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蓮 - 第3章

月關

  一個女人搶進屋來,一下子撲在丁浩身上。那莊丁收棍不及,急忙往旁一使力,擦着她的額頭劈下去,打在她的肩上,痛得她身子猛地一顫,可她才阻止了那莊丁,就馬上連滾帶爬地撲到丁承業腳下,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二少爺,我兒一定是冤枉的,他從小老實,絕不會偷人東西。」

  丁浩訝異地看着突然闖進來的這個女人,看到一絲殷紅的鮮血從她額頭涔涔而下,可她恍若未覺,只是抱着丁承業的腿為自己求情,心弦不由一顫。

  「二少爺,蘇管家,我兒素來老實,你們都是知道的,他絕不會偷東西的,我兒一定是冤枉的,他才剛剛病癒啊,哪裡禁得起打,二少爺要是不消氣兒,就打我吧,楊氏願替兒子受這棍子……」

  丁浩鼻子一酸,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二少爺!」他突然爬了起來,咬着牙撐起幾乎完全麻木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二少爺,這家當,都是丁家的,你是丁家的少主人,看顧自家家產,沒有錯。可是,我雖是個下人,卻也不能無故受這冤枉,你說東西是我偷的,總該拿出證據來。就憑雁九……雁管事的一句話,就定我的罪,我不服!」

  丁承業勃然大怒,騰地一腳踢開楊氏,跳起來道:「混帳東西,就算打錯了你怎麼啦?在你家二少眼裡,你連條狗都不如,打死了也不過一捆蓆子拖出去埋了,二少爺處治自家偷盜的奴才,官府也管我不得……」

  「我,沒、有、偷、丁家的、東西!」丁浩咬着牙根一字字道。

  薛良趴在旁邊,膽怯地扯他褲管兒,丁浩卻眼中噴火,狠狠地瞪着丁承業。

  丁承業氣笑了:「你沒偷?是吧,有個偷人的娘,還沒有偷人東西的兒子?給我打,打到他服為止!」

  兩旁的莊丁又要撲上來拿人,楊氏慌忙攔到丁浩前面,被一個家丁一把扯開,趔趄着摔到地上。丁浩見了心中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何謂親娘?這就是親娘!老子也是一條漢子,不能忍了!該死沒死,本是福氣,可要就是這麼活着,那還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老子被老徐頭砸那一下時就該完了,重活這幾天就當是我賺的。

  他紅着眼睛晃開兩膀就要拼命,這時門口忽地傳來一聲冷斥,如珠走玉盤,冷冽清脆:「夠了!丁承業,你好大的威風,上面有爹爹、有大哥,什麼時候輪到你當家作主了?」

  

  第006章

丁大小姐

  

  丁承業抬頭一看,陰陽怪氣地道:「姐,我說你怎麼總跟我過不去呀,我管教家奴,整肅家法,這也錯了?」

  「錯沒錯,也要查過了才知道,總不能無端入人之罪!」

  丁家大小姐丁玉落蠻腰款擺,長腿錯落,一雙鹿皮靴兒踏得青磚地面鏗鏗作響。燈火下,只見這位大姑娘一襲狐裘,長身玉立,頭上一頂白狐胡帽,襯着那眉目如畫,婉媚中帶着些許北國女子特有的英氣。

  楊氏當年是丁家上房的丫頭,雖說早被逐出了內院,可是當年幾個要好的姐妹如今在內院裡都是阿姨級的人物了,哪個手裡都管着些差事,在夫人小姐面前說的上話。楊氏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未必攔得住素來任性的二少爺,因此匆匆趕來前,已托人向內院捎了口信,通過那幾個閨中好友,把事情告訴了大小姐。

  丁玉落一聽就火了,丁家幾千戶佃戶、上千個長工,還有丁家大院的家奴丫環幾百號人,這麼大一份家當,能井井有條、上下有序,靠的是規矩嚴謹、賞罰分明,豈能由着丁承業這般胡來,所以馬上就趕了來。

