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蓮 - 第6章
月關
丁浩知道丁玉落說的是實話,這樣趕路不止人受不了,牲口更受不了,用不了多久,速度是一定要慢下來的,那樣的話,趕到廣原的日期就很難確定了,也許晚五天,也許晚八天,甚至十天半個月,一旦邊軍因為糧食的問題同韃子作戰失利,那丁家的命運可想而知,他們勢必要為廣原枉死的無數軍民抵罪。
丁浩對丁家一點感情都沒有,無論是道貌岸然的丁庭訓,從未謀面的丁承宗、紈絝浪蕩的丁承業,也許只有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彼此關係還算溫和。可是他現在的命運還是跟丁家密切相關的,他在心裡已經漸漸接受的母親楊氏就在丁家,那是一段割捨不下的親情,一旦丁家沒落,做為簽了賣身契的楊氏又該何去何從?在這個世上毫無根基、甚至除了臊豬兒薛良完全談不上一點社會關係的他,又該何去何從?
白手起家,絕不是紅口白牙地說說就辦得到的。現代社會重視人際關係,古代世界更加重視人際關係。沒有社會關係,不熟悉這個世界的風土人情,那將一事無成。
過年的時候,丁家備了大量的禮單,官吏孔目,就連鎮上的稅丁、差役都有份。丁浩看了觸動了心事,想想自己身材相貌也還過得去,雖說這繁體字不怎麼會寫,可是大部分還算認得,要算也只能算個半文盲,要是在官府里謀個差役的差使大概還算夠格。
可是一打聽才知道,那是想都別想。別看稅丁、差役這類人物在戲文裡面出現時,都是龍套的不能再龍套的小人物,但是擱在現實生活里那就是古代的公務員。大宋國的公務員待遇是相當不錯的,絕對比一千多年後的公務員還要難考,他就算祖宗八輩身家清白,也未必有那個門路和機會,更不要說他如今的身份了。
甚至比稅丁差役還要龍套的店小二他都幹不了。店小二要一口氣能記住七桌客人點的二十八道菜,要用優美動聽的各種民謠向廚房報菜名,從廚房裡往外端菜時,從肩膀到手指尖上得能摞上十來碟菜,還得一滴菜湯都不溢出來。這樣的速記專家、民歌選手兼雜技演員,那是誰都幹得了的嗎?
所以為了自己暫時還得有個棲身之所,甚或利用丁家來開始自己人生的起步,如今只要有可能,他都得為丁家盡一份綿薄之力。
沉默良久,丁浩才輕輕地道:「大小姐不要想那麼多了,心裡壓太多的心思與事無補,反而弄得自己心力憔悴,盡我們所能吧,我想,那伙強盜不會一直盯着丁家。再說,咱們這一次招集的民壯比上一次還多,聽馮大掌鞭說,這十幾年來天下太平,人馬眾多的山寨強梁縱是在這西北地區也不多見,他們真要來了也討不了好去。大小姐該多想想一旦延誤的時日多了,如此向廣原方面疏通關節,只要廣原的餘糧尚夠食用,只要廣原軍不吃敗仗,丁家……應該不會有大礙的。」
丁玉落苦笑道:「但願如此,我現在只是想,爹爹當初不該獨占了廣原糧米供應的生意,這樣利潤雖大風險卻也太大了,否則咱們肩上的擔子也不會這麼重。」
她吁了口氣,把雙腿盤起,睨了丁浩一眼,忽然奇道:「府里都說你這人呆呆的,可是我看你說話行事,實在不像。你……,我記得你從小沒離開過丁府吧,倒像是很有些見識的模樣。」
