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 - 第6章
月關
然後,又一個身影出現了,從身形看,也是一個男人。他彎下腰,從矮几上的一隻圓盆里剜了一灘什麼東西,似乎是粘稠的液體,滴滴嗒嗒的,他把那液體塗抹在掌心裡,走到那個身材挺拔的男人背後,兩隻手掌輕輕地貼到了他的背上,緩緩地、緩緩地向下滑去……
太詭異了!這一幕真他娘的太基情澎湃了!
自認為心中坦蕩、霽月光風的夏潯也不由打一冷戰,下意識地收緊了那六塊條理分明的腹肌,大腿上的條狀肌也繃了起來,於是……臀部更翹了。
張十三站在他的身後,雙手平抵在他的背上,沿着他堅韌而光滑的背肌緩慢地移動着,手掌的力道非常均勻,他很有耐心地移動着手掌,不斷地按摩着,直到夏潯的後背呈現出淡淡的紅色,雙手才沿着削腰滑下,然後他便收了手,走到牆角的水盆邊,用皂角擦了擦手,慢條斯理地洗起來。
夏潯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赤裸裸一絲不掛,健美的身體發出黃澄澄、油亮亮的光……
自從那個護院帶着一封信和一大堆東西從青州回來以後,夏潯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項:
美容。
第009章
趕鴨上架
信是由安員外回復的,內容卻是由青蘿院的袖兒姑娘執筆的,至於隨信帶回來的一堆瓶瓶罐罐,卻是安員外咬牙切齒、肉痛無比地附贈的。從那天起,夏潯就像一個愛潔愛美的婦人,每日精心保養皮膚,風雨不輟。
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起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而重之地進行沐浴,沐浴用的水是乳白色的淘米水。到了中午,他還要再洗一遍,這一次沐浴的用水是一桶淡青色的綠茶茶水。到了晚上更加麻煩,他先要用黃酒和蛋清攪拌均勻了當成沐浴液,細細地塗遍全身,就這樣赤條條的在房間裡至少待上一個時辰,然後再用綠茶水洗淨全身。
等他上床的時候,還要用嫩黃瓜片貼面,一天下來,其細緻繁瑣,實在比一位除了美容實在無事可做的閨秀千金還要講究。最叫人不自在的,就是塗抹那以黃酒和蛋清為原料做成的沐浴液時,他無法塗抹自己的後背,只能由張十三代勞。
雖說塗抹部位僅限於後背,可是被一個大男人這樣「溫柔」地撫摸自己的肌膚,還要脫得赤條條的,夏潯很不適應,尤其是張十三……夏潯總覺得他對健碩的肌肉非常感興趣,王管事的女兒是個清秀可愛的小村姑,再加上活潑可愛,身材發育良好,每次來採石場,都是男子漢們注目的對象,小姑娘對東家這位伴當很有那麼一點意思,每次來都是十三郎長十三郎短的,而張十三皮笑肉不笑的,連多看她一眼都懶得。
少年慕艾,對女色無視到這種地步本來就有點反常了,反而自己每次袒露身體沐浴的時候,他那雙變得特別明亮的眼睛總是在自己身上逡巡,尤其是為自己塗抹「沐浴液」時,他似乎特別的有興趣,很專注、很有耐心,也不知道他是有某種不良嗜好,還是因為從少年時起就在錦衣衛詔獄用刑,心理有些扭曲,把他的身體幻想成了用刑對象,總之,每次被張十三那雙手軟綿綿的手搭上身子,他就渾身不自在。
不過這些護理方法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夏潯的膚色一天天白皙起來,當然,這只是相對於以前的他自己而言。膚色的變化,再加上他越來越是天衣無縫的舉止言行,就算是以張十三那般挑剔的眼光,也很難找出什麼毛病了。
缺陷自然還是有的,比如說楊旭是個秀才,吟詩作賦的本領夏潯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應付,就算他不扮睜眼瞎,他也不可能具有楊旭那樣的文化底蘊。所謂背上三百首唐詩,熟記一百副對子,就能在真正的文人面前充才子,讓他對你頂禮膜拜,那只是天方夜譚罷了。
文人的文化修養是滲透到他生活的各個層面的,寫一封書信、說幾句酒令、賞一副字畫……每一件事都需要你有相當深厚的文化素養,需要你即席發揮,那是沒有常規定例的文化交流,絕不是會背幾首詞、幾副對子就能應付得了的,沒名氣還罷了,你若敢用一首膾炙人口的名言妙對來揚名,只會敗露的更快。