  「小青,去把廚房管事叫來,讓他先察清了府上所購的狍肉有多少,再帶上帳本過來,馬上!」

  「是,小姐。」侍女青兒看看大小姐,再看看丁二少爺,一溜煙地去了。丁玉落橫了丁承業一眼,走到一旁椅上,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丁承業左右看看,忽地冷笑一聲,也徑自坐了下去。

  丁浩吃力地走到楊氏身旁,將她從地上扶起,輕輕拭去她額頭的鮮血,情真意切地叫了一聲:「娘,頭上的傷還疼不疼?」

  楊氏訝異地看着一向怯懦木訥的兒子,他絲毫不理會兩個主子在座,就這麼旁若無人地走過來,扶起她,和她說話,心中既覺驚奇,又覺歡喜,還有些忐忑的意味,忙低聲道:「娘沒事,大小姐和二少爺在座,你不要無禮,快點跪下。」

  丁浩只作沒有聽見,扶着她退到一邊,站定了身子冷冷地看着坐在上首的一對姐弟。姐弟二人都冷着臉,誰也不看誰,可是丁浩表現出來的自若氣度,卻讓丁玉落有些奇怪,她像才認識丁浩似的,忍不住側過頭來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堂屋裡一片靜謐,只有火把松脂燃燒時的微微噼啪聲。過了一會兒,胖胖的廚房管事劉鳴捧着帳本在小青姑娘的帶領下急急跑了來,這夯貨吃飽喝得,早早地脫了衣服,抱着自家婆娘那肥肥白白的大屁股正在炕上吭哧吭哧地努力耕耘,小青姑娘在外面一喊,嚇得他挺着一條熱氣騰騰的大肉腸就下了炕。

  聽說大小姐和二少爺都在等他,他不曉得自己哪裡出了岔子,當下顧不得地面冰涼澈骨,趕緊套上衣服汲上靴子就趕了來。如今他內衣褲沒穿,襪子沒穿,袍子別彆扭扭,頭髮散散亂亂,一張胖臉上的神情真是精采。

  丁大小姐柔柔亮亮的眼波向他淡淡一瞟,輕輕問道:「劉鳴,咱們府上置辦的年貨里,有狍子肉麼,如果有,進了多少,你方才盤點的時候還剩多少,給我老實報來,一字不得有誤!」

  「呃……,是是,是……」,劉管事不知道大小姐何以只問起狍子肉來,趕緊翻開帳本道:「回大小姐,莊上置辦年貨,進了狍子十五隻。小人剛剛查驗過,十五隻狍子凍得梆梆硬,都在庫里放着呢,一隻也不少。」

  雁九搶着問道:「你看清了,果真一隻不少,真的只進了十五隻?」

  劉管事指天賭咒地道:「的的確確只進了十五隻,帳本上都進着呢,我和管庫的老孫仔細數過,確實一隻不少。」

  丁大小姐一雙俊眼溜向丁承業,只見丁承業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片刻之後,忽然抻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起身道:「困了,小九兒,前邊打着燈籠,咱們回去睡覺。」

  「噯,噯噯。」雁九挑起燈籠,看看二少爺,又看看大小姐,趕緊頭前出了堂屋。他剛一出門,緊跟着走出去的丁承業就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雁九被這一腳踹了個馬趴,燈籠滾出好遠,「呼」地一下着了。

  「哎喲,二少爺,您怎麼踢我?」

  丁承業沒吭聲,一撩袍襟,抬起靴子,直接從雁九身上踩過去了,雁九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咂巴咂巴嘴兒,這才回過味兒來,於是趕緊爬起來,像條夾着尾巴的狗,臊眉搭眼地隨在他後面走了。