丁浩心裡一跳,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呵呵,呆呆的,只是因為我不想說話而已。我的身份,說什麼呢,又說給誰聽呢?我是沒離開過丁家,可是許多人情世故,不是一定要走遍天下才能吃透的。你看,這是一個大天下,丁家就是一個小天下,在丁家大院裡,一樣嘗得到人情世故。」
丁玉落沉默起來,過了半晌,才柔聲道:「其實你的事,丁家上下許多人都知道,可是爹爹……還在自欺欺人……丁府的事,不是我操持,不過改變一下你的處境,我還是辦得到的。如果……丁家能逃過這一劫,待回到霸州之後,我會想辦法幫你謀一份差事,怎麼也要比現在強的多。」
丁浩扭頭看了她一眼,一綹青絲從她帽沿兒下露出來,在風中輕輕飛起,現出她白皙涓淨的額頭,她的眸子是清澈的,非常純淨。
丁浩心裡漾起一些感動:「大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種糧,有那麼大的利潤麼,丁家只靠種地,三十年的時間,就成為霸州首屈一指的人家,可是售賣軍糧風險太大了,為什麼不轉做其他行當,比如多開幾家米油、綢緞鋪子,或者開家酒樓?」
丁玉落道:「那是當然,西北地區家道殷實的大戶人家,誰不以土地為主。在中原地區,或許經商財源更廣,可是在西北,種地絕對是最賺錢的生意。北方的韃子年年寇邊,西北的遊牧民族每逢天災人禍,也常常襲擾我們的邊界。朝廷在邊界地區駐紮了大批的軍隊,軍隊駐紮在這兒最大的消耗就是糧食……」
丁玉落大概也想借聊天排解一下自己緊張的心情,耐着性子向丁浩解釋起來。
丁浩作為生活在現代交通運輸條件下的人,的確是不太理解古代遠距離運輸的難處的。糧食在中原的時候或許還不太貴,可是從中原運到邊界,那就是天文數字了。
打個比方說,如果要出動十萬軍隊,輜重占去三分之一,能夠上陣打仗的士兵只有七萬人,就要動用三十萬民夫運糧。這糧食運到前線去得價值幾何?如果用牲畜運,倒是可以運的多些,可是一旦牲口死了,那連它馱的糧食也得一起拋棄。何況許多地方根本不容牲口、車馬出入。
然而就近徵調那就不同了,如果在西北地區開荒懇糧,就地種植,然後將所產糧食供應軍方,那麼朝廷所費就將大大減少,所以朝廷是非常鼓勵在西北地區開荒種糧的,他們對這些懇荒種糧的大戶,低稅納賦、高價收糧,以鼓勵他們種植。種地在西北,絕對是有地萬頃的大地主家一項滾滾財源。
丁玉落正向丁浩解說着,柳十一騎着一頭騾子趕到車前:「大小姐,已經連着趕了兩天路了,前面就是清水鎮,得讓夥計們進去歇一宿,要不然大家都要吃不消了。」
丁玉落點點頭,雖然有一身好騎術,可她的身子也快顛散了架,更不要說許多騎着劣馬的民壯或者趕着大車的車夫了。儘管她恨不得插翅飛到廣原去,也知道無論如何是得讓大家歇歇了。
她點點頭,吩咐道:「柳管事,你前行一步,把清水鎮所有的飯館子和客棧空餘的房間都包下來,咱們這麼多人這麼多車,恐怕光是客棧是住不下的,天寒地凍的也不能讓大家露宿在外,你帶些人去訪問一番,不管誰家肯騰借屋子的,都比照客棧雙倍價錢給付,儘量讓大家住的舒坦。」
柳十一聽了欣然道:「大小姐真是體恤大傢伙兒,小的這就去辦,一定讓大家吃的痛快、住得舒坦。」說完趕着騾子飛快地跑開了。
