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蓮 - 第8章
月關
丁浩又道:「他付飯資時,一摞銅錢擲在桌上,手法熟稔無比,就像一個常常把玩銅錢的小賭客。起身回房時,他經過往後院去的一個小小門檻,也先把長衫撩起來,說明此人根本不是一個習慣穿衫的人。
反觀那位秦逸雲秦少爺,可就不同了。他的雍容氣度倒不算什麼,那些東西可以慕仿、可以喬裝,可是一些小習慣卻不容易改變。咱們大宋以羊肉為貴、以豬肉為鄙,豪門大戶多食羊肉而不食豬肉,那秦公子穿着粗鄙,可進了酒店開口便要羊肉,待聽說只剩半個豬肘就面現不愉之色,這說明他平時很少食用豬肉。
還有,他落座之後,兩腳下意識地往前抬了一下,卻踏了個空,這說明他平時不管坐車坐轎,還是在府中讀書就餐,所用的車轎或桌子,下面都有歇腳的踏板,所以他一坐下來,才下意識地去尋踏板,這是只有富貴人家公子才能養成的習慣……」
柳十一、李守銀幾個人已經聽得痴了,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樣平平常常的事情里竟然蘊含着這麼多的道理,丁玉落也聽的入神了,一雙美目瞟着丁浩,洋漾着動人的神彩,竟是有些崇拜的意識。
丁浩道:「還有一件事,昨夜……咳,昨夜馮大掌鞭唿嚕打得太響,我睡不着覺,就出來想另找個地方歇息,恰好看見這個壁宿鬼鬼祟祟地從廊下經過。這當然不能做為他偷盜的證據,但是他的嫌疑卻是更大了。尤其是我們打了個照面,當我告訴他因為被人呼嚕所擾無法入睡時,他想也不想,立即便告訴我,撕開被角,扯出一團棉花堵住耳朵,這……也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公子能想到的主意麼?」
說起來,丁浩實際年齡比現在的身體要大一些,又常在基層處理一些家長里短,細緻入微處的確觀察的細膩一些,但他若在這個時代生活久了,未必就會注意這些小節。然而他才剛剛到了這個世上,雖說記憶中有原來丁浩的記憶,可是畢竟看什麼都還有些新鮮感,所以對旁人不太注意的這些小動作才特別的敏感。平常在丁府灑掃擦拭、駕駛高馬華車出行,對這些細緻處有所體會,所以才能從旁人習以為常的一些事物中發現不尋常的東西。
周圍這些人人不知其中底細,聽他娓娓道來,卻已當他是神人一般。楊夜、李守銀等人聽着這精彩紛呈的分析,連聲讚嘆不已。丁玉落瞟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地道:「今後歇息的時候,你不必再與馮大掌鞭同房便是。好啦,大家好奇心也解了,都散開吧,照應好車隊。」
眾人聽了轟喏散開,丁玉落圈馬向前,向前跑出一箭之地,忽地一勒馬韁又兜了回來,馳到丁浩馬前,腰杆兒挺得筆直,揚聲道:「阿……丁浩,從現在起,你不必再趕車了。」
「啊?那……那我做什麼?」
「你心思縝密,正是合用之人。就做我運糧車隊的一個執事,負責打尖探路,安排沿途行止,你看成麼?」
丁浩把大鞭往車轅上一插,笑容滿面地道:「小人哪有資格說成不成,大小姐說成那就是成了。」
丁玉落佯怒道:「本小姐問你成不成,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油嘴滑舌的,想要討打不成?」
丁浩馬上大聲道:「成!」
第018章
壁宿使奸
丁浩做的這個管事,職能與柳十一差不多,都是負責迎來送往、一路與人打交道的,可他從一個家僕一步蹦到這個位置上,並無一個管事不服。