好在楊旭考中生員之後,一心經營家業,已無心向學,他交往的人,大多是生意場上的夥伴,再不然就是一些性喜聲色犬馬的紈絝子弟,需要他賣弄文采的場面並不多,如果真碰到這樣的場合,也只好搪塞過去,你不願作賦吟詩,旁人也不能強迫你,背幾句詩詞來自曝其短的蠢事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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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十三淨了手,用毛巾擦乾,回到桌邊坐下,端起一杯茶,用茶蓋輕輕撥着水面上的茶葉,諄諄教誨道:「我告訴你的所有事情,都要牢記於心,不過你要記住,我告訴你的,僅僅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楊旭的事情,楊旭接觸的人、知道的事情,並不僅限於此。
我的公開身份只是楊旭身邊的一個伴當,所以有許多場合我是不能在場的,你隨時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物和狀況,我無法及時給你提點,你只能隨機應變。對了,還記得我和你提過,楊旭可能有女人?我說的女人,自然不是花街柳巷的女人,而是他尋歡偷情的事情。她們與楊文軒有肌膚之親,對他身體的了解恐怕……你若遇到的話,很難說會不會露餡。」
夏潯窘道:「如果真的碰上了這樣的女子,我可以尋些藉口不再與她來往,這樣不就成了?」
張十三沉吟片刻,搖頭道:「我說與你知道,是希望你有所準備,莫等事到臨頭倉惶失措,反而被人識破了身份。我覺得你該再尋一個新歡,這樣拋棄舊愛也就有了藉口。不過具體情形還須見機行事,若那女子是已婚的婦人倒也罷了,若是未婚的女子麼,便不可一概而論,說不得你還要虛與委蛇,應付下去。」
夏潯奇道:「這和已婚未婚有什麼關係?」
張十三道:「當然有關係,已婚的婦人不管是識破了你的身份,亦或是以為你移情別戀心生怨恨,大多都不敢張揚的,可若是未婚的女子麼,一旦被她以為你變了心,乾脆橫下心來張揚開去,嘿嘿……你既無官身又未成親,那便麻煩上門了。」
夏潯更加不懂,茫然道:「這和做不做官,有沒有成親又有什麼關係?」
張十三道:「當然有關係。你莫看當官的威風八面,似乎可以為所欲為,其實不然,這做官的品性道德如何,是朝廷最為重視的,雖說許多做官的品性並不好,照樣高官得做,可那是在暗裡,這些醜事一旦擺在檯面上那就不行了。
有官身的人若是與人通姦,不光要受到朝廷的嚴厲法辦,就算被人動私刑殺了,官府也不管,死了也白死,朝廷要的就是嚴厲懲處,以儆效尤。可普通百姓若犯了此罪,處罰卻寬容的多,大多是打一頓板子,再判罰兩年勞役了事,這勞役還可以用錢抵償。
這還沒有完,若是當事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審理官員還要責成雙方必須結成夫妻,若有一方不肯答應的,此人便終身不得再婚,這是常例。你有功名有恆產,又兼年輕英俊,本是女子們稱心如意的郎君,一旦那女子以為你移情別戀,乾脆把心一橫,拼着名節盡失張揚開來,結果如何,你該知道了?」
一顆冷汗從夏潯鬢邊悄悄滑落:「我……只想要他的身份和財產,他的女人……就不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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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彩霞滿天。
遠山、河流、綠樹、碧草,還有那蜿蜒遠去的道路,全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很久以前,這裡是大片的良田,隨着天災人禍,人口日漸稀少,許多田地都荒蕪了。要把一塊荒土整理成田園並不容易,可要讓它重新變成荒地卻很簡單。
不過現在遷往山東的人口越來越多,大明也正日漸走向興盛,雖然如今他們策馬的這片地方還是一片荒原,相信再過兩年,這裡蓬勃的野草就會變成齊齊整整的莊稼。
夏潯和張十三頭戴遮陽帽,各騎一匹棗紅馬,在荒原上時而緩緩而行,時而揮鞭疾馳,雖說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高明的技巧,不過他的馬術已經似模似樣了。
張十三策馬隨在他的身畔,大聲說道:「對,就是這樣,左右手握韁時,留出的韁繩一定要始終保持同等長度,挺胸直腰,韁繩握緊在拳心裡,打浪的動作再放鬆一些,你的身子要隨着馬身的起伏,雙腳自然做出一站一坐的動作,好,速度再快一些。」
