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10章

月關

  ……

  落閂,點燈。

  燈光亮起,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照亮了平躺在榻上的那個人。

  楊帆一手擋在燭火前面,舉着燈燭緩緩走到他救回來的那個蒙面人身邊,蹲下,將燈放在案几上,仔細打量着「他」。

  燈光昏黃,榻上的人水淋淋的,濕衣貼身,身體曲線在他的雙眼下一覽無遺,果然是一個女人,方才他剛把人抱起來,就發覺有異了,卻是此時才能一窺廬山真面。

  薄薄的綢衣綢褲濕透之後,裹在這夜行人玲瓏凹凸的身上,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那雙渾圓的大腿,修長、結實、飽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濕透的衣褲裹在身上,連下腹處也被濕漉漉的薄褲繃出了細緻的形狀。

  楊帆的視線飛快地從那兒越過去,包括女刺客微賁的胸部曲線,他的目光都沒有多作停留。女刺客的胴體無疑很美,對一個少年來說尤其更具吸引力,但他並沒有用自己的目光褻瀆這女孩兒的身體。

  他看了看緊貼在少女臉上的濕透的面巾,微微皺一皺眉,便托起她的頸子,替她脫下了頭套。頭套脫下,露出一頭束成馬尾的秀麗青絲,把她放平,籍着燈光看她模樣,約摸十五六歲年紀。

  這少女相貌清秀,有種江南越女的水靈剔透。此時她還在昏迷當中,秀氣的眉毛在昏迷中微微地顰着,有種頗為倔強的感覺,可那蒼白的臉頰卻又透着一絲無助的味道。

  楊帆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便移到她的肩頭,那裡破了一個洞,此時已經沒有血流出來,衣洞處隱隱露出一痕肌膚,上面有一個傷口。

  楊帆皺了皺眉,走到屋角,打開一口破箱子,從裡邊捧了一口匣子出來,回到少女身邊,掀開匣蓋,從匣中拿出一把剪刀,輕輕挑起女刺客傷口處的衣衫,剪了下去……

  濕衣裹着玲瓏的胸膛,雖是稚齡少女的身形,卻有股說不出的女人味,楊帆克制着看上一眼的本能,將她傷口附近的衣服割開以後,從匣中取出一塊疊得平整的白疊布,用小刀豁開一個口兒,「嗤啦」地撕出長長的一條。

  如此這般,撕出五條白布帶子,又從匣中拿出一個小葫蘆,用嘴咬去葫蘆塞子,一隻手插到女刺客身下,托起她微微側了側身子。

  昏迷中的女刺客似乎感覺到了痛楚,微微地發出一聲呻吟,楊帆將葫蘆嘴兒對準女刺客背部血肉模糊的傷口,飛快地點下一些褐黃色的藥沫,然後放下葫蘆,將一條準備好的白布帶子輕輕地貼上去……

  放平女刺客的身子後,楊帆如樣施法,給她正面的傷口也敷上了藥。女刺客被細槍一槍刺穿了肩頭,好在不曾傷了肺腑,及時救治,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是否會傷了筋脈,影響她的一身武藝,現在還不好說。

  楊帆敷好了藥,將布帶一圈圈纏好,然後再拿起第二條布帶,當他纏到第三條布帶的時候,額頭已隱隱地現出了汗漬,他雖然秉持着君子之禮,不去看那妙相畢露的女體,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卻是另一回事。

  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時而托着少女的纖腰,時而托起少女柔腴的項背,時而裹扎傷口,再如何小心避閃着目光,那玲瓏的玉兔邊緣美好的形狀和曲線也不免要落入眼帘,他的身體已經起了些本能反應。

  「嗯……」

  這一番折騰,女刺客呻吟一聲,醒了。

  女刺客雙睫微張,燈光入眼,不免為之大驚,她疾伸手,本能地就去抓劍!

  楊帆悶哼一聲,整個人頓時僵在那兒。

  「你是誰?」

  女刺客的眸子迷濛了剎那,迅速清明起來,有些凌厲地看着楊帆。

  「我……是……救你命……的人!」

  女刺客飛快地掃了一眼室中的情形,確信不是官衙,又問:「這是你的家?」

  楊帆臉上微微現出一絲難受和靦腆的神氣:「這樣……說話,好吃力!姑娘……請先放手!」

  「嗯?」

  女刺客微微一詫,目光一垂,這才發現她握着的東西硬則硬矣,卻並不是她的劍柄。她抓的位置居然是這男人的襠下,女刺客蒼白的臉頰「呼」地騰起一片驚人的紅暈。她的小手仿佛被蠍子蜇了似的迅速一顫,猛地鬆開來。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由於角度問題,他的「槍」幾乎被這女刺客的纖掌拗成了九十度,還好,「槍的質量」很過關,只一鬆手,它就繃得筆直。楊帆彎了彎腰,有些難為情地道:「在下實無邪念,只是剪衣裹傷,難免……」