人的地位,本來就是靠人捧起來的,他們這些管事,見了堂堂一縣縣尉,氣都喘不勻稱,可人家丁浩呢?趙縣尉可是口口聲聲叫他丁賢弟的,縣尉的賢弟,還做不得丁家一個管事?再說這活兒是苦差事,又是丁大小姐委任的,並不一定就能得到老爺認可,誰去與他相爭?所以各位管事對丁浩都客氣的很,並無人下絆子使陰招壞他的差使。
以後幾天,行程還算順利,由於丁玉落對大家特別的客氣,一路在飲食住宿上,絕不虧待大家,哪天行程趕得快些,還能打賞些酒錢,所以得到了整支運糧隊伍的一致擁戴。長途運輸本就辛苦,像他們這樣趕路更是人人疲乏不已,大家也都沒有什麼怨言。
丁浩原本做的就是基層服務,慣能和這些人打成一片,以他耐性,連不是暴力傾向過於嚴重的智障都能應付得來,對付他們自無問題,所以很快和大家打成了一片,沒幾天的功夫,丁府中人已經完全習慣了現在的丁浩,許多人甚至有些羨慕,一場高燒這腦袋就開了竅,硬生生從一個木訥笨拙的傢伙變成了一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物,說話辦事那個得體,比時常負責迎來送往的柳管事還妥貼。
就連丁大小姐,有事沒事的都老往他身邊湊,不但向他徵求前進路線、行止安排,聊聊閒嗑也是有的,看那神情,丁家雖不承認這個兒子,她卻有些承認了這個大哥的存在。
按照丁浩的建議,糧隊改變勻速前進的速度,急趕兩天,住宿一晚,盡最大可能加快行程,又不讓大家太累,同時因為他們人多,急行趕路時一旦確定了路線,就馬上派人提前趕到前方城鎮安排住宿和飲食,節省了大量時間,粗略匡算下來,按照這種速度,趕到廣原時大概只比原定交糧時間晚到三至四天。
廣原方面不可能一點餘糧沒有,再加上年節時候許多人家備了年貨,晚到三四天,應該不會引起民心浮動、軍心潰散。丁玉落一顆心這才放回肚裡,安排了人提前趕赴廣原知會廣原將軍程世雄後,她的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些笑意了。
這一天途徑洹水鎮,大隊人馬剛剛入鎮,一行車馬隊伍就從鎮子對面迎面趕來,頭前四個公人,頭戴皂紗四角帽,身穿一襲青布夾棉皂衣,腳登藍布皂靴,外邊又套一件碎羊皮子縫成的大氅,肋下佩一柄腰刀,懶洋洋地晃着膀子。
後邊有些提着水火棍的捕快差人,一個個凍得鼻尖發紅,不斷地喝罵着被他們押送的百十號犯人。那些犯人衣衫襤褸,披頭散髮,額頭刺配金印,看來都是發配西北充作軍役的囚犯,他們比差人們穿得還要單薄,一個個凍得跟水蘿蔔似的,在冬陽下瑟瑟地發抖。
兩隊人馬同時進鎮,頓時就有些熱鬧了,丁家車隊人多車多,可對方不是捕快差人就是犯人,丁家車隊的掌鞭師傅們心裡打怵,車子就溜了邊,兩隊人馬把個街道堵得嚴嚴實實,那些差人們見阻了他們行程,不免罵罵咧咧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光頭鬼鬼祟祟地混進了觀望的人堆,這人眉清目秀,天生一雙桃花眼,穿一襲肥大的僧袍,頭上光溜溜的既沒頭髮也沒香疤,估計是個還未受戒的小沙彌。瞧他模樣,七分俊俏、十分風流,這要是落到哪個好男風的爺們手裡,可真是奇貨可居了。
他站在人堆里一尋摸,瞧見來的是丁家車隊,頓時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這還真他娘的邪性,冤家路窄啊。」