清水鎮不是很大,不過因為地處西北交通要津,所以倒也頗為繁華。剛剛過完大年,一進鎮子,還有滿地的碎紅,那都是燃過的炮仗碎屑。大過年的,出門在外的旅人極少,所以鎮上的客棧飯館兒大多空着,再加上一些人家借出了空閒的房子,經過一番忙碌,這一行運糧人馬倒是都安頓了下來。
馮大掌鞭約五旬的年紀,滿臉刀削斧劈的皺紋,兩眼有神,落鬢連腮的大鬍鬚已經微微發白,身板卻始終挺得筆直,身子骨硬朗的很。他跑長途習慣了,這清水鎮也是常來的。進了鎮子,他忙前忙後地幫着沒有指揮過這麼多人馬的丁大小姐還有柳執事等人安頓了大家,這才到安排他住宿的長風酒館進食。
丁浩到了這個時代,才知道自己比古人多學過一點什麼公式定理、多知道一點社會政治、經濟走向趨勢,當他處身於如此卑微時全無什麼用處,要想出頭就得多吃苦,他是有意識地跟在馮大掌鞭身邊,學習一點安身立命的真本事。所以他主動跟在馮大掌鞭身邊幫着忙碌,馮大掌鞭很喜歡這個勤快的小伙子,這時丁浩和薛良也已飢腸轆轆了,三人就像老朋友似的說笑着進了酒館。
三人走進酒館時,大部分車隊的人已經匆匆就食完畢,回房歇息了。一進酒館,丁浩就注意到飯館裡還有幾個人就餐,他們不是自己車隊的人。如今還沒出正月,出門在外的人可不多,所以丁浩着意地看了幾眼。這幾個人分成三伙,一個穿着青布棉袍、既不顯寒酸,也不顯闊綽的青年人滿面風塵之色,剛剛在左牆角落座。另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半敞着一件羊皮襖,隱隱露出裡邊的錦衣,坐在右牆角正在自斟自飲,看他桌上菜色,都是尋常鄉間菜餚,不過在這樣的小地方倒也算是豐盛了。
另外兩人一個中年一個少年,都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張桌前,中年人方面闊目,眉如塗墨,雙眼顧盼炯炯有神。馮大掌鞭和丁浩、薛良走進酒館時,他抬眼上下掃視了他們一番,目光帶着審視,頗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待三人落座,這才收回了目光。坐在他旁邊的少年卻只埋頭吃喝,不管誰人出入,並不抬頭去看。
馮大掌鞭三人找了個桌子坐下,位置就在那個剛入店的棉袍青年旁邊,只見那青年雙手扶桌,正對小二抱怨道:「你這裡掛着幾十道菜名兒,可我點一樣沒一樣,哪有這樣做生意的?」
那小二因為今天生意紅火,眉開眼笑地道:「真是對不住啊客官,年節時候來往的客人不多,酒館裡備的菜有限,這不您也瞧見了,今兒又有一支車隊經過,這菜料可就不齊了。」
「行了行了,這些菜我也不點了,給我來碗熱湯,四個饃,半斤羊肉。」
「呵呵,熱湯和饃饃就有,羊肉嘛,沒了,廚房還有半個豬肘子,您看……」
那人苦笑搖頭:「成成成,有什麼上什麼吧,只要填飽肚子就成。對了,你說年節時候來往的客人不多,想必有什麼人經過,你還記得的?」
「呵呵,鎮上可不止咱們長風酒館一家,要是人家沒到我們的酒館,那可不一定記得。不知客官要問什麼人?」