  丁大小姐抬眼看看左右莊丁,淡淡地吩咐道:「都回去歇了吧。」

  「是是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趕緊提了棒子退出堂屋,丁大小姐看看丁浩,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從小侍候二少爺,還不知道他的性子?這人是個驢性兒,牽着不走,打着倒退,最容不得別人對他說個不字,你何必這麼倔強呢,他那種人,哪肯真的顧這個家了,那狍子不管是不是你偷的,既然他說是,只要你承認了,再叩個頭好好認個錯,就絕不會挨打,金山銀山都被他花出去了,他會在乎一隻狍子?」

  「謝大小姐提點。」丁浩用硬梆梆的口氣說。他胸中一股血氣還在翻湧,今天丁承業是擺明了要找他麻煩,他要是真承認了,那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只是這些話他沒必要向這位大小姐說明白。

  丁玉落一雙靚眼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又攸地收了回去:「你既然知道,以後就不要這般倔強了。你是他的奴僕,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該服軟時要服軟,該受委屈的時候,也別總覺得自己是在受委屈,心眼活絡些吧,否則哪有你的好果子吃?」

  丁浩心氣未平,一聽這話,立即抗聲道:「大小姐,我是個下人不假,可下人也是人。有些東西能忍,是因為那沒有觸及他心中想要拼命去維護的東西。每個人,心中都該有他想舍了性命去維護的東西,否則,和一條狗、一頭豬還有什麼區別?」

  丁大小姐詫異地看向他,再一次正視這個同父異母、身份境遇卻截然不同的哥哥:「這還是原來那個怯懦靦腆的丁浩麼?」

  她抿了抿嘴唇,伸出一雙素手緊緊狐裘,盈盈起身道:「回去睡吧,小青,回頭給他們送些金瘡藥過去。」

  「謝謝大小姐,不用了。」

  丁玉落已輕盈地走到門口,聞聲再一次回頭,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然後莞爾一笑:「有骨氣是好的,可是人若一無所長,卻還一身傲骨,那就是不識時務,死了也沒人疼的……」

  

  第007章

相親

  

  楊氏和兒子、薛良三人相互攙扶着慢慢回到丁浩與薛良合住的那幢偏廂小屋,爽利的小青姑娘也已讓郎中送來了金瘡藥。豆星大的一點燈光燃起,楊氏擔心地道:「兒啊,快趴下,讓娘看看傷勢,給你敷些藥。」

  丁浩抓住腰帶,有些窘迫地道:「娘,不必了,一會兒我和大良哥互相敷些藥就成了。」

  楊氏微微一怔,輕啐一口道:「你這孩子,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還覺着臊得慌?唉,也是的,不知不覺,你都長這麼高了,要是尋常人家,都該說個媳婦了,可你卻……,都是娘連累了你。」

  這話一說,她眼圈一紅,又想掉下淚來,丁浩連忙安慰道:「娘,你別說了,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您給了我這身子我這命,那就是最大的恩情了,難道我堂堂男兒不靠自己去掙一份家當,不靠自己的能力讓母親安享晚年,還要埋怨爹娘給了他性命,沒有再奉送一份榮華富貴,那是最沒出息的貨色。」

  楊氏沒想到自己兒子能說出這麼貼心的話來,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欣慰。丁浩從自己床鋪邊撕下一條床單,讓楊氏坐下,小心地撥開她頭髮,為她敷上金瘡藥,然後輕輕把布條裹好,楊氏握着兒子的手,心裡充滿安詳和幸福的感覺。兒子女這一場病,終於開竅了,不再總是呆呆的了,兒子長大成人,無疑是一個母親心中最大的滿足。

  薛良手裡提着黑乎乎的一砣東西,一直站在一邊。這房中簡陋,無桌無椅,除了那一鋪坑沒有旁的東西,所以他手中的東西也無處放下。幫母親敷完了藥,丁浩扭頭一看,不禁奇道:「豬兒,手上拎着什麼東西?」