原來這人就是在清水鎮逃跑的偷兒壁宿,這人本就是個慣偷,在某地一個大戶人家踩盤子時,色心大動,勾引了人家的媳婦,戀姦情熱,竟然忘了他的本行。後來被人發現,一路追打,逃到了清水鎮來。
他本來想在清水鎮再偷些財物繼續遠遁,瞧那趙縣尉氣派不凡,這才向他下手,不料東西偷到手才發現那趙傑拱若珍璧貼身而藏的東西不是珠寶,竟是一枚官印。他的膽子着實不小,秉持着祖師爺留下的「賊不走空」的訓誡,便想用這枚官印來勒索趙縣尉一筆錢財,不想卻栽在丁浩手中。
他被捆綁起來時,那些民壯鄉丁把他身上值錢的物什都剝光了,後來趁着趙縣尉送丁浩出鎮時,他施展縮骨功褪了繩索,穿着一身小衣逃了出去,一出鎮子嗖嗖的冷風便把他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發青,就像一隻鵪鶉似的。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沒逃出多遠,就被他碰到一個行腳僧,他便趁那和尚不備,一棒子摞倒了他,剝了他的僧衣逃之夭夭,這一路上他乾脆就冒充起了和尚,一路化緣求食,還搭了行遠路的車子,迅速逃離了臨清縣轄內。
壁宿身上還有那和尚的度牒,路上遇見一家寺廟時,他還想去廟裡打秋風,要在那裡先混幾日,熬過這個冬天。不想他這半路出家的和尚並不懂和尚的規矩,行腳僧掛單並不是什麼時候都可以的,每年從正月十五日冬安居結束至四月十五日夏安居開始、七月十五日夏安居結束至十月十五日冬安居開始這六個月,方是和尚雲遊之期,可以遍訪他寺,尋師參道,除了這六個月,其他寺院是不接待前來掛單的行腳僧的。
時辰不但不對,他的光頭也頗有可疑之處。只有受了具足戒的大和尚才能雲遊四方,掛單住宿。他頭頂光溜溜的,頂多是一個小沙彌,與度諜上所寫的身份大不相稱。那知客僧起了疑心,一番盤問之下,答的驢唇不對馬嘴的壁宿自知露了馬腳,趕緊藉口方便,從茅側的後牆翻出去,再度倉惶逃走,這一回連度諜都丟了。
仗着一身僧衣,向路人乞緣求食,好不容易掛到了這洹水鎮,不想又遇上了丁家車隊。眼看丁家車隊走到了眼前,壁宿恨得牙根痒痒,他眼珠微微一轉,忽地從地上拾起一枚石子,攏在袖中抻着脖子觀看,前頭一掛大車堪堪行到他的面前,壁宿探手出袖,屈指一彈,那枚石子嗖地一下就飛了出去,正好打到那頭騾子的眼睛上。
騾馬雖然強壯,眼珠也是極脆弱的地方,這一下吃痛,那頭騾子嘶叫一聲,便向前狂奔起來,對面四個公人措手不及,慌忙逃向兩邊,站定了身子便破口大罵。騾車繼續前行,撞開那些犯人,又撞上對面一頭驢拉着的車子,這才被車把式硬生生拉住。
對面那頭驢車上拉着一口口的黑罈子,裡邊都是醃的鹹菜,吃這一撞,碎裂了幾十口罈子,汁水鹹菜頓時淌了一地。壁宿嘿嘿一笑,縮縮脖子揚長而去。
那幾個差人惱了,戟指大喝道:「反了你們,竟敢衝撞老爺,來人,來人,給我掀了他們車子,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提着水火棍的公人呵斥幾聲,那些剛剛還一副可憐巴巴模樣的犯人頓時就像被主人放開了項繩的猛犬,嗷嗷叫着撲向丁家的糧車,一個個拳打腳踢,掀車砸貨,見到誰打誰、見到啥砸啥,見到什麼稱心的東西就往懷裡一揣,如同一群瘋狗一般,大街上頓時人仰馬翻狼藉一片……
第019章
碰瓷
柳十一匆匆跑上前來,一見這番場面便趕緊跑上前,滿臉陪笑、點頭哈腰地道:「這位差爺,這位差爺,莫要動手,有話好說。畜牲它又不生眼睛……」
