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14章

月關

  「嘩!」

  腐朽乾裂的泥坯牆皮掉下來一大塊,楊帆很狼狽地摔到地上,他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過了一陣兒,見沒有驚動什麼人,這才輕輕爬起來,「呸呸」的好像在吐口中的泥土。

  隱在暗處的天愛奴趕緊掩住了口,生怕笑出聲來。

  楊帆探頭探腦地四下看看,再接再勵地繼續爬牆,這一回他成功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上了高高的坊牆,呼呼地喘息一陣,翻過了牆頭。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頭,纖影一閃,掠回了他們的住處。

  楊帆裝模作樣地扮出偷東西的樣子,在人家院舍里轉悠了幾圈,又從另一側牆頭翻出,在一條條巷弄間繼續穿梭,做出一副尋找下手目標的樣子,如此這般周旋了小半個時辰,確信天愛奴已然離去,這才加快步伐,向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趕去。

  楊帆晃過幾片宅子,來到了一處僻靜之地。這裡是一片住宅的街角,在巷子最里端,左右兩戶人家,都是對着另一側大街開門,中間這條巷弄是死胡同,只留了後門,因此異常的僻靜。

  巷底生着一棵龍爪槐,樹高十餘丈,枝繁葉茂。楊帆看看四下無人,突地騰身縱起,仿佛一隻靈猿,猱身直上,飛一般竄上了樹頂,隱身於樹冠之中,四下更是無人看見。

  樹頂有一個幾根樹杈撐起的地方,放着一個油布包袱,楊帆打開包袱,就在樹上穿戴起來,很快,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副形像。

  一套青色輕裝,青色的頭套,裝扮停當,一柄短劍插進綁腿,一口短刀插在腰帶上最容易拔出來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在樹頂向四下一掃,楊帆便飛身掠出樹冠,輕盈地落在一戶人家的屋脊上,穿房過屋,飛奔而去。

  ……

  「阿母,我出去啦。」

  馬橋家裡,馬橋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對母親說道。

  馬橋的老娘嗔怪地道:「去吧去吧,你這孩子,老是晚上出門,小心叫武侯撞見,尋你的不是。」

  馬橋道:「阿娘不用擔心,我是坊丁嘛,本來就是幫武侯們做事的,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真要叫他們撞見,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兒子只與楊二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們小聚片刻,打會兒葉子牌,很快就回來。」

  「嗯,你自己小心着些,玩牌歸玩牌,可不興賭錢!」

  馬母叮囑了一句,用針撓了撓頭髮,又低下頭來,就着燈光,把一縷捻好的豬鬃小心地穿過牛骨上鑽好的小孔,又伸手取過備好的麻繩。進行綑紮綁定。旁邊有一套鑽孔工具和一大堆已經鑽好孔的牛骨頭,那是馬橋剛剛做出來的。

  馬橋只要回了家,總是陪母親一塊做家務,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那時候馬母常給人做鞋墊賺些錢養家,馬橋每天都會在家裡幫着母親把剪碎的小布頭一塊塊的拼成鞋墊的樣子,常常忙到日光西斜,才能出去與坊內的小夥伴們玩耍一陣。

  從小到大,他都幫着老母做事情,如今做了坊丁,有了工錢拿,雖說坊丁的收入非常低微,不過據他說幫着武侯們做事,時不時總有些意外之財,所以家境比起從前已經好了許多,不過老人家閒不下來,兒子長大了,該娶媳婦了,自然要幫他攢老婆本兒,所以依舊每日勤勞做工。

  馬母聽說市面上現在牙刷子既賺錢又好賣,便叫兒子花錢買了一支回來仔細琢磨了一陣兒,然後就買了些原材料回來,嘗試着自己做牙刷子。

  馬母知道兒子孝順、聽話,倒不擔心他去為非作歹,因此只是囑咐一句,便放心地幹活了。卻不知在她眼中,兒子固然依舊是那個孝順聽話的好兒子,可兒子畢竟已長大成人,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幼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長大成人的兒子,更不可能將所有秘密與老母分享。

  馬橋走出房門,將門掩好,在院中悄悄站立片刻,便向夜色中遁去。

  今夜無月,星光黯淡。

  馬橋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小巷裡,雖然晚間坊里有武侯巡邏,但武侯們一般只巡弋大街,不會到小巷裡行走,所以倒不虞被人撞到。