夏潯全神貫注地操縱着駿馬,張十三策騎相隨,突然問道:「齊王世子叫什麼?」
夏潯張口便答:「朱賢廷。」
「次子與四子呢?」
「次子樂安郡王朱賢志,四子平原郡王朱賢赫。」
「齊王此人如何?」
「齊王知軍事,通武略,向以兵家自許。性情剛烈而驕橫,喜歡招攬江湖豪傑和方士異人……」
夏潯侃侃而談,從容自若。
不得不說,錦衣衛的確是個非常了得的組織,他們不僅組織嚴密,而且有着極高的辦事效率和大量的專業人士,不管是臥底刺探還是搜集情報,他們都有許多人才。張十三為了讓他冒充楊文軒,準備之充分詳盡,較之當初警方安排夏潯臥底時也不遑稍讓。
後人最津津樂道的是錦衣衛的權勢熏天和飛揚跋扈,卻很少注意到曾經有一些錦衣衛秘諜奉命在異域他鄉、在任何危險艱苦的地方數十年如一日地潛伏下去,是多麼的堅忍,付出了多少犧牲;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整個大明期間,他們冒着生命危險,潛入北方草原、朝鮮、日本、安南……對異族情報搜集的卓越表現,為朝廷決策提供了多少貢獻。這把鋒利的尖刀如果用對了地方,其實是大有作為的。
「世子與諸子幾歲誥封,王府有幾衛兵馬,拜謁齊王時禮儀如何?」
「世子、諸子,十歲誥封,嫡長子立為王世子,授金冊金印,諸子封郡王,授銀冊銀寶,世子冠服等制同一品官,郡王冠服等制同二品官。齊王府有三衛護軍,共計九千九百人,軍籍隸屬兵部,直接受王爺指揮,不受地方轄制。親王一切規制,僅遜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謁親王,皆須伏地跪見。」
張十三欣然道:「夏潯,你的記性很好,答的一字不錯。」
夏潯恍若未聞,仍是策馬前行,張十三哈哈大笑道:「楊文軒,你過關了!」
夏潯這才回頭抱拳道:「這都是大人教導的好。」
張十三笑了笑,又搖搖頭:「到底好不好,不是我說了算,而是要看你能否瞞過整個青州,讓人們認定你就是楊文軒。明天,我們就得趕回去了。」
夏潯吃驚地道:「這麼快?」
張十三道:「再過幾天就是齊王的壽誕,你是齊王門下,無論如何都要去賀壽的。你得回去,實地熟悉一下了,如果連楊旭的家人和朋友這一關都過不去的話,你又怎能登得了王侯之門?」
他吸了口氣,望着遠方薄薄的暮色,喃喃地道:「是騾子是馬,也該拉出來遛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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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古城,西連岱嶽,東瞰滄溟,南對三山聯翠、障城如屏畫,北有二水繞流、抱城如隁月。名山大川,遍布四境,文物古蹟,俯首皆是。
作為古九州之一的青州,自兩漢以來,一直就是山東地面上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貿易中心,直到前幾年,朱皇帝下令把山東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移至濟南,才從此確立了濟南在山東的至高地位。
但是青州仍然設有布政分司和都指揮分司,千餘年來積累沉澱的歷史地位,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削弱的,何況這裡還有一位藩王。目前山東地面上有兩位藩王,一位是朱元璋第十子,封為魯王,就藩兗州府,另一位就是皇七子齊王,就藩青州府。
夏潯此時已進了城,回程不比去時,車子四面的壁板遮幔已經撤去,只留下遮陽的頂蓋,夏潯端坐車內,冠戴巾袍,車馬一動,四面通風,頗有點春秋時候士大夫出門時的風範。
一進城門,市面上就繁華起來,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不絕於耳,鋪着平整的青石板的大街,車輪輾上去軲轆轆直響,四個護衛分作兩組,兩個趕到前面開路,兩個隨行於車後,楊家車行的車把式熟悉通往公子府邸的道路,不消吩咐,便趕着馬車向楊宅趕去。
夏潯以前偶爾也進過城,那時他只能貼着路邊走,雙眼只顧尋找着可能施捨幾文錢一碗飯的善人,許多人看向他時,目光都充滿了厭棄的意味,而現在他高車駟馬,冠帶錦衣,端坐於車上,前後有僕從拱衛,路人紛紛走避,看向他的目光都是仰視的,充滿了敬畏和羨慕,令他頗為感慨。
