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12章

月關

  「唐少府……」

  謝都尉坐在一旁看着,楊明笙一一吩咐下去,有條不紊。謝都尉並沒有說出昨夜追捕那刺客時,曾經遇到過兩個小賊。她相信那兩個小賊跟那刺客全無干係,然而她一旦說出來,這兩個人卻必然要倒大霉。

  她的「阿兄」就是一個小賊,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所以在介紹案情的時候,她只是稍一猶豫,便略過了那個夜盜的小賊。

  「阿兄……」

  謝都尉不禁沉浸到那酸酸甜甜的回憶當中,直到唐縱和喬君玉起身告辭的動作驚醒了她,謝沐雯忙斂了心神,隨之而起,道:「如此,就有勞郎中了,某靜候郎中的好消息,不多打擾,這就告辭了!」

  楊明笙笑容可掬地起身道:「楊某一定全力以赴,儘管放心便是。」

  謝沐雯霽顏道:「好,如果有什麼消息,還請郎中及時知會與某。」

  「呵呵,那是自然,楊某送謝都尉。」

  「不敢,不敢,郎中客氣了。」

  「謝都尉,請。」

  二人並肩向外走,唐縱和喬君玉便隨在後面。

  這兩人至今依舊不知道他們要緝捕的人犯了何罪,為什麼抓人。不過他們久在官場,自然清楚但凡是內衛經辦的案子,大多是見不得光的,或者干係極為重大,所以也不多問,這種渾水還是少趟的好。

  楊明笙笑吟吟地將謝沐雯送到二堂門口,謝沐雯便回身抱拳道:「郎中留步,某這便告辭了!」

  楊明笙立在階下,雙手高拱,向謝姑娘揖了一揖,道:「慢走!」

  謝沐雯和唐縱、喬君玉向前院走去,管事老劉代替主人繼續相送,楊明笙並未走開,只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們的背影,管事老劉送走了客人,趕回他身邊道:「阿郎(老爺),您還未用早膳呢,再擱下去可就涼了……」

  楊明笙擺擺手,道:「先擱着,某要想些事情,一會兒端進書房來吧。」

  「諾!」劉管事答應一聲,悄悄退開了。

  楊明笙獨自回到書房,撩袍坐定,手撫鬍鬚,微微地沉吟起來:「刺駕,這是何等大事,刺客豈會還留在洛陽城裡,再者,城中哪裡不好藏,偏往官員宅院較多的修文坊來,只怕是有意禍水東引吧。」

  楊明笙目光閃動,沉吟有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邊便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

  註:開元通寶,不是唐玄宗開元年間才鑄的大錢,高宗時期鑄的銅錢就叫開元通寶。

第0019章

姑娘賴上你了

  抓捕刺客的事,楊明笙只略略地想了一下,便完全拋到了一邊。他執掌刑獄多年,當然清楚要在洛陽城裡搜一個人,其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他根本沒有指望真能抓得到這個刺客,他甚至懷疑這所謂的刺客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並不存在的一個人。

  「一個刺客,怎麼會放在太后眼裡,叫太后親自吩咐下來安排拿賊。太后派人去見周興,周侍郎又將這差使派到我頭上,恐怕……功夫在題外啊!」

  楊郎中用食指輕輕叩着桌面,思忖良久,雙眼攸地一亮,他想通了,太后這是要借題發揮,再度清理朝中那些不聽話的臣工啊!

  楊明笙微笑起來,自覺已號准了太后的脈搏。抓賊,那是小吏的事,他已吩咐下去,能不能抓到時,那就看捕賊的那些小吏的本事了。官,要做官該做的事,官該做的是,就是順着天后的心意,讓天后滿意!