那公人梗着脖子罵道:「老爺看你這頭牲口的的確確是不長眼睛,不抽你幾鞭子,你不曉得馬王爺三隻眼~~~,給我打,打得這頭牲口給老爺我學驢叫喚!」
那公人一聲令下,幾個剛剛掀了一輛車的囚犯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衝上來,一個賽一個的兇狠,打得柳十一滿地打滾,號啕連天。
陳鋒、楊夜幾個人見這些公差像賊囚,賊囚如公差,一個比一個的兇悍,都嚇得站在那兒不敢靠近,丁玉落匆匆趕至,一見他們已掀翻了三輛馬車,糧食灑了一街,還在那裡連打帶砸,騰地一下就火了,她柳眉倒豎,嬌斥一聲道:「給我住手!」
「喲嗬,我說這動靜聽着像個雌兒,果然是個大姑娘。」
那公差見這小伙是個女扮男裝的俊俏大姑娘,一雙眼睛頓時色眯眯地彎了起來:「小娘子,本老爺押運犯人前往淺口大獄,這可是要緊的公事。你們的騾子驚了不要緊,你瞧瞧,不但傷了我的人,還撞壞了這麼多鹹菜罈子,囚犯要是沒有吃的,萬一生起亂子來,你說怎麼辦才好呀?」
丁玉落強忍怒氣道:「這位官爺,我們的車衝撞了您的車子,小女子在這裡向您賠個不是。人傷了,小女子拿醫藥費,鹹菜罈子壞了,小女子亦予以補償,不知官爺以為小女子如此處置可還妥當?」
「哈哈哈,小娘子,你說的真輕巧,這麼容易就把爺們打發了?」那公人一臉的痞氣,簡直就差在腦門上大書四個大字:「我是流氓」了。
丁玉落硬梆梆地道:「那依着官爺,該當如何?」
那公人還沒說話,一旁有個犯人已高聲道:「這還用問麼,只要你這花不溜丟的小娘子陪我們公爺困一覺,那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哈哈哈……」四下的差人、犯人們盡皆大笑,丁玉落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羞辱,聽過這樣粗俗的話語,一張臉紅得幾乎噴血,她氣往上沖,厲聲喝道:「你們到底是官還是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還要訛詐勒索不成?」
那差人嘻皮笑臉地道:「小娘子,你還真說着了,你家老爺我還就是披着官衣的匪了,怎麼着哇?是你招惹老爺我,不是老爺我招惹你,你撞得老爺人仰馬翻,丟下兩錠銀子拍拍屁股就想走路?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這些西北地區看押流放囚犯的公差平時沒什麼油水可撈,差務冗雜繁重,餉銀又微薄,僅靠餉銀很難養家糊口,漸漸便沾染上了地方衙門的油滑風氣,不少人在當差之餘,都想盡辦法撈錢獲利。平時看到一些路過的小行商,都要想辦法以「碰瓷」為手段進行訛詐。
每年秋審之後,這些差人們就和被判處重刑的犯人相勾結,承諾日後在獄中給予他們優厚的待遇,然後趁着轉獄之機,在押運途中故意尋隙,詐取他人錢財,若是對方膽敢反抗違逆,差人就指使一眾亡命之徒搶劫行兇,西北地區地曠人稀,那些商旅又非本地人,哪裡耗得起功夫打官司,真要追究起來,差人就把責任全部推到犯人的身上,這扯皮官司打起來就沒完沒了。
而且一般情況下,遭劫的人若是沒有顯赫的背景,地方官員也不願為此進行深究,因此「碰瓷」之風愈演愈烈,屢次得手之後,押解的差人也愈發的放肆胡為,無所顧忌。今兒見丁家車隊十分龐大,這些差人才沒起意勒索,可是如今既然丁家先衝撞了他們,這些痞子哪有不狠敲一筆的道理。
