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蓮 - 第9章
月關
見他向自己招了招手,丁玉落詫然看看左右,指着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地道:「他……他在叫誰?」
臊豬兒吃吃地道:「大小姐,阿呆好像是在叫你……」
幾個管事紛紛看向丁玉落。丁大小姐竟然沒有暴走,她遲疑了一下,居然就真的乖乖走了過去,幾個管事不禁直了眼睛。
趙家堡瞟了一眼正略帶忸怩地走來的丁玉落,淫笑道:「這位小娘子是丁兄的什麼人?」他問完雙眉還輕佻地跳了跳。
丁浩一本正經地道:「她是舍妹。」
「喔!」趙家堡「唰」地一下收起一臉淫蕩,正襟危坐,比破廟裡的土地爺還正經。
「小落,這位趙兄,就是趙縣尉提起的那位趙都頭。大家都是自己人,方才的些許衝撞誤會,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不過趙兄手下撞傷了幾個兄弟,咱們不能讓趙兄難做,你去取兩錠銀子來,讓趙兄給兄弟們買碗酒喝。只是……撞壞的那幾十壇鹹菜,也不知道這鎮上的小店有沒有足夠的存貨,這事真有點棘手……」
趙家堡一聽連忙站起來,很光棍地道:「丁老弟,你這不是臊我的人嗎?大家都是自己兄弟,這麼點事我還擔待不下來?」
他端起一杯酒一口啁了下去,緊緊腰帶,大步走出酒店,站在屋檐下把大手一揮,豪氣干雲地道:「你們這些天殺的賊配軍,還站在那兒幹什麼?等着老爺我請你們吃大餐不成,一個個該吃『辭陽飯』的賊廝鳥,不快些把鹹菜都揀起來,到了大獄你們吃甚麼?」
丁浩向丁玉落遞個眼色,丁玉落會意,仍舊掏出兩錠銀元寶,丁浩一把抓住,趕上去往趙家堡手裡一塞,說道:「趙大哥的情意,小弟心領了。這銀子不是給大哥你的,丁家車隊兩百輛大車、上千號人,要在鎮上尋個住處,一時還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安頓,小弟還得去鎮上奔波一番,不能親自向幾位受了刮碰的差官大哥擺酒賠罪,這兩錠銀子就請大哥代小弟向幾位差官大哥設宴謝罪吧。」
「看你說的,這……這……那哥哥就生受啦。」趙家堡有些不好意思地袖了銀子,隨口說道:「這洹水鎮雖窮,就是地方大得離譜。晁保正家偌大的宅院,宅後足足圈了三十畝地,還安頓不了你這兩百輛車?」
丁浩苦笑道:「小弟去找過晁保正了,可他不肯相借,縱出銀子租也是不肯的。」
趙家堡一聽,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道:「晁老兒好大的氣派,你不用急,哥哥與你一同去借,他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一文錢也不用給他。他若不答應,哥哥今兒就不走了,這百十號人犯全領他家去,吃他娘、喝他娘、瞧他娘,不作踐死他,也顯不出你家哥哥的手段!」
第021章
後宅絮語
有趙家堡趙都頭出面,洹水鎮的土財主晁保正只得捏着鼻子答應下來,把後院兒借給了丁家車隊。有錢賺時往外推,這回一文賺不到,還得客客氣氣地把人家請進來,大為失算的晁保正一回正屋,就被自家婆娘罵了個狗血噴頭。
晁家的後宅院的確非常大,大到後世的農家完全無法想像。西北地區地廣人稀,這一帶的地又比較貧,所以每家的地都不少,做為地方上的保正,晁家有權有勢,土地自然最多,他那後院裡圈進去的地差不多有三十畝上下,丁家車隊的所有人都住進去都不成問題。
今天晚上的天氣特別的暖和,連風吹在身上都沒了寒意,再加上這個鎮子上只有一家小客棧,所以丁家車隊的人乾脆全住進了丁家,在後宅院裡搭起了帳蓬。
由於從這裡再往西北方向去,就是真正比較荒涼的地區了,除了沒有幾戶人家的一些小村寨,幾乎沒有人煙,所以需要採購一下這兩天的一些必備之物,因此一安頓下來,馮大掌鞭就帶着陳鋒、楊夜、李守銀等幾位管事去鎮上開始採購菜蔬、肉乾、酒水、傷藥等路途上需用之物了。