青年道:「若他們來過鎮上,就算沒住你的店,你也應該看見過的。他們……應該有三四輛大車,都比較豪綽。隨行有二三十個侍衛,主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有四十上下,姓李,女的才只十五六歲,姓唐,你可見過麼?」
馮大掌鞭和丁浩、薛良落坐後,沒去聽人家說些什麼,只是笑道:「看這光景,能吃的都已吃的差不多了,咱們也不用點什麼菜了,小二,有什麼吃的給咱們爺們端上來。」
馮大掌鞭說完,從袍下摸出一個紫紅色的葫蘆來,又道:「再把酒給我灌一葫蘆,要好的,若是酸的或是摻了水,爺們可不饒你。」
這時那個內着錦衣、外罩羊皮襖的清秀男子站起身來,把皮襖緊了一緊,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錢,叮叮噹噹地摞在桌上,他仿佛只是隨手一撒,可那金燦燦的銅錢卻摞成了一根立柱,看起來端地瀟灑:「掌柜的,三十五文飯菜,都給你摞這兒了。吃飽喝得,我也得歇着了,一會兒,叫小二給我房裡送盆熱水來。」
「曉得了,客官您請回房歇着,水正在伙房燒着,一會開了鍋就給您送去。」
那人呵呵一笑,離開座位從丁浩他們身邊施施然地走了過去。丁浩抬頭瞧了他一眼,心道:「這人長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就是一對天生的桃花眼,長在男人臉上,水汪汪的,總叫人覺得彆扭……」
第014章
一個也不許走
丁浩和薛良、馮大掌鞭一個房間,晚上要了熱水燙了腳,這才上炕睡覺。今天整個客棧客滿,所以火炕燒得實在,酸乏的身子一躺上去,火烘烘的熱力熨入骨縫,十分的解乏。可是臨到睡覺,丁浩卻連哭的心都有了。
原來馮大掌鞭的呼嚕打的實在是太響了,其實臊豬兒也打呼,可是跟馮大掌鞭比起來,可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馮大掌鞭的呼不但打得驚天地而泣鬼神,而且呼嚕聲像唱歌似的,每聲呼嚕都不在一個調門上,忽高忽低、忽粗忽細,這一來丁浩本打算等呼嚕聲聽疲了就能入睡的念頭也打消了。
明天一早還要趕路,這樣瞪着眼扛一宿也不是法兒呀,丁浩發愁的坐了起來。他一動,一旁臊豬兒便悄聲道:「咋,你也睡不着?」
丁浩嚇了一跳:「你還沒睡呢?」
兩人靜了靜,都是「噗哧」一笑,過了一會兒,臊豬兒小聲說:「要不我把馮大爺叫起來?讓他換個姿勢,也許動靜能小點兒。」
「別,馮大爺也挺辛苦的,別叫他了。」丁浩說着,悉悉索索地開始穿衣服,臊豬兒悄聲問:「你幹啥去?」
丁浩道:「這麼大動靜,我實在是睡不着,我出去轉轉,看看能不能尋摸個地方睡覺。」
丁浩抱着鋪蓋捲兒出了屋,炕頭上還算熱乎,可這一出屋,深更半夜冷氣襲人,哪有地方睡覺?丁浩抱着鋪蓋在小院裡轉悠了一陣兒,看到從前邊飯館到後邊客房中間的過道兒,旁邊還有許多條凳兒,丁浩心想:「要不我把凳子拼在一塊兒,在這湊合一晚上?不行呀,這要是晚上有人出入,瞅見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這兒,還不把人家嚇着?再說這裡太冷,一宿下來就得凍病了。」