丁大小姐亭亭玉立,眉眼如畫,一顰一笑時都別具韻味,那差人還很少看到如此味道十足的大姑娘,心裡是越看越痒痒,他也知道未必有資格和這樣的美人兒銷魂一番,但是占點口舌便宜心裡也是美的,故而丁玉落越是恚怒,他越是得意。
柳十一眼見自家小姐受辱,鼻青臉腫地站在一邊,壯着膽子道:「這位官爺,我們這些糧食,是運往廣原的軍糧,耽擱了時辰,只怕你也難逃干係,錯在我們,賠你些銀錢也就是了,怎可如此欺人?」
那公人一聽他語帶威脅,不禁勃然大怒,戟指罵道:「你們這些糧商,最是不仁之至,賤價以糴,貴价以糶。有那喪盡天良者,又於糧中摻雜糠秕沙子,但逢天災人禍,必屯積居奇,以粒米搏千金,奪人血食田地,但往官府販糧,也是欺上瞞下,從中漁利,如今竟使邊軍壓我,不知你這軍糧是哪位軍爺押送,請回來給本都頭看看!」
那都頭一罵,柳十一臉色發赧,頓時作聲不得。
販糧欲謀大利,屯積居奇是必然之舉。而官府收購軍糧,當時實行「時估」制度,每旬由官府召集當地行會商人共同評議決定收購價格。這些商人便買通牙儈、公吏與中賣之人,將價格訂得高高的,又故意不收其他運糧商人貨物,迫使其低價賣給本地商人。
許多商人一遇兵事,更是擁糧自傲,囤積居奇,迫使官府抬價收購。若逢天災,不少家有餘糧者更是馬上「閉糴」,封倉不動,哄抬物價,目的就是為了乘災荒之機兼併貧民田產。
丁家能從一無所有短短二三十年間大富大貴,除了丁家主人丁承訓為人精明,眼光獨到,也是得到了天時之助,當初丁庭訓存糧待售時,正逢天災匪患並重之時,赤地千里,百姓流離失所,遍地都是屍骸,災情最慘重時兩個金元寶才能從有糧者手中換三個包子。丁家正是乘此天時一躍而起,買下萬頃良田,成為霸州首富。
原始積累都是血腥的,丁庭訓為人還算正派,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後人時常慨嘆人心不古,卻不知他們究竟對古人的真實行為和道德水準又有多少了解?竟不知古人中高義者固然有,史書上為此大書特書,然則實際上不義者更多,而且因為當時制度較現在更加不完善,故而古代奸商較之現代奸商為禍更烈。
丁承訓正是熟知糧食交易中的許多門道,才與邊軍交易,以「不提價、不抑價」,永以中平之價獨家承運軍糧,用承包的手段,軍方預貸糧款,由他們獨家承運。廣原邊軍將領苦於胥吏從中弁利過甚,實在是治理不來,才把有地萬頃的丁家定為獨家糧商,減少許多中間環節,節省了大量軍費。
如今丁家的糧食是要運去廣原賣給軍方的,但他們只是通過與邊軍將領的個人關係,獲得了壟斷的糧食經營權,現在糧食未入官屯,便不算是官糧,漫說軍隊不會派人護送,他們也沒有運輸途中的各項特權。那都頭乃是地方上的一個胥吏,焉能不知其中原委,柳十一胡亂抬出軍糧的名頭嚇人,反而惹惱了他。
丁玉落眉尖一挑,沉聲問道:「那依官爺,此事該如何解決?」
那都頭一見這大姑娘輕嗔薄怒,風情撩人,渾身骨頭輕的都沒有四兩重了,在同伴和犯人們的起鬨下,竟輕薄地拿手去勾丁玉落的下巴,口中笑嘻嘻地道:「本老爺被騾馬驚了,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辦法,小娘子不如陪本老爺去喝兩杯,咱們坐下來再慢慢地談。」
丁大小姐見他如此輕薄,這一下可真的火了,手中馬鞭向下一掃,「啪」地一下便抽中他的手背,那差人穿得不厚,氣血不暢,被她一抽,疼得哎喲一聲,兩道眉毛便豎了起來,四下犯人一見公差大哥挨打,立時向前一擁,把丁玉落團團圍在中間。
第020章
小人之道