而丁浩下午陪着趙都頭一行差人喝了頓酒,將這些爺送出了小鎮,回到晁家後宅院時就有些醉意上涌。其實這時候的酒度數不高,以致存放過久都有酸掉的危險,可是畢竟是含酒精的,丁浩隨車隊一路行進,跑前跑後的安排,身子早就乏了,這一飲酒倦意就上來了,於是回到帳蓬里就蒙頭大睡起來,這一睡直睡了兩個多時辰才醒過來,待他醒來天色已經全黑了。
丁浩走出帳蓬,此時許多疲倦的民壯家丁酒足飯飽都已沉沉睡去,後宅院中住的人雖多,卻十分的寂寥。後院靠右是一座山坡,山坡上栽着許多桃李果樹,樹葉落光,只剩下孤零零的枝幹。
遠處,傳來鎮集上的鑼鈸歌舞時,小鎮上的人仍在舞獅、舞龍,賞燈猜謎地過新春。高高的旗杆上挑着一串紅燈籠,在風裡輕輕地晃動,有那鑼鼓聲襯着,反而顯得後宅院裡無比的靜謐冷清。
丁浩站在旗杆下,醒了一會酒,意識漸漸清醒起來,開始思索起了自己的心事。他這次出來,開闊了眼界,也在丁家一眾執事們面前展示了自己的能力,但是回去以後到底如何,丁庭訓對他會是一種什麼態度,這些都還很難確定,自己這番努力會得到應有的回報麼?能不能從此改善自己在丁家的處境?是不是從此就依託於丁氏,開創自己的事業?也許自己沒有機會成為像丁庭訓這樣的一方豪紳,不過憑藉自己所擁有的見識,如果給他一個機會,這一輩子總也能過的有滋有味的。人生,就是活着,能活的比別人快活,那就足夠了吧。
丁浩正想着,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扭頭一看,丁玉落正悄然走來。她仍是一身男裝,不過因為剛剛沐浴過,一頭長髮沒有束起,再加上今夜出奇地暖和,她連帽子也沒有戴,一張俏臉掩在柔順秀髮間,發間的眸波明媚的如同天上璀璨的星辰。
「大小姐!」丁浩有些發窘,連忙轉身輕輕一揖:「今日下午為了應付那些差役,還未及向大小姐請罪,在鎮上時,為了打發那趙都頭,小人冒充了丁家主事之人,直呼大小姐芳名,實在是罪過。」
丁玉落凝視了他一陣,忽地格格一笑,笑意嫣然,如月下曇花:「得了得了,別在我面前文謅謅的裝先生,你識得幾個字呀還要跟我掉書袋。你能把那些痞子公差打發走,沒有誤了咱們的大事,就是功德一件,我是那麼不知好歹的人麼,會為了這事怪你?假惺惺。」
丁浩臉上一熱,丁玉落又道:「我一個女孩兒家,帶領糧隊遠赴廣原,一路上與人打交道,也的確不甚方便,這一路上有你幫襯,我輕鬆了許多,明着不好那麼安排,不過實際上……你現在可不就是咱們這車隊的主事人麼?糧食若能及時送到廣原,那可是你的莫大功德。」
她輕盈地走到丁浩身邊,一股品流極高的幽香也隨之飄來,沁入丁浩的鼻端。
「我一直有些奇怪呢,你從不曾出過遠門,更不曾有過什麼歷練,何以待人接物如此老到,連柳執事、李執事他們都不及你呢?」
丁浩攤開手道:「這個……我也不曉得,情急之下我就硬着頭皮沖了上去,一開始說些什麼,自己也稀里糊塗的,可是說着說着嘴也就溜了,我只想着這麼說對咱們有好處,卻從細想過其中有什麼道理。」
丁玉落輕輕嘆道:「若非除此,也實在叫人想不出別的理由了,唉,這麼說來,你倒是個不學有術的天生奇才,若是能再經一番磨礪……」
她幽幽嘆了口氣,轉過身去,悵然望着遠方道:「這一路行來,都不曾遇到大哥,我想……他應該是抄小路回去的,現在已經到家了吧,只是不知……他的傷勢怎麼樣了。」
「大少爺吉人天相,回府後只要延請名醫診治,料想……不會有大礙吧。」丁浩努力思索着腦海中有關丁承宗的記憶,但是卻非常的模糊。
丁承宗同丁承業不同,他是個很成熟、很穩重的人,年紀輕輕就替父親承擔了大部分家族產業,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奔波忙碌,回到府里時丁浩遇見他的次數有限,兩人又沒有什麼交集,所以對他的印像極為薄弱。
「是啊,我也這樣想,但願大哥吉人天相。」丁玉落吁嘆了一陣,又振奮精神道:「還有三天,估計再有三天的時間,咱們就能趕到廣原。從現在開始,再往前的路十分的荒涼,要是真有山賊強盜打咱們主意的話,前面的路也是最適合他們下手的地方,我們務必要加倍提防。」