  「不要說了!」女刺客垂了眼帘,紅暈滿頰,用兇巴巴的語氣掩飾自己的羞窘,飛快地轉移話題道:「劍還我!」

  「呃,好!」

  楊帆側了身,趕到櫃旁,取了長劍回來。

  姑娘取劍在手,神情便輕鬆了許多,似乎一劍在手,她便有了最大的安全保障。

  她吁了口氣,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抬起雙眼仔細看了楊帆一眼,似乎有所發現,突然道:「你是……我方才遇到的那個小……小……」

  楊帆笑道:「是我。」

  女刺客眸中閃過一抹狐疑,問道:「你為何救我?」

  楊帆一呆,反問道:「為什麼?救人……也需要理由麼?」

  女刺客盯着他道:「我這身打扮,肩上又受了傷,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普通人,你一個做賊的,就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女刺客這麼問,倒不是她不近人情。她做的案子,實在是非同小可,一個人或許會對一個倒臥路邊的傷患慨施援手,然而對一個觸犯王法的人,他還敢慷慨相助麼?更何況這施以援手的乃是一個小偷,她不問清楊帆救她的理由,是不敢在此多待一刻的。

  楊帆似乎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姑娘目中隱隱泛起一道殺機,冷聲道:「說!」

  楊帆咳了兩聲,仿佛被人逼出心中秘密的普通坊間少年一樣,忸怩地道:「這裡是修文坊,在我們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有一戶姓蕭的人家,蕭家有個兒子叫千月……」

  女刺客聽得一臉茫然,詫異地道:「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干係?」

第0016章

我想撿個媳婦兒

  楊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蕭千月呢,因為相貌醜陋,家中貧困,所以年近三旬,還娶不到婆娘……」

  女刺客挑了挑細細彎彎的柳眉:「那又怎樣?」

  楊帆鼓足勇氣道:「可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路上撿到一個姑娘,後來……那位姑娘就成了他的媳婦兒了。」

  楊帆說到這裡,便「很難為情」地低了頭去,他話中目的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那羞澀靦腆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被迫向人吐露心聲的少年該有的正常反應。楊帆對這般做作駕輕就熟,這可是他從小就用來應付那些熱情奔放、大膽活潑的南洋女孩兒練就的本事。

  女刺客怔住了。

  楊帆所說的事,在那個年代,絕不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城市,每個鄉村,都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被人收留,然後做了人家媳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甚至,這位女刺客在聽到楊帆這番話後,馬上就想到了她自己,當年,她豈不也是走投無路,差一點兒就做了別人家的童養媳?

  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似乎挺耐看的小賊,救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想效仿他那位姓蕭的好鄰居,給自己討個便宜媳婦!他,準備把刺殺天后的女刺客撿回來,當他的媳婦!女刺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仁兄異想天開的神奇想法,以至於愣在那兒,半晌沒有答話。

  楊帆見她不語,臉更紅了,他撓了撓頭,紅着臉道:「我當時……其實就是那麼稀哩糊塗地一想,並不真就要……咳咳,施恩不圖報才對,你放心,這種事我也勉強不得你,我只是這麼一想……」

  他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他救她,只是因為她是被官府追殺的人,而他本能地厭惡官府,所以與她同仇敵愾。他也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她無助地俯伏在溪水邊的樣子,像極了童年時的他,所以才觸動了,只好編了這麼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

  女刺客信以為真了,她也不知自己這時是該氣還是該笑,她凝視了楊帆半晌,才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道:「足下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個大恩,我自然是要報答的,不過……」

  看到楊帆眼中放出的光芒,女刺客趕緊追加了一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會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我現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好麼?」

  「好,好!」

  楊帆學着馬橋被他老娘教訓,手足無措時的模樣,搓了搓手,憨笑道:「那成,那咱們就先睡吧,夜也深了,明兒一早我還要早起呢,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說着,楊帆便在榻邊坐下,開始脫鞋子。

  女刺客驚道:「你幹什麼?」

  楊帆茫然道:「睡覺啊,我就這一張木榻,你……不是要我睡到柴房去吧?」

  豈有此理!