  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楊帆在坊里轉悠了幾圈,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套女人衣服藏在懷裡,隨後便去江旭寧攤前吃麵。楊帆藉口今早較餓,買了兩碗湯麵,端着湯麵正往回走,忽聽巷子裡傳出一聲男人的尖叫,好像被人爆了菊花般悽慘:「天殺的!哪來的這般缺德的鼠輩啊,武侯在哪,我要報官!我要報官!」

  楊帆聞聲回頭,就見一個穿着銅錢紋員外袍,留着兩撇八字鬍,身材十分圓潤的四旬男子,站在巷口跳着腳的罵街:「這缺德帶冒煙兒的小賊,偷了我剛買的瓶兒碟兒也就罷了,怎地把我給娘子剛買回來的訶子都偷了去,那可是上好的安吉絲織就的!」

  坊里許多百姓聽了便吃吃地笑。洛陽尉唐縱從楊郎中府上出來,便先傳見了本坊的坊正,修文坊坊正蘇墨涵剛接了唐縱的指示,送唐縱離開,便聽到一通喊叫,他氣極敗壞地趕過來,吼道:「黃招平,你……你這大清早的,這是鬧的哪樣?」

  黃員外一見坊正來了,再一瞧武侯鋪的不良帥(派出所所長)也跟在後面,立時如見親人,搶上去訴說道:「坊正,不良帥,你們兩位都在,太好了!我家裡昨夜遭了賊,丟了一雙天木釉的雙耳花瓶,一疊三彩釉的敞口盤子,這且不論,還有我給娘子買的安吉絲的訶子也被偷了,這賊損吶……」

  楊帆捧着大木碗,眼珠轉了轉,心道:「馬橋這廝還偷了一件安吉絲的訶子麼,怎麼不見他拿出來,莫非……他還有什麼特殊的嗜好不成?」

  蘇墨涵哪有閒心理會這事,便揮手道:「夠了!你瞎嚷嚷什麼,不就丟了幾件東西麼,回頭到武侯鋪里報備一下,南西北三市里給你注意着些不就成了,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一個大男人,學什麼潑婦罵街,回去!」

  訓斥完了黃員外,蘇坊正一扭頭,正好看見楊帆端着兩隻大碗,又叫道:「楊二,你往哪裡去?」

  楊帆站住,隨口說道:「哦,蘇坊正,馬橋有些胃寒,我替他弄碗熱湯麵回去。」

  蘇墨涵哼了一聲道:「就他事多,一天到晚不是腦袋疼就是屁股癢,你快些回去,叫他吃完了飯,跟你一塊兒到我家裡來,有事情吩咐你們。」

  「是了,坊正放心,我們一會兒就過去,不知是什麼事啊這麼慎重?」

  「案子!大案子!知道嗎,人犯就是在咱們修文坊失蹤的,刑部差派下來,可馬虎不得,趕緊的,一會兒到我家裡報到。」

  蘇坊正說着,便匆匆走開了,雷不良帥沉着臉跟他一起走開,片刻的功夫,蘇坊正的大嗓門又在前邊另一條巷弄里響起來:「陳阿大,你去把各曲各巷的坊丁都叫來,到我家裡去,有事吩咐你們!快着些。」

  楊帆暗暗琢磨,這坊正十天半月也不點一次卯,今兒這番舉動,莫非……

  楊帆一下子想到了藏在自己家裡的那個女賊,心中不由一緊,當下加快了腳步往家裡趕去。楊帆匆匆回到家裡,先把湯麵遞給天愛奴,說道:「你先吃東西,一會兒再換衣服不遲。」

  「多謝!」天愛奴接過飯碗,向他道了聲謝。

  楊帆在她對面盤膝坐下,沉聲問道:「姑娘,我有話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怎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天愛奴端着大碗,剛剛夾起一箸面,聽了這話,乜着楊帆問道:「怎麼?什麼大陣仗?」

  她已經洗過臉,還整理了頭髮,雖然身上依舊是那套皺巴巴的綢衣綢褲,可是已經恢復了幾分美人的模樣。美人畢竟是美人,就像一顆珍珠,哪怕是埋在泥垢里,只消稍稍擦出一痕,就會散發出誘人的光暈。