萬般無奈,丁浩抱着鋪蓋又往回走,到了廊下一個人影兒攸地鑽了出來,兩人一打照面,都嚇了一跳。借着廊下的紅燈籠仔細一看,那人正是吃飯時見過的那個長着一雙桃花眼的年青人。
那人道:「嗬,這深更半夜的,你幹什麼呢,嚇我一跳。」
丁浩乾笑道:「同屋的夥計呼嚕太響,我這不是睡不着麼,你這是?」
那人吃吃地笑了:「你這人還挺講究的,撕開被角弄點棉花塞住耳朵不就成了?出門在外,湊合一宿吧。我嫌屋裡大解有味兒,跑出來入廁的,天這兒冷,屁股都快凍掉了,得趕快回屋暖和暖和,明兒見。」
「明兒見。」兩人打完招呼,那人一溜煙的走了,丁浩回到屋裡,照着他的法子悄悄撕開被角,扯出兩小團棉花往耳朵里一塞,呼嚕聲果然小了,起碼不是那麼讓人無法忍受了。他趕緊把這法兒告訴臊豬兒,兩人勉勉強強,總算是迷糊過去了。
天剛亮,馮大掌鞭就精神抖擻地起來了,還喚起丁浩、薛良,很是關心地問道:「昨夜睡的還成吧?」
兩人哈欠連天地爬起來,相視苦笑,口中卻道:「還成,炕燒得暖和,挺舒坦的,就是出門在外,睡的……不是太踏實。」
「呵呵,習慣了就好了。這家店主是個厚道人,要不我咋挑了他的店住呢。住的舒坦就好,快起來吧,拾掇拾掇趕快吃飯,咱們還得趕路呢。」
古人洗漱起來比現代還麻煩,因為男人也得梳頭束髮。這時代已經有肥皂了,是用山羊油和草木灰做成的,清潔效果不錯,但是過於粗糙,手感不好,也沒有香味,所以普通人家才拿它洗臉,更窮的人家乾脆用淘米水。
富裕些的家庭還是用皂角、藻豆,或者肥珠子製成的洗滌用品。肥珠子也是一種植物種子,比皂角、藻豆還肥膩,所以製成膏狀後就叫肥皂,與現代所用的肥皂同名。更高級些的肥皂是用豌豆和香草渾合製成的液體,那才是大戶人家的清潔用品。
牙刷子也有,據說還是從北邊韃子那裡傳過來的,不過一到了中原,做的手藝反比韃子精緻。牙刷子的式樣和現代的牙刷極為相似,只不過那毛刷不是尼龍的,而是豬鬃。刷牙的牙粉如今也有幾十種了,都是各種中草藥製成的,各具潔齒、清香、固齒的不同側重的效果。不過馮大掌鞭、丁浩他們是用不起的,他們都是用牙刷子蘸了青鹽沫刷牙。
丁浩正在院子裡彎着腰刷牙,丁大小姐一身利落地走了進來,她提着馬鞭,還是一身男人打扮,一見丁浩便露出淺淺笑意,說道:「阿呆,馮大掌鞭起了麼?」
丁浩連忙漱了漱口,起身道:「起了,我們正準備吃點飯就馬上去尋大小姐。」
丁玉落道:「我以前出門,沒帶過這麼多人馬,柳執事他們也沒多少經歷,虧了馮大掌鞭,昨晚我要安頓的事太多,倒把馮老爺子忽略了,這不一早就來見他,一路上,還得老爺子多加指點。」
兩人正說着話,一扇房門「哐當」一聲開了,一個少年從裡邊急匆匆地搶了出來,左邊臉上還有五道鮮紅的指印,張口大叫道:「店家,店家,趕快出來,我家老爺的東西丟了。」
院子裡許多人正在洗漱,聞聲都向他愕然望去,只見此人穿着小衣,還沒穿戴整齊,一臉驚惶神色,隨後又有一人從房中踱出,此人方面大耳,眉如重墨,正是昨夜在飯館中就餐的那個中年人,他的衣衫也沒穿整齊,咧着懷,一臉的烏雲,好像狂風都吹不散。
店掌柜的聞訊匆匆跑了來,急急問道:「客官,您丟了什麼東……」
他還沒說完,那少年已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氣急敗壞地嚷道:「看你這店還算乾淨,怎麼竟有宵小之徒,我家老爺的重要物事不見了,你身為店主,可脫不得干係。」
