是一腔忠義,居然帶着二少爺歷盡艱辛,千里迢迢地尋回了丁家,一路上可真是吃盡了苦頭,他的臉就是抱着二少爺逃命時從山坡上滾下來,被草坷樹杈刮花的。
丁庭訓感恩圖報,委了他個內管家的差使享清福,這雁九倒是乖覺,仍然親自服侍二少爺,鞍前馬後,噓寒問暖。二少爺丁承業雖是個薄情寡恩的主兒,對他這個忠僕倒是十分親近,當然,這也是因為雁九對他花天酒地、嗜賭狎妓的事兒不但從不阻止,還幫着他遮掩隱瞞的原因。
雁九冷笑道:「你們兩個好沒有規矩,居然偷了廚房置辦的年貨在這兒烤食,這廚房那邊,真該是整治整治了。」
薛良苦着臉道:「九爺,您誤會了,這狍子,是小的自己獵來的。」
雁九哈哈一笑:「你這小子還要逛我,你家九爺眼裡可是不揉沙子,自己獵的?好啊,跟我回去,二少爺面前說話。」
雁九押着薛良和丁浩,提着那隻燒焦了的狍子,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兩人被帶進了三進院的一個堂屋,這堂屋裡清磚鋪地,立柱都是防腐防蟲蛀的楠木,兩旁八條大漢手舉火把,丁承業翹着二郎腿坐在上首,薄薄的嘴唇抿着,英俊的臉上帶着一絲戾氣。
薛良跪在他面前,辯解道:「二少爺,二少爺,那狍子真不是偷的。」
雁九瞟了丁浩一眼,冷笑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跪下?你當你是丁家的少爺吶?」
丁浩看看四周身強力壯、虎視耽耽的幾個莊丁,暗暗咬牙,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能受胯下之辱,難道我就忍不得一時之氣?如今既是這麼個身份,硬抗不得。雁九、丁承業,老子這一跪,給你們記下了。
他咬着牙根繃着臉,也在薛良身邊跪了下去。丁承業掃了丁浩一眼,兩道劍眉慢慢一挑,臉上便浮起一抹戾然的冷笑:「膽大包天的東西,壞我丁家的規矩,干出偷偷摸摸的勾當來,還要巧言令色地欺瞞本少爺麼?」
薛良連忙道:「二少爺,小的和丁浩絕不敢偷府上的東西,這狍子……的的確確是小的在莊外林子裡捕的。」
雁九嘿嘿笑道:「就你那副蠢笨的模樣,還能捕得到獵物?薛良,在少爺面前,你還是乖乖說實話的好。」
丁浩一直冷眼旁觀,因為他沒做過下人,如今還提不起那個自覺,輕易就放下身段,一口一個少爺,一口一個小的向人討饒。可是如今見那雁九一口咬定他們偷盜,而丁承業似乎也有心懲治他們,終於忍不住道:「二少爺,府上置辦的年貨有沒有丟失,把廚房的人找來問問不就知道了,九爺對丁家忠心耿耿,容不得有人吃裡扒外,這份忠心我……小的們都是知道的,只怕忙中出錯,難免也有顧不周全的時候。」
不想丁浩這話一說,丁承業便勃然大怒:「怎麼着?本少爺做事,還用你教?你們這兩個狗才,真是好大的膽子!今兒爹爹不在家、大哥也不在家,丁府上下,我二少爺說了算。雁九,給我執行家法!」
幾個莊丁不由分說,撲上來摁倒二人,掄起大棍就打了起來。那棍子打在身上,痛得丁浩直抽搐,他抱住後腦護住要害,咬牙硬抗着。心中不期然想起了董家娘子說過的話,原來這相貌堂堂的丁家二少果然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自己壞了他一回好事,得着機會,他便要找回這場子。
十幾棍下去,兩個人的悶哼就變成了慘呼,下半截身子也像是不屬於自己的了。就在這時,只聽一聲悲呼:「二少爺,別打他,我兒不會偷東西,不會偷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