  女刺客把俏臉一板,道:「你睡地上!」

  楊帆道:「姑娘,你講講道理成不成?這可是我家!」

  女刺客一按劍簧,「鏗」地一聲,利劍彈出半尺,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出溜」到地板上,放棄了跟她講理的打算。

  女刺客輕輕哼了一聲,還劍入鞘,抱在胸前。

  楊帆在地上和衣躺下,偷偷瞄了她一眼,「關心」地道:「姑娘,穿着濕衣服睡覺恐怕不太好,不過我就這一身衣裳,實在沒有衣服換給你,如果你想把濕衣服脫下來其實也沒啥的,反正燈一吹,啥也看不見。」

  女刺客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

  她算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帶些無賴習氣的市井兒,既不是大奸大惡,也沒膽子真的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兒,卻也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或者他依舊對自己有點賊心不死也說不定,不能給他好臉色。

  楊帆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抵擋不住了,便嘀咕道:「那不是還有一床被子麼,你蓋上不就成了……」

  楊帆說着,便吹熄了燈。

  油燈一滅,室內頓時……一片清明。

  今夜弦月如鈎,漫天星光燦爛,楊帆本以為滅了燈火會比較黑暗,誰知道室內居然清冷如霜。楊帆扭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正碰上姑娘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連她的五官輪廓也依稀可辨。

  楊帆「誠懇」地道:「真的……看不見,我是雀蒙眼!」(俗話:夜盲症)

  女刺客還是不說話,只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只好轉過身去睡下。

  姑娘的嘴角攸地抽動了兩下,她的肩上很痛,身上很乏,可是不知怎地,她居然有些想笑:「怎麼遇上這麼一個活寶……」

  ……

  天剛蒙蒙亮,則天門上便鐘鼓報曉了。

  第一通鼓響時,女刺客便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依舊有些睏倦,但是這麼響亮的鐘鼓聲,哪裡還能睡得着。她一睜眼,就發現那個睡在地板上的男人不見了,女刺客心中一緊,立即翻身坐起,因為坐起的動作太猛,牽動傷口引起一陣痛楚。

  她顰着柳眉,坐定身子,輕輕按住肩頭,警惕地四下打量起來。

  晨曦透過窗欞映進房中,尚有一種灰濛濛的暗意,房間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睡榻、一張几案和貼牆的一口破舊箱子,余此別無他物,東西雖不多,卻給人一種亂到了極點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單身漢的特徵,屋裡又髒又亂,除了屋主人經常觸碰的地方,其他地方甚至落了厚厚一層灰。

  女刺客走到牆邊,打開那口破箱子看了看,這是這個亂得像豬窩似的房子裡唯一的一件家具。果如那傢伙所言,裡邊一件衣服都沒有,那傢伙的全部行頭,似乎就只有他身上那一套。如果自己穿着這身夜行衣,大白天的走出去……

  女刺客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迄今為止還不曾通過名姓的男人去了哪裡,但是她並不擔心那人會去官府告密,如果那人有心告密,昨晚就不會冒險把她扛回家來,直接把她丟進武侯鋪就行了。就算他改變了主意,趁她昏迷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去報信,而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她可以相信這個人,並藉助這個人的地方養傷麼?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的,不過看起來倒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不用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不過……

  女刺客微微沉吟起來。

  雖然她任務失敗,但是這方面她並不擔心,刺殺天后哪有那麼容易的,當初進宮行刺時,公子就預估過,成功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但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要放手一搏罷了。

  如今雖然失敗,但羽林衛中自有公子的內應,她能順利潛進瑤光殿實施刺殺,就是內應的協助。她的失敗和逃走,公子一定都了如指掌,公子知道了這些情況,自然會知道該如何應變。

  眼下她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保,而她唯一可慮的,就是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大索全城,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賊會不會聽說了風聲,心生怯意,既而出賣她。

  轉念一想,她又踏實下來,這幾年來,武后將李唐皇室諸王一一剷除,就連她的長子和次子成為她的絆腳石的時候,也被她毫不猶豫地殺掉了。她大肆任用酷吏,籍種種名目,清洗忠於李唐的大臣,又頻頻搞「獻瑞」為自己造勢,分明是想革李唐之命。

  此時的武后,費盡心機營造的就是那種「天下歸心」的氛圍,她豈會把遇刺一事張揚天下,從而助長反叛勢力的氣焰呢?

  ……

  「呸、呸呸!」

  沉思中的女刺客聽到院中隱隱傳來一些聲音,便合上箱子,朝門口走去。

  院子裡,楊帆正蹲在水井旁刷牙。

  牛骨的刷柄,豬鬃的刷毛,蘸了青鹽,刷得一嘴豬毛。

  楊帆「呸呸」地吐出嘴裡的豬毛,嘀咕道:「這牙刷子還是新的呢,剛用一回就開始掉毛,大娘這牙刷子做得實在不怎麼樣,這樣的牙刷子怎麼可能賣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