就在這時,頭前趕進鎮裡安排食宿的丁浩聞訊趕來,一見丁玉落被一群犯人圍在中間,立時大喝一聲闖了進去,伸手一拉,便把丁玉落攔到了自己身後。喝道:「你們幹什麼?」
那公差對着丁玉落這樣的美人還有些憐香惜玉的心思,對男人可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一見丁浩攔在丁玉落前面,模樣六七品,衣着卻是粗俗普通,頓時陰着臉怪笑道:「你小子是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蜢蚱?莫非是這位小娘子的相好?小娘子,我看你的眼光也不怎麼樣嘛。」
丁玉落聽了氣得臉色更紅,要不是丁浩攔在她前面,這一鞭子早不計後果地抽下去了,丁浩卻是一點不惱,他不比丁玉落這樣的大小姐,丁玉落雖說走南闖北,邊關三大城都是去過的,可哪次出行都有家人安排的妥當,衣食住行都不用她操心,更不必和些貓三狗四的小人物打交道,說是歷練過,真論起跟這些人物打交道的經驗她還差得遠呢。
而丁浩則不同,以前他打交道的儘是些牛頭馬面,對「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句話體會極深,當官的多少要顧忌些身份,太出格的事一般不會去做,可小人物就不同。許多事辦不好,就是壞在那些在大人物跟前辦事的小人物手裡,而且常常是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剛而不韌者,難成大事。人不能沒有原則,也不能太有原則,如今丁家最大的難處就是把軍糧運到廣原,此時正是需要夾起尾巴做人的時候,縱然有些冤枉氣也得忍了,為了屁大點事充大尾巴狼,那就是自討沒趣了。
所以聽了那差人奚弄,丁浩不慍不怒,淡淡一笑間,心中已有了計較,他上前一步,兩眼望天,一臉傲氣地道:「在下只是丁家一個執事,確實算不了什麼。可也不是你們這些人可以任意羞辱的。丁家老爺子在整個霸州城,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知府大人席上,那也是常來常往的貴客,你姓甚名誰,算是什麼人物,也敢攔我丁家的糧車?」
那公人並不知道什麼霸州丁家,可是聽他說的邪乎,心裡也有點吃驚,一時摸不清他們到底多大的來頭,這心裡就怯了幾分,可是當着這麼多兄弟和囚犯,他又放下自己的面子。想想霸州和此地還隔着一縣,彼此不相統屬,那公人的舛傲之氣度升起,冷笑道:「那又如何?本老爺的差事事關重大,如今你丁家驚騾傷了我們的人,撞了我們的車,這官司便是打上金鑾殿去,本老爺也占着一個理字,怕你不成?抬出霸州知府來壓我麼,你問我名號,老爺我便告訴你,本老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給我聽清楚了,淺口大獄刑獄都頭趙家堡就是我,你能咬了我的鳥去?」
丁浩深諳這些狐假虎威的小人物心理,先故作傲氣打壓他囂張的氣氛,若他知難而退,那便一了百了。若他顧惜面子不好下頭,仍不肯甘休,心裡必也存了息事寧人的念頭,他的後着便可用了。
如今一見這趙家堡果然有些色厲內茬的意思,丁浩忽地露出一臉驚喜,訝然叫道:「甚麼,你……你就是趙家堡趙大哥?」