  薛良傻乎乎地一笑道:「狍子,要是扔下可惜了的,我撿回來了,也就焦了外面一層,裡面香着呢。」

  「好,來,你也坐,咱們……吃狍子肉。」

  薛良捧着黑乎乎的狍子肉坐在炕邊,丁浩從狍子身上扯下一條腿,外邊雖然是焦的,裡邊的肉果然還十分鮮嫩,隱隱的還有一絲熱氣升起。

  「娘,你嘗嘗,香着呢。」

  「噯」,楊氏就着兒子的手,咬了口香香的狍子肉,慢慢咀嚼着,淚光漸漸在眸中聚起,她連忙藉故扭轉了頭去,悄悄拭去了腮邊的眼淚,然後回過頭來,看着大口大口嚼着狍子肉的兒子和薛良,歡喜地綻開了笑意。

  這個母親,在如今的丁浩心中,本無血脈相連的感覺。這個不是兄弟情同兄弟的薛良,在如今的丁浩心中,本來也不過是個毫不相干的路人。他繼承了原來那個丁浩的記憶,卻沒有繼承他的感情,可是現在他分明感覺到,一抹深濃的母子情、兄弟情,正在他的心底重新升起。

  他忽然感覺到,在這個世上,他並不是一無所有的。

  ※※※

  丁家家主丁庭訓這兩天趕到城裡會見一位老朋友。這位老朋友姓李,叫李玉昌,是一位大鹽商。丁老爺家有良田萬頃,產糧無數,都售賣與西北邊軍,邊軍沒有那麼多銀兩支付,便開具由官府專賣的鹽引,讓他憑鹽引返回內地鹽廠取鹽,抵作糧資。

  丁庭訓是有身份、有功名的地主鄉紳,操持商業本已有些自降身份,或況年紀大了,不免故土難離,不想在田地之外再操持行商坐賈的產業,於是一向都把鹽引交給這位好友,由他帶了人去把鹽運出來,再利用他掌握的商業網絡,散發給各處墟市出售。

  兩人合作多年,友情深厚,如今不止是商業上的朋友,更已結成通家之好。丁庭訓本想請老友去他府上暫住,卻被李玉昌婉拒,丁庭訓詫異地問起,才知道李玉昌的外甥女兒唐焰焰此次隨他一齊到了霸州城,李玉昌在霸州城裡處理一些商場上的事務後就要送她去廣原。

  這李玉昌是個家業極為殷實的大鹽商,他的妹夫唐百泉更是了得,唐氏乃是整個西北地區數一數二的豪門世家,富可敵國。唐家與廣原將軍程世雄是姻親,廣原將軍程世雄是唐焰焰的姨父,這次唐焰焰就是代表唐家去給姨父的老母親過七十大壽的。

  丁庭訓弄清楚了唐家、李家、程家這錯綜複雜的關係,又聽說這位唐大小姐仍待字閨中,不覺起了心事。他最疼愛的二兒子丁承業,眼看就到弱冠之年,可是比起他大哥的沉穩凝重來實在差得太遠,整日裡鬥雞走狗,遊手好閒,又時常留連煙花之地,真是讓他費盡了腦筋。他一直琢磨着給這二兒子結一門親,希望成了親之後他能變得穩重起來。

  可是一來以丁家的勢力,在霸州地方這門戶相當的人家就不好找,找到了又未必有適齡的閨女可嫁,嫁過來也未必降得住他這個脫韁野馬似的兒子,可是如果是唐家……那就不同了。唐家論財論勢,都比他丁家高出一大截,真要能攀上這門親,丁家在西北的地位固然是穩如泰山,而且唐家的大小姐還怕不能管住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

  要說他這二兒子丁承業,遊手好閒的確紈絝,可是那長相卻是英俊非凡。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知底細的,誰看了他那金玉其外的相貌,不贊一聲翩翩佳公子?