「是,小人省得。」
丁玉落回頭看看他,莞爾一笑道:「你這人,口才急智都是有的,只是沒有正兒八經讀過書,不過沒讀過書也不要緊,這西北是苦寒之地,開化之民不多,要在這裡立足,憑的是真功夫,讀聖人書,還真未必有用武之地。你若有機會,可以學習一下弓馬功夫。」
「弓馬騎射,學來強身健體是好的,用作防身自衛也是好的,不過小人以為,學一身極高明的武功,也抵不住幾十個粗通武藝的民壯一陣亂箭攢射,憑藉一身武藝建功立業的可能恐怕極為有限。」
丁浩是從後代過來的人,那時的人重視知識的力量,由於火器的發明,超卓的體能和武藝只能淪落成一項比賽表演節目,所以丁浩對這個時代的個人武力認識有些不足,心下不以為然。丁玉落大概還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論點,不由黛眉一挑,「哦」了一聲道:「那麼,你有何高見?」
第022章
驚心
「我以為,人與野獸最大的不同,就是人有智慧。一頭野獸的力量,一定要用它的利爪來體現;但是人的力量,不一定要用肌肉來體現,只懂得蠻力的人,與野獸何異?」
丁玉落似笑非笑地道:「你沒讀過書,倒是一套讀書人的調調兒。不錯,這套說辭若是拿去開封府,想必很受那些讀書人歡迎,在這裡卻行不通。常聽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是我雖習武,卻也不認為世上有萬人敵的武功,否則還養軍隊幹什麼?
然而武功絕非只是強身健體的功夫。西北接近蠻族,武風甚盛,所以大家也最是推崇武力。比如說吧,一個人從軍入伍,有一身好功夫,那就會受到上官的賞識,同僚的欽佩,你就容易出人頭地,武功這時就不僅僅是你的個人技擊之術了,同時也是你的進階之石。赤手空拳一無所有之人,從軍建功是他立業的第一捷徑,你這番說辭,若是那位從一介家奴成為戍邊大將的程世雄程將軍聽了,是絕對不會贊同的。」
丁浩詫然道:「廣原將軍程世雄原本是他人家奴?」
「是啊」,大概是還有三天路程就能趕到廣原,而今日就是交糧日期,延誤了三天時間,廣原方面多少有些餘糧,是一定能撐得過去的,所以丁玉落心情大好,便耐心地向他解說道:「這程世雄原是晉國大將杜重威府上的一個家奴。杜重威是晉帝石敬塘的妹婿,石敬塘當年把幽雲十六州拱手送給契丹人,還向契丹人自稱兒皇帝,他這個妹婿同他一樣都是沒有骨氣的人。
杜重威做官時貪財好色是出了名的,他任職的地方,幾乎連地皮都讓他刮下去三尺,待到打仗時,他是遇敵則退,膽怯畏死,後來晉國亡了,這杜重威也家破人亡,程將軍就逃到了我大宋,從軍做了一名兵丁,沒幾年功夫憑着一身本事,就連連擢升,成為如今威名赫赫的邊關守將。」
說到這兒,她稍稍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他能連連擢升,除了自己本事,也是得到了貴人的賞識和扶持。他這貴人,就是府州的折家。自唐玄宗時起,歷經兩百多年亂世,天下門閥勢力幾乎被掃蕩一空,可是門閥勢力也並非蕩然無存。在閩南,還有我們西北地區,這樣的門閥和半藩鎮的勢力仍然存在。
拿我們西北地區來說,像麟州的楊家、府州的折家、金明的李家、豐州的王家,這都是有名的大門閥,武力之強橫,對咱大宋皇帝那也是聽調不聽宣的。他們不但有兵,而且有錢有糧,西北有名的四大商賈唐秦折李,其中唐家和李家就是依附於折氏的,折家本身也是折氏旁支經商。而李姓大商賈則是金明李家的支姓族人……」
丁浩不動聲色地聽着,他來歷奇特,所以對自己真正的身份一直諱莫如深,不但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也不敢露出些蛛絲馬跡。剛剛穿越來時,他向臊豬兒打聽過,得知北方韃子的國家叫鐵脫國,還以為歷史已經有了多大的變化。現在看來,除了大遼這個名字變成了鐵脫,基本與自己所知的歷史還是一般無二。