那趙家堡被他樣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一臉的無賴相也收了,遲疑着道:「你……你認得我?」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哈哈哈……」丁浩一臉驚喜地走到他的身邊,趙家堡趙都頭還在發愣,丁浩已親親熱熱地攬住了他的肩膀往旁邊的一家小酒店走:「哈哈,趙大哥啊,你說這事鬧的,咱們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麼。」
趙家堡結結巴巴地道:「呃……,這位兄台……咱們認識?」
丁浩進了酒館,呼人送上幾道小菜,一壺水酒,把趙家堡摁到座位上,滿面春風地笑道:「趙兄,你不認識我吧?」
「昂!」
「可我認得你呀,淺口大獄歸肥鄉縣管轄,那肥鄉縣尉,呵呵呵……哈哈哈……」
趙家堡屁眼一緊,趕緊站了起來,夾着腚道:「你……你是本縣武大人的親戚?」
丁浩趕緊拉他坐下,笑道:「非也非也,這武大人啊……,鄰縣臨清縣尉趙傑趙大人你聽說過吧,喔,沒聽過?不對不對,莫縣尉已告老還鄉了,如今臨清縣尉姓趙名傑,趙大人與在下素以兄弟相稱,前幾天,還同席飲酒來着,小弟在席上說,要往廣原送糧,趙大人還特意提起貴縣武縣尉,說是彼此是知交好友,如果我有什麼事可以請武縣尉關照一二。」
丁浩又道:「趙大人雖是新近上任,可是因與武縣尉相交甚厚,所以對肥鄉人物都耳熟能詳,席間亦曾提起趙兄大名,說趙兄管理淺口大獄,肥鄉宵小聞風而遁,乃是一方豪傑,可惜他麾下沒有這樣的得力的兄弟,一時引為憾事呢。在下平生就好結交英雄人物,聽趙大人對你趙兄如此推崇,不禁高山仰止,心嚮往之,你看,這不,才幾天的功夫,就心愿得償,終於見到趙兄了。」
「哦……哦哦……」趙家堡擠出一副笑容向他笑了笑,忽然之間他的勒索對像變成了他拐彎抹腳的好朋友兼仰慕者,趙家堡一時無法適應自己的新身份。
丁玉落、一眾執事和淺口大獄的差人、犯人並肩地站在外面,疑惑地看着小酒館裡兩人推杯換盞,一副哥倆好一家親的模樣,要不是都知道丁浩這一輩子壓根沒離開過丁家大院,他們還真當這兩人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呢。
丁浩給趙家堡滿了一杯酒,笑嘻嘻地道:「兄弟這次是往廣原軍中送糧的,若是糧食送的遲了誤了軍方大事,兄弟也擔待不起,要不然,還想和趙兄在這兒盤桓幾天呢。下次吧,下次有機會,兄弟好好宴請趙兄一番,怎麼也不能在這麼寒酸的地方飲宴。」
他往外一瞅,看看那幾個佩刀的差人,向趙家堡問道:「趙兄,那幾位佩刀的差人,也都是經制正役的捕快吧?」
經制正役這詞兒,還是他在清水鎮時從趙縣尉那聽來的,如今正好現學現用,顯示他確實熟悉衙門裡的事。經制正役是指朝廷有編制名額的捕快。一縣府衙有皂班、壯班、快班三班衙役,裡邊真正的「捕快」並不多。一般一個真正的捕快,要配副役兩人,每個副役手下又有「幫手」、「夥計」六七人,全算下來一個捕快就管着十幾號人,這樣的捕快才是經制正役的捕快。
趙家堡被丁浩一通忽悠,聽起來好象整個肥鄉縣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他都能七繞八繞的攀上關係,就差沒直接說他是肥鄉縣太爺的座上客了,趙家堡正努力地消化理解着他說的話,聞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丁浩便向外招了招手,漫聲喚道:「小落,過來一下。」
外邊幾個人正在發呆,聽了這話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