  丁庭訓思來想去,便借酒遮羞,向李玉昌表示了想結親的意思,李玉昌可不知道丁家二少的本來面目,他每次來霸州,都是行色匆匆,丁承業一表人才,在他面前向來答對得體,斯文有禮,很入他的法眼。再說丁家雖論財論勢不及唐家,可也勉強算是般配。他的妹夫死得早,唐家現在是外甥當家,他這個娘舅為外甥女兒操心一下婚事也是應該的,於是便無可無不可地應承了下來,約定個日子讓這雙小兒女在霸州城裡先見見面,若是彼此有意,再向唐家求親不遲。

  丁庭訓聞言大喜,當天竟不回府,只陪李玉昌飲宴見客,直到晚上才急急寫就書信一封,令人攜回府中,讓丁承業次日一早就趕到霸州城,在百豐樓為李世叔接風洗塵,順便安排兒子和唐大小姐見個面。

  丁二少一看信就老大的不樂意,大戶家的小姐他見的多了,長的漂亮的不多,脾氣不好的倒是一抓一大把,聽說那唐家比他丁家還有勢力,他更懶得娶個小祖宗回來壞了他逍遙日子,可是父命不敢違,一大早起來他就一副氣兒不順的模樣,丫環家丁連打帶罵,害得侍候他的人大氣兒都不敢出。

  等到日頭高升,雁九在備好的車馬旁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時,丁承業才姍姍而至,沒精打彩上了車。

  雁九追着車,咋咋唬唬地囑咐:「快快快,馬上送二少爺去百豐樓,今兒是二少爺相親的好日子,人家姑娘可是西北唐家的大小姐,你們要是耽擱了,回來我扒你們的皮!」

  薛良一抖馬韁繩,馬車疾馳而出,薛良像是坐立不穩似的靠近了丁浩,輕輕耳語道:「二少爺今兒要相親?可憐啊,那唐家小姐這輩子算是毀啦……」

  丁浩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輕輕說道:「相親,不是成親。要相成嘍,不是那麼容易吧……」

  薛良眨眨眼:「這話怎麼說?就咱們二少爺那家世、那模樣,還有個不成?」

  丁浩沒有接話,他一抖手腕揚起大鞭,「啪」地打了個炸天響的鞭花,唇角露出一絲泠笑:「有仇不報非君子啊……」

  

  第008章

討個藥方

  

  百豐樓,是霸州城最大的一家酒店,樓高五層,雕樑畫棟,門前又有彩樓歡門,十分富麗堂皇。這家酒樓中設有戲台,集餐飲娛樂為一體,極受客人歡迎。

  這不,晌午剛到,裡面已是人聲鼎沸。一樓是散台,一桌桌客人正在推杯換盞,酒保、茶博士、小經紀穿插其間,兜售着自己的點心、酒水、小菜、乾果。

  有那唱菜單的小二哥也不用紙筆,偏能記住每一桌客人點的各色果子菜餚,幾十道菜一口氣向廚房那邊報出來,聲調抑揚頓挫,如同歌唱,絕不惹人生厭。傳菜的小二每次從廚房出來,自肩膀至掌尖都有十幾盤菜穩穩噹噹的馱在那裡,任他樓上樓下的飛跑,便連一滴汁水都不會濺下來。

  舞台上,雜耍把式徐多器正在表演手藝,二十多隻大碗被他擲到空中如流星趕月一般,看的人眼花繚亂。兩邊廊下坐着些濃妝艷抹的陪酒女子,撓手弄姿地等着酒客招呼,又有打酒座的賣唱女在拉弦的男人陪着緩步登樓,去樓上雅間兜攬生意。

  三樓往上便少了喧囂,清靜雅致了許多,相對的裝修檔次與一二樓也有天壤之別,陪酒的打座兒的流鶯暗娼根本沒資格到樓上來。在這裡就餐的都是腰纏萬貫的大商賈或是本地官員豪紳,誰不講究個斯文情調。