想來也是如此,蝴蝶效應的假設前提是它沒有受到任何的反作用力的,可是你真的穿越了,所能影響改變的卻只能是局部,你接觸的人、經歷的事,自然會有當時的人對其做出種種反應,抵消它的影響。
如果真的有人先於自己來到古代時空,並且有了一定的影響的話,的確會改變一些本來既定的事情,可是只要大的發展趨勢不變,本該因時因勢脫穎而出的那些英雄豪傑們沒有被他的出現改變人生命運,那麼天下仍是大體相同。
想通了這些問題,丁浩心懷為之一暢,石敬塘這個千古罪人既然仍在,大遼既然只是換湯不換藥地改了個鐵脫的名字,那麼……
丁浩忽然好奇地問道:「咱們大宋南邊,是不是有個唐國?」
這個時代的人消息閉塞,許多一輩子沒離開家門十里的老農只知道坐金鸞殿的是皇帝,至於這皇帝姓什麼都不曉得,改朝換代的大事有時都得天下太平幾年了才知道,所以丁浩這麼問,丁玉落並不以為奇,她很自然地點點頭,說道:「是呀,唐國已傳三代,如今的君王叫作李煜。」
「果然如此……」丁浩心中一種興奮,能夠親眼見到以前只有從故紙堆中才能見到的世界,的的確確是一件很讓人興奮的事,儘管它有了些許的變化。
李煜,不知還有幾年才能成為亡國之君,他和大宋的徽宗皇帝極其相似,兩個人都是亡國之君,都是大才子,一個是詞中之帝,一個是一代字宗。兩個人都是重用奸佞、禍害忠良的大昏君。李煜奢侈無度,信佛佞佛,寵信奸臣皇甫勛,枉殺名將林虎子;宋徽宗重用「六大奸」,弄得朝綱烏煙瘴氣。
李煜寫了首「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塑造了小周后這個千古最佳情人形像;宋徽宗寫了首「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回眸入抱總合情」,成就了李師師的大宋第一名妓。
不同的是,李煜是亡在漢人皇帝手裡,所以後代的男人們同情他的不幸,小資女青年們傾慕他的浪漫和才華,全然忘記了他的昏聵無能。而宋徽宗是亡在外族皇帝手裡,後人飽受創傷的心靈創疤上被他多抹了一把鹽,結果是千年一罵到如今……
「丁浩?」丁玉落見他神思恍惚,不禁有點害怕,連忙喚了他一聲。
丁浩瞿然驚醒,不禁啞然失笑:「我尋思這些事做什麼,這一輩子,我在西北能混出一份家業,快快活活做人就功德圓滿了,那些帝王家事關我屁事。」
丁玉落見他一會發呆一會傻笑的,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一次因為原本負責運糧的人手內藏奸細,一個沒敢用,倉促地用這些烏合之眾組成了這支糧隊,原本我還擔心的很,後來你表現殊異,我這心才安定了下來,你可不要時而精明、時而犯傻的,我現在全倚賴你了。」
丁浩打個哈哈道:「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今晚的天氣啊……」
他仰頭看天,一聲哈哈還沒打完,忽地閉起一隻眼睛低下了頭。
「怎麼了?」
「唔……沒怎麼,一片雪花正好落在眼睛裡。我說今晚這麼暖和,原來是要下雪……」
一句話說完,丁浩突地頓住,靜了片刻,他霍地抬起頭來看向丁玉落,一絲淺笑正僵在她的臉上。
兩人對視半晌,眼中慢慢露出莫名的恐懼,一齊慢慢仰起頭來。
天空如墨,抬頭望去,什麼都看不到。直到那高杆上一串燈籠黯紅的燈光籠罩範圍內,才可以看到,雪正紛紛揚揚地飄下來,鋪天蓋地,雪大如席,兩個人的心忽地沉到了深深的谷底……
第023章
絕境
這個冬天一直沒怎麼下雪,如今遲來的大雪終於還是來了,北國雪花大如席,片刻功夫便把整片大地覆蓋上了一片銀白。
發覺天降大雪後,丁玉落和丁浩立即行動起來,喚起剛剛歇息的夥計們,不管他們如何不情不願,軟硬兼施地要所有人立即爬起來趕路。
大雪密集,天地一片蒼茫,天亮時,又颳起了大風。起初尚有暖意時下的雪粘粘的,都站在人身上、車輪上,如今暖意一空,風颳着雪花直往人的脖領子裡鑽,更叫人寒氣透骨,遠遠看去,那一行人馬都成了能活動的雪人。