「既然來了,我就要好好地活着,這個機會是上天賜給我的,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抓住,誰想奪走都不行!」
夏潯的目光突然落在張十三的身上。
楊家,到了。
第010章
肖家有女初長成
楊文軒的府邸在青州東城,宅子很大,卻算不上如何富麗堂皇。因為楊家發跡的時間並不長,目前雖已濟身青州十大富豪之列,但是底蘊總是不及那些傳承了幾代的人家。再加上守孝期間不宜大興土木,如今孝期結束剛剛一年,還來不及翻修擴建。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楊文軒這兩年生意雖然做的很大,卻也不可能斂財的速度如此之快,能在短短兩年間就濟身青州十大富豪,實際上在他名下的產業,有許多是屬於齊王府的。儘管如此,楊府的氣派比之許多殷富人家還是要壯觀許多,朱漆銅環的大門,條石砌的階蹬,門左拴馬石,門右懸燈杆,黛瓦白牆,高牆深院,飛檐翅角,富麗堂皇。
馬車到了門前,夏潯的心已不由自主地急跳起來。勝負成敗,在此一舉,成,從今天起,我將成為這道門戶里的主人,如果失敗……
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這是第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無論如何,我得過去!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後縱然有人對我生起疑心,他也不敢輕率認定了。
楊府的門子看見少爺的車馬,早已打開正門歡天喜地地迎了出來,四個護院和車把式從側門進入,夏潯在張十三的陪同下走進了大門,一進門兒,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剛好路過,一見少爺回來,忙也站定見禮,然後便有人飛跑進去報信了。
楊府的家僕奴婢們並不算多,比起同等身家的豪門來說要少得多,因為庶民是不許蓄養奴婢的,所以楊家以前的下人都是用幫工、奶娘一類的名義僱傭來的,這樣就不可能僱傭太多人手,去年楊旭考中諸生後,有了功名在身,楊家才開始名正言順地僱傭奴僕。但是楊旭時常在外,並不太理會家裡面的事,主持府中大局的肖管事又是個極節儉的人,在他看來,僱傭大批奴僕擺排場開銷是很大的,所以府里下人仍是不多。
夏潯心中擂鼓,強作鎮靜地進了自家府邸,府中居舍建築布局圖張十三已經畫過給他看,可那畢竟是一些平面的線條,現在身處如此直觀具體的環境,生疏的感覺還是油然而生。好在有張十三的陪同,夏潯這個冒牌貨才不至於在楊府中盲人瞎馬,胡亂闖蕩。
楊府中亭台樓閣崢嶸軒峻,樹木山石蔥蔚洇潤,景色很是優美,不過夏潯此刻卻沒有心思觀賞,過了前院中院,拐進後院,繞過曲廊,就見正對面疏朗的花木中露出一角紅樓,飛檐掩露。夏潯知道,這就是自己的住處了。
「沉住氣,記着,你就是楊文軒!你,就是楊文軒!」
身後傳來張十三略顯緊張而嚴厲的提醒,夏潯用上了自我催眠術,在心裏面不斷地給自己施加着心理暗示,呼吸剛剛趨於平穩,就聽一個歡喜的聲音叫道:「少爺回來了麼?」
夏潯駐足看去,就見一個青袍人快步走了過來,這人年方過四十,中等身材,五官清朗,方巾下的頭髮和頜下三綹微髯都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着一領淡紫色的交領長袍,也是漿洗得整潔筆挺,他的一雙袖子挽着,潔白板整的里襯也是一塵不染,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子精明勁兒。
夏潯只看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楊家管事肖敬堂,這個人的頭像他可是看過無數遍的。
「肖叔,我回來了。」
夏潯向他安詳地一笑,刷地一下展開了竹骨繭紙的摺扇。
楊旭幼年時就隨父親離開了江南,那時他的母親已經過世,因為楊父沒有功名,又已有了子嗣,按大明律不符合納妾的條件,他又一直不肯續弦,故而在青州,楊旭除了父親之外再無一個親人。幼年時父親整日在外經商,沒有時間照料他,楊旭是由肖管事拉扯大的,所以對他極為親近,一直以肖叔稱之,並不以下人相待。