  此時,四樓天字號雅間裡,丁庭訓和他的好友李玉昌神色都有點尷尬。這兩個長輩為了這次小兒女的會面不顯得過於唐突,還特意邀請了許多霸州城的頭面人物同席飲酒,這樣待兩個小輩見了面,便能顯得自然些。

  不料酒過三巡,丁承業還遲遲不見蹤影,丁庭訓臉上掛不住,氣得暗罵逆子。而李玉昌見丁承業沒有來,反而暗暗鬆了一口氣。他也是有苦自家知,今天早上一時嘴快,把相親的事情說給外甥女兒聽了,誰想那潑辣的丫頭本已答應出席酒宴,一聽是為她相親,反而執意不來了,把他這舅舅弄的好大沒趣。

  「唉,這孩子從小沒有爹,都是我妹子把她給慣壞了。」李玉昌現在真有點後悔攬下這檔子事了,媒人不好當啊。

  就在這時,丁家的馬車停在了百豐樓下,薛良放下踏板,丁承業緊了緊皮裘,緩步從車中出來。他站定身子,扭頭問道:「老爺子在哪間房?」

  丁浩答了一句:「回少爺,老爺在四樓天字號房」。

  「嗯。」丁承業仰頭看了看巍峨壯觀的大酒樓,撇撇嘴道:「你們在這候着吧。」說完舉步向樓內走去。

  看着他走進樓內,丁浩立即對薛良道:「豬兒,你看着馬車,我走開一下。」

  「你去哪兒,可別等老爺少爺回來還不見你。」

  「沒事,我就找個地方方便一下。」丁浩向他招了招手,跑進了一條小胡同。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他,早就知道人善人欺、馬善人騎的道理。特殊的生活環境讓他懂得了該反擊的一定要反擊,該隱忍的時候一定要隱忍,不能力敵的時候絕不蠻幹。

  在社區時那些服務對象的氣,他是沒辦法,他並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總不能去和一些精神不健全的人治氣,可丁二少不同,如今的丁浩不是從小逆來順受的那個家生子奴才,明着他知道不能和這位少爺硬幹,但是一旦有了機會,他還是出出這口惡氣的。只是這種蔫壞兒,丁家大院裡又有誰能火眼金睛地看出來?

  「江南……春藥店?這家不錯,就是它了。」丁浩抬頭看看《江南春藥店》的匾額,把破氈帽往下壓了壓,又用圍巾裹緊了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便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藥店。

  聽說了要他們送丁承業來百豐樓相親的事,丁浩就琢磨着怎麼整治一下這個飛揚跋扈的紈絝子,出出自己心頭一口惡氣。方法還真讓他想郅到了,這個點子來自他工作的社區裡的一個無賴。

  那個無賴在小區早市上欺行霸市,被牛主任罰了款,於是惡整了牛主任一番。那段日子牛主任可真慘吶,臉讓媳婦撓得跟花臉貓兒似的,在家不得消停,到了單位也抬不起頭來,不管見了單位同事還是來辦事的群眾,總是臊眉搭眼的不好意思抬頭。直到兩個月後那無賴自己酒後向人吹噓,這事兒才真相大白,牛主任陳冤得雪,那時候牛主任原本三尺四的牛腰已經瘦成兩尺六了,而且還有進一步向小蠻腰發展的趨勢。

  丁老爺丁庭訓丁大紳士不是好面子的人麼?這法兒就讓他父子倆徹底的沒面子,相親?就讓他的親家好好看看他這個活寶兒子是副什麼德性,狠狠摑他們一個響亮的大嘴巴。

  天氣寒冷,像他這樣打扮的路人很多,所以店中的夥計絲毫沒有在意。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寒冷,着涼發熱的人多,所以藥房裡的生意也特別興隆,夥計們都在忙忙碌碌地為客人秤藥、碾藥,不時還有客人就診時的咳嗽聲傳來,顯得十分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