  這時她乜着楊帆的模樣特別可愛,可楊帆現在當然沒有心思欣賞,他急急說道:「剛才坊正要我吃過飯後就去他那裡報到,我還看到武侯鋪的不良帥也在,我估摸着,一定跟你的事情有關。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案子,居然連不良帥和坊正都給驚動了,依我看,你得趕緊走。」

  「哦?」天愛奴的眸中攸地閃過一絲異彩,但她迅速掩飾住了,她很優雅地搖了搖頭,道:「如果真如你所說,恐怕我現在是走不了啦!」

  「走不了?」楊帆驚訝地看着她,問道:「怎麼走不了?」

  天愛奴道:「如果連這坊里的坊正和不良帥都已接到了抓人的消息,你說,街巷要隘、各處城門,還能不加防備?」

  天愛奴輕輕嘆了口氣,輕得楊帆都不確定她到底是在嘆氣,還是在吹涼麵皮兒:「如果連你們坊里都驚動了,那麼其它的坊,包括客棧、酒肆、藥店……所有的地方都會加強盤查,城門處更不例外,現在走,走不掉了。」

  楊帆失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居然能轟動九城!」

  天愛奴很抱歉地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楊帆盯着她道:「你不是早上還想換了衣服就走?」

  「我改主意了!」

  天愛奴理直氣壯地道:「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的,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楊帆:「……」

  天愛奴看看他的模樣,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偌大的洛陽城,想找個人談何容易。再說,你是修文坊的坊丁,而我就在你有家裡,坊正找你去安排查人,如此一來,我想藏在你家裡其實非常安全。」

  楊帆在屋裡踱了幾步,臉色凝重地道:「安全,恐怕不見得,你留下會很危險。」

  天愛奴道:「我知道,可我走了會更危險。」

  「我是說……你留下我很危險。」

  「所以呀,你一定要小心,千萬要把我藏好,別被人發現了。」

  楊帆道:「你就不怕我舉告你麼?」

  天愛奴優雅地挾起一枚面片兒,輕輕吹了吹,微笑道:「不怕!如果你舉告我,我就招認你是我的同黨。恩公,你大概還不曉得,我的案子一旦入官,但凡有所牽連者,統統都是要殺頭的……」

  「……」

  天愛奴放下湯碗,對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想要徹查洛陽城,除非調二十萬大軍進來。如今官府既然連武侯坊丁都用上了,可見查也只是虛應其事,只求對上面有個交代而已,我留在這裡,有驚無險,我現在離開,才會中了他們的『打草驚蛇』之計。」

  楊帆苦着臉道:「我救人,原本只是想……哪曉得卻惹了這麼一個大麻煩回來,我這是何苦來哉。」

  楊帆既然伸手救了人,就做不出半途把人推出家門的事情,只是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自然不情願擔這不相干的干係,而且,這樣的態度才是他在天愛奴面前所扮的市井兒該有的反應。

  瞧着他那受氣小媳婦兒的委屈樣子,天愛奴沒來由的心中一軟,安慰道:「我說過,你的救命之恩,我必會報答。這樣吧,只要你能掩護我躲過官府的搜捕,我就送你一筆錢,一筆足以讓你娶個俊俏娘子過門的錢,你看怎麼樣?」

  「……」

  「唉!瞧你這家裡,亂的像豬窩一樣,這樣子怎麼能住人,我在你家的這些日子裡,每天幫你收拾房間好了,你放心,經我整理過的房間,保證一塵不染。」

  「……」

  「我還可以幫你洗衣服,怎麼樣?你放心,我洗過的衣服,就像新做出來的衫子一樣。」

  楊帆沒好氣地道:「謝啦!我就一套衣服,你洗了,我就只好光腚了。」

  天愛奴柔聲道:「那也沒關係,你可以扯幾匹布回來,我幫你再做幾套新的。你放心,我裁出來的衣裳,就算是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首席裁縫都比不上!」