地上大雪盈尺,車輪七扭八歪難以前行,掌鞭、車夫和護車的民壯們肩扛手推,拼命地驅趕着騾馬,到了中午時,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盡,再邁一步都難,整個車隊終於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曠野之中歇息下來。
明亮卻毫無暖意的太陽高高掛在天上,陽光照在無垠的雪地上,反光刺得人兩眼發花。躲在大車旁邊匆匆吃了點乾糧的夥計們一臉疲憊,任憑丁玉落和柳十一、李守銀等人如何鼓動,甚至懸以巨賞,也不肯再往前一步了。
丁浩的嗓子都喊啞了,他嘶啞着嗓子往來反覆,還在不死心地規勸大家:「兄弟們,沒有多少路了,大家千山萬嶺都翻過來了,還能敗在這最後一截上,再使一把力,廣原就在我們前面了……」
一個精疲力盡的民壯倚在一輛大車上,有氣無力地道:「丁管事,丁家一天出三天的工錢,一路上待咱們也不薄,大傢伙兒心裡都有桿秤,東家仗不仗義,咱品得出來。要是還能走,不用你說,大傢伙兒就豁出這一百來斤了,可是……咱們真的是走不動了呀。」
馮大掌鞭踏着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前邊回來了,他的眉毛、鬍子都被風雪刮成了白色,那一身臃腫的羊皮襖如果染成紅色,簡直就是一個聖誕老人。
他見了丁浩,重重地嘆了口氣,搖頭道:「小丁啊,甭難為大家了,就算大傢伙肯豁出這條命去,也是不成了,剩下這段路本來就不好走,大雪一來,連路都看不見了,咱們現在已經在曠野中迷路了,再走下去,用不了多久車軸都得扭斷了。」
「那咱們可以使人探路啊,雖說慢了些,總比坐以待斃強。」
「探路?就算咱們找得到路,這車載着這麼重的糧食,在厚厚的積雪裡也根本轉不動啊。」
丁浩看了眼大車的車輪,木製的輪子,寬度不及汽車輪胎的一半,車上載着重重的糧食,完全陷在深深的積雪裡,騾馬力量有限,在正常情況下才拉得動這許多糧食,這種情形下只怕騾馬數量加倍,也很難把車子從厚厚的積雪裡拖曳出去。
丁浩茫然看着七扭八歪的車隊,精疲力盡的壯丁,不禁一臉茫然,丁家的前程也許他不是那麼在意,可是這件事上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就這麼完了?
過了許久,他的喉結才輕輕嚅動了一下,嘶啞着嗓音問道:「大小姐呢?」
周圍的人左右看看,都沒發現丁玉落的身影。方才丁玉落還在這裡和那些管事們一起苦苦勸着大家,可是這會兒功夫,誰也沒注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過了好半天,薛良才道:「阿呆,方才……我看大小姐往那邊去了。」
丁浩順着臊豬兒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一片蒼穹,遠遠的與大地的雪白交織在一起。白茫茫的大雪把蘆葦都壓彎了,蘆葦彎成了弓形,葦梢埋在雪裡,葦杆毛茸茸的,像一條條狐狸尾巴,在厚厚的積雪上,有一行深深的腳坑。丁浩從車轅上拔起長鞭當拐杖,追着那行腳印走了下去。
那是一個坡,要不是一棵棵蘆葦弓起的「狐狸尾巴」,光看那風颳成的一道道雪紋,那雪坡就像海邊的沙灘,更像沙漠的浪紋,蒼涼而荒蕪。
丁玉落獨自站在前方,就那麼定定地站在那兒。丁浩走到她的側後,站定,看到她的臉很白,就像她肩頭的雪花。蒼白的臉毫無生氣,使她的人看起來就像一具雕塑。
「大小姐……」
「我問過馮大掌鞭……」
「什麼?」
「他說,這樣怪異的天氣,連他事先也沒看出來。這場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這個時候……堵住了我們的去路,堵住了我們的生路啊……」
「大小姐……」
丁玉落忽地格格一笑,肩頭的積雪簌簌落下:「這場雪……簡直就像是專門為我丁家下的……」
「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