那店主姓裘,叫裘老實,也確實是個忠厚老實的本份人,一聽這話頓時着慌了,趕緊撇清道:「哎喲這位小客官,您可不能亂說話啊。我這小店,小本經營,只是給南來北往的客官有個吃飯睡覺的地兒,您自個兒的東西可得自己個兒看好,這才一宿的功夫你說東西丟了,到底你有啥東西、又丟了啥東西,我這開店的可不知道,也負不起那責任……」
「嘿,你撇的倒乾淨,沒門兒,東西找不回來,你這老東西得去蹲大獄!」
這邊正說着,馮大掌鞭從屋裡走出來,丁玉落隨意地掃了正與店主爭執的主僕二人一眼,迎上馮大掌鞭,抱拳道:「馮老爺子,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一會兒吃過早飯,還得勞煩老爺子幫着張羅起來,咱們越早上路越好。」
「呵呵,老馮吃的就是這碗飯,談不上辛苦,東家有吩咐,叫個人來知會一聲就成了,怎敢勞動您的大駕,一會兒我就去張羅。」
「站住!」那中年人突然陰惻惻地說話了,看他雙目,隱隱泛着紅意:「我的東西沒有找到之前,哪個敢走?這店裡所有人,統統給我留下!」
跟在丁玉落身後的柳執事聞言冷笑道:「你丟了東西,干我們屁事?你說不許走就不許走?真是神仙放屁,好大的神氣,誤了我們家的大事,把你零剮了賣肉,也換不回本錢。」
那中年人慍怒不已,他還未說話,侍候他的小童已迎上前來,指着柳十一喝道:「放肆!你好大的狗膽!我家老爺是臨清縣尉,走馬上任去的,偏在這家賊店裡被人摸去了官印,這是何等大事?你的事再重要,大得過我家老爺?官印找回來之前,人人都難逃干係,你們一個個的都給我老實呆在那兒,誰敢走就是做賊心虛。」
丁玉落一聽,幾乎急出一身汗來,縣尉是僅次於一縣縣尊的官兒,那是一縣主管司法治安、刑獄訴訟的地方大員,他的官印丟了那還得了?丁家勢力大是不假,地方上的官吏也給面子,可這不代表就能凌駕於地方官吏之上?對方既是臨清縣尉,想要強行離開怕是不成的,這官印要是一時半晌找不回來,丁家糧隊難道就困在這清水鎮裡?
那縣尉也是真的急了,本來丟失官印是大事,而且是不好張揚的大事,他也盼着能悄無聲息地把這事給解決了,不想那小廝不知利害,竟然張揚了開來。這一來遮掩不得,還沒上任就丟了個大臉那是一定的了,可事關自家前程,他此時也顧忌不了那麼多了,當下把心一橫,森然道:「劉曉,你拿我的札子,去召本鎮鄉役耆長,讓他們帶些民壯來此維持秩序,再快馬趕去臨清縣,向縣尊老爺稟明情況,請他派個都頭帶一班捕快,來此緝賊問案。」
縣尉身邊的小廝答應一聲,飛也似的跑出去了,不一會兒,本地的里長保正、戶長、鄉書手等一干小吏聽說本縣縣尉大人在此丟了官印,便火燒屁股似的率着一群急急召來的民壯向這裡跑來,把長風酒館圍的水泄不通。
第015章
我去見他
那縣尉取出文書,向里長保正們說明了自己身份,原來此人姓趙名傑,是剛剛調來本地的縣尉,一路跋涉趕來上任,不想卻在這店裡丟了官印。
丁玉落在一旁向馮大掌鞭問清從這兒到臨清縣衙再趕回來,縱是快馬奔馳也得一天,如果等那縣尊老爺點齊三班衙役捕快,再施施然的趕到這兒來,可就不是三天兩夜的事了,她如何等得起?