  一個小美人兒這樣溫言軟語地央求着,楊帆一籌莫展了,他無奈地看着這位突然化身廚娘、針娘、浣衣娘的神秘女賊,看了半晌,咳嗽一聲,訕訕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也包括侍寢麼?」

  天愛奴那兩道彎月似的蛾眉輕輕地挑了起來,攸然化成一雙吳鈎,然後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便微微地眯了起來,輕輕地道:「這個麼……你可以試試看。」

  楊帆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蠻腰上,她的劍已經掛回腰間。楊帆曾經看過那口劍,那口劍很鋒利,絕對是一口殺人的好劍。現在,一隻纖秀美麗的手掌正搭在劍柄上。

  楊帆揉了揉鼻子,喃喃地嘆了口氣道:「不必了,我決定為我未來的娘子守身如玉!」

第0020章

沒覺悟的修文坊民

  一個百媚千嬌的小女子,像個翹家私奔的小媳婦兒似的賴在你家裡不肯走,你能轟她出門麼?

  當然不能!

  所以,你不走,我走!

  楊帆毅然、決然地衝上了街頭。

  看着他走出門去,天愛奴眸中波光瀲灩地一閃。

  她不肯走,固然是因為官府這一招其實並不太高明,官府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徹查整個洛陽城,所以才動用這種「打草驚蛇」的手段,試圖促使她自己跳出來。不過這一招看似尋常,但是大部分被通緝的人都會上當。

  「事不關己,關心則亂!」一旦真的被人發現,是要身陷囹圄的,人會本能地想要離危險遠一些,誰能如此冷靜、大膽地應對官府的盤查?但是天愛奴做為能被派去刺殺武則天的一名超級刺客,她的膽量顯然不屬於這個大部分人的範圍。

  然而,不逃不代表必須留在楊帆家裡,洛陽城這麼大,尤其是官府的眾多衙門、官員的眾多府邸、各種倉庫倉房,想要藏人很容易,天愛奴也不是個喜歡恩將仇報、賴定了救命恩人的女人。

  問題是,當楊帆回到家裡,向她說起必須馬上離開時,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楊帆,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坊丁?或者說,曾經只是一個坊丁和小偷的楊帆,現在的身份是否依舊那麼簡單?

  她昏迷之後,一直到在楊帆房中醒來,中間的一切全都不記得,但是她記得,此前那名女宮衛可是追得甚緊,她既然看到了騎在牆上的兩個小偷,那麼追來的那名女宮衛看到他們沒有?

  楊帆的家老舊不堪,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屋子裡的擺設、混亂骯髒的環境,也完全與一個單身漢相符,包括家裡從不開火,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包括他那刷牙用的劣質牙刷,完全找不出一絲破綻。

  而且當晚她已經在牆頭看見了這個男人,所以他的身份當無可疑。不過,如果那個女宮衛搜到了昏迷中的她,並且看到了這兩個小偷,會不會設了一個局給她?

  當日,盛怒之中的武后,厲聲喝令要抓活的,這句話她聽到了。

  武后之所以堅持要抓活的,是因為她在乎的不是這個刺客,而是指使刺客行刺的人。能夠受命刺殺武后的人,必然是一個極可靠的死士,用刑未必會逼問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那麼,官府會不會換一種更巧妙的辦法,叫她主動引領官府去找到她的幕後主使?

  這個念頭,方才在她腦海中只是電光般一閃,卻足以引起她的警惕了,她不敢冒這個險,她必須進一步確定楊帆的可靠,所以,她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

  ……

  「咳!今天召集大家來,是因為朝廷走脫了一個重要的犯人,公人追捕的時候,這個犯人就在咱們修文坊內消失了蹤影,所以咱們修文坊是重點核查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