肖管事滿面歡喜,正要躬身施禮,忽地微微一怔,夏潯心中一緊,臉上卻是一片洒然,上下一看自己,微笑道:「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肖管事搖頭失笑:「少爺離開這幾天,可是曬黑了許多,老肖方才頭一眼看見少爺,竟覺有些陌生,真是荒唐,荒唐,呵呵……」
肖管事看見夏潯時,確實有種對着陌生人的感覺,其實他並未發現什麼破綻,那完全是一種玄妙的感覺。然而夏潯此時的穿着、相貌、舉止、神態乃至語氣,都和楊旭一模一樣,即便有差異也是極小的,在先入為主的情況下,是很難看出什麼問題的,更何況旁邊還站着少爺的貼身伴當張十三,肖管事的想象力再如何豐富,也想不到少爺出門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就換了人,所以那詫異的感覺只是在心中一閃,便被他拋到腦後了。
張十三本已繃緊的臉皮子鬆弛下來,夏潯卻是黯然一嘆,啞聲道:「經歷過生死離別,才能體會人生之無常。聽香本是我極寵愛的一個女子,卻因失足落水而……她的死令我鬱郁多日,至今想起仍難釋懷。」
聽香在固水河意外溺亡的消息已經報回了府中,肖管事知道自家少爺是個多情種子,一見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不禁暗悔失言,忙道:「人死不能復生,少爺就不要傷心了。少爺離開這才幾天,人曬黑了、模樣也顯清瘦,少爺,不要怪老肖多嘴,這錢財啊,終究是身外之物,賺不完的。
少爺您瞧,這才兩三年的工夫,少爺就掙下這麼大一份家當,足以告慰老爺在天之靈了。少爺現在應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才對,正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少爺應該早些衣錦還鄉,迎娶少夫人,咱們家人丁太稀落了,少爺多子多孫,香火鼎盛,老肖有朝一日見了老爺,才好有個交待……」
肖管事說的動情,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眼淚,夏潯忙勸慰道:「你看你看,本來說起我的傷心事,倒讓肖叔傷心落淚,好好好,不說這個,咱們都不說這個了。」
肖管事忙也笑道:「可不說的呢,都是老肖的錯。少爺剛回來,風塵僕僕的,我又囉嗦上了,來,請少爺先去沐浴一番,換身衣服歇息一下,一會兒老肖去廚下吩咐一聲,叫他們把晚膳準備的豐盛一點,吃過了晚飯老肖再向少爺說說家裡生意店鋪近來的情形。」
夏潯笑道:「咱家的生意一直有肖叔操持,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這些事情明天再說也不遲。」說着又對張十三道:「晚膳後你到書房來一下,有些事還要着你去辦。」
「少爺,十三告退。」張十三答應一聲,與他飛快地碰了個眼神,便閃身退了下去。
肖管事陪着夏潯往紅樓走,一邊走一邊揚聲叫道:「小荻,小荻,快些侍候公子沐浴更衣。」
他推開一道門戶,想必就是女兒的住處了,只是裡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兒,肖管事不禁嘟囔道:「這個死丫頭,又跑哪兒瘋去啦?」
他一邊找着女兒,一邊說道:「少爺每次一離開啊,最牽掛少爺的就是我家小荻了,小荻這丫頭從小就喜歡黏着少爺,少爺一走半個月,小荻是茶不思飯不想,人都瘦啦……」
肖管事說着順手推開了一道門戶,往裡一瞧,忽然就像掉了下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見迎門一張方桌,桌上堆着一個大水果盤子,一個秀髮垂髻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後面,雙手捧着一隻大水蜜桃兒,啃得兩頰滿是汁水,桌面上還丟着幾個啃得不甚乾淨的桃核、梨核、杏核……
門突然打開,把屋裡的小姑娘也嚇了一跳,她很驚訝地捧着桃子,嘴裡塞滿了果肉,鼓得那張小臉圓乎乎的,三個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小姑娘那雙古靈精怪的大眼睛先看看夏潯,再看看肖管事,然後很詫異地轉了轉,就像一隻捧着松果的小松鼠。
夏潯被她可愛的模樣逗得「噗嗤」一笑,肖管事馬上收起尷尬的表情,用《動物世界》畫外音般的深沉渾厚的男中音道:「少爺,你看,這丫頭因為茶飯不思,一時餓的狠了,竟然躲在這裡吃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