眼見那位趙縣尉讓人把整個客棧圍得水泄不通,她便與柳十一、陳鋒,楊夜、李守銀等幾個管事計議了一番,這些人對付些鄉間小吏還成,真見了朝廷的正式官員先就怯了,哪還想得出好主意,無奈之下,丁玉落便袖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自己趕去求見趙傑趙縣尉。
趙縣尉召來鎮中民壯,正讓他們逐間客房進行搜索,細緻得連一隻蟑螂也不許放過,自己咬着牙,鼓着腮幫子坐在客房裡運氣,及至聽說丁玉落請見,一時不明她的用意,便讓人把她放了進來。
丁玉落見了趙縣尉,連忙上前抱拳參見,恭聲說道:「縣尉大人,小民人乃霸州丁氏家人,此次押運糧食到廣原是充作軍糧之用的,事情十分緊要。大人丟了印信之事,小民敢保證我丁家上下不會涉及其中。丁家販運軍糧,也是為朝廷效力,還請大人多多體恤,能高抬貴手讓我丁家車馬上路,丁某願以霸州丁氏身家作保,同時留下人來聽候大人垂詢,直至案情真相大白。」說着一張銀票就悄悄遞了過去。
趙傑丟了印信,眼看連縣尉都做不成了,此時簡直看誰都像是賊,如何肯就此罷手,當下冷笑一聲道:「你拿廣原軍來壓我麼?他廣原軍再大,也管不到我臨清縣尉頭上。霸州丁家我倒是聽說過的,若是尋常事,本官賣你個面子幫本並無不可,可是本官的官印丟了,本官的前程都將不保,如今自顧不暇,你想讓我放過你們?我這印信一刻找不到,便不得一人離開,沒得商量。」
丁玉落再三相求,心煩意亂的趙縣尉暴躁起來,拍案喝道:「丁家財大勢大,怎麼竟使一個女子運糧?我看你女扮男裝,又裹脅這許多壯漢同行,就可疑的很,再要聒噪,本縣尉就扣了你的糧車,把你下了大獄,什麼時候查得明白再放你出來!」
丁玉落無奈,只得唯唯而退,見了柳十一等執事期望的眼神,黯然搖了搖頭。此時鎮上民壯正在後面逐屋搜查,已經被搜過身的人都在飯館裡等着消息,飯館裡一片靜謐,過了半晌,長風酒館的掌柜愁容滿面地走了出來,大家連忙問道:「裘掌柜的,東西找到了麼?」
裘老實搖搖頭,嘆道:「還沒呢,仍在搜查,趙大人那臉色可怕的很,小老兒不敢在後面呆着了。聽趙大人那口氣,勢要等來官差,直至此案查個明白了。」
旁邊座位上那桃花眼的年輕人正在吃包子,聞聲陰陽怪氣地道:「都說你裘老實憨厚,我看也不盡然。要說耽擱了行程,我們這裡人人着急,只有你這店主,那可是巴不得的事情,瞧瞧,瞧瞧,這一盤包子,都趕得上昨晚四個菜貴了,你這價兒漲的還真及時。」
裘老實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壁客官,你可真是冤枉小老兒了。昨夜鎮上一下子住進上千號人來,把小店儲備的肉、菜都吃光了,今兒早上實在沒別的東西了,就這包子,蒸了一屜又一屜,也供不上趟兒,這個這個……提價也是無奈之舉。」
這時那個青布棉袍的年青人沉不住氣了,他「啪」地一拍桌子,起身說道:「豈有此理,為官一任,牧守一方,本該造福百姓。可他這位縣尉還未上任,倒擺起官老爺架子來了,他一個小小縣尉丟了官印,就要全客棧的人都在這裡等着?這官印一天找不到,本公子就要在這裡候一天,要是一世找不到,本公子還要在這裡娶妻生子不成?」說罷拂袖而起,舉步就要出店。
他剛到店門口,兩個握着梭槍的民壯一下子攔在門口,冷喝道:「站住,奉縣尉大人令,官印沒有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離開!」
「滾開!」那青布棉袍的漢子把眉一揚,昂然道:「本公子是太原秦家的秦逸雲秦公子,這西北地面上,不管什麼地方,本公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誰敢攔我?」
在座的人但凡出過遠門兒的,還沒有不知道太原秦家的,一聽他是秦家公子,酒館中頓時一陣騷動,但是仔細瞧瞧他的打扮,眾人又露出不以為然之色。太原秦家富比王侯,秦家公子出門兒會這般寒酸?會連一個家僕小廝都不帶?
那把門的戶長一驚之後瞧他模樣,也是冷笑連連,顯然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話的。二人在門口爭執,丁浩冷眼旁觀,向馮大掌鞭低聲問道:「老爺子,太原秦家很有勢力麼?」
馮大掌鞭道:「那是自然,太原府的秦家,廣原府的李家、平原府的折家和唐家,那是西北四大世家,秦家在四大世家之中排名第三,以販馬為主業,富可敵國,結交的都是王侯將相一流人物,如果這人真是秦家公子,就是咱霸州知府見了都得恭恭敬敬待以上賓,不過……看他模樣,這謊扯得實在是大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