  小巷裡黑漆漆的,他卻熟門熟路,馬橋並沒有看到,夜色中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正攸然從一座座房頂掠過。那從房頂飛掠而過的人影正是楊帆,楊帆卻也沒有注意到小心翼翼貼着牆根潛行的馬橋。

  馬橋悄悄摸到一扇門前,回頭看看巷中無人,便探手一推院門,院門沒閂,「吱呀」一聲門開了,馬橋閃身入內,輕輕掩好院門,躡手躡腳地往正房走,一邊走一邊小聲喚道:「銀銀,銀銀……」

  房門開了,一個人影裹着一陣香風猛地撲到了他的懷裡,兩片灼熱肉感的豐唇隨即印上了他的嘴巴,狠狠地親了個嘴兒,那女子聲音便喘息地道:「你這小冤家,叫人等得好不心焦,怎地才來!」

  兩個人抱在一塊兒,一邊親嘴,一邊手忙腳亂地脫着彼此的衣服,以一種高難度的動作轉進了房間。房門一掩,馬橋屁股後面一片袍袂便夾在門縫裡,隨着一聲女人的嬌吟,那片衣角「唰」地一下不見了。

  片刻功夫,床榻的吱吱嘎嘎聲、肉體撞擊的噼噼啪啪聲和斷斷續續、支離破碎、意味難明的呻吟聲便從房中隱隱地傳出來,乾柴烈火熊熊地燃燒了。

  「哼哼,哼哼……」

  這不是豬的叫聲,而是馬橋有異於常人的獨特笑聲。

  ……

  楊帆悄悄出現在夏官衙門,夏官衙門,也就是大唐兵部。

  楊帆靜靜地候在牆角陰影下,等那一隊巡弋的兵丁走過去,便化作一縷輕煙,攸然閃到長廊陰影下,雙腳稍一沾地,就像飛鳥般撲出,沿着長廊,足不沾塵地消失在長廊盡頭,如同鬼魅一般。

  他已不是頭一回來兵部,對這裡的地形已經非常熟悉,楊帆輕車熟路地潛到後衙,遁入一處比較荒涼的院落,翻身掠進院子,回頭望了望,便拔身而起,躍到了二樓欄杆處,伸手一搭,靈巧地翻了上去。

  朝廷擁有無限大的力量,可是他們要做些事,也不可能洞察九地之下,正如一個刺客藏進茫茫人海,哪怕只是洛陽城一地,他們也沒有能力把這裡掘地三尺,找出那個刺客來,他們甚至要動用武侯和坊丁,才能完成一次全城的搜查。

  同樣的,居於九地之下的螻蟻,想要一窺九天之上的朝堂上的消息,甚至是在朝堂上諸多官員間也屬於絕大機密的一個消息,同樣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任務。楊帆只有一條線索,就是那個長着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酷吏。

  這個人在當年穿的是青色官袍,那只是一個八九品的小官,楊帆不可能畫影圖形,張貼於大街小巷地尋人,也不可能持着那人的畫像滿大街的問人,更不可能逐一潛入大唐官員的府邸,窺視他們的相貌,憑這一條線索,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

  更何況,這些年來,隨着武后權力的一步步集中,朝中官吏起起伏伏,風風雨雨,有太多的官員因為權力鬥爭的失敗而貶官甚至亡命。誰知道當年那個青袍小吏如今是青雲直上,還是貶謫邊疆,亦或是抄家砍頭了。

  即便是那個京中小吏如今已然外放地方為官,他就再也無從查起,所以儘管楊帆印象中最深刻的只有那個酷吏的模樣,卻並沒有把查訪的重點放在尋找這個人上,而是從那支軍隊着手。

  想找當年的一個長着深深的法令紋的八九品小吏雖然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是要找一支出京公幹的禁軍就要容易很多。從那浩瀚繁多的一捆捆卷宗、公函里,總能找出一點珠絲馬跡的。

  楊帆潛入的是兵部庫部,儲放公函案牘的地方。禁衛軍三百餘人出京公幹,這麼多人馬的調動,如果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兵部必有記載。如果屠村的命令不是出自朝廷,調動這麼多人馬出京,也必然要找個出京公幹的藉口,同樣要經過兵部,否則就是跡同謀反了。

  所以,楊帆相信,只要那支禁軍不是山賊土匪假扮的,就一定會留下記載。

第0023章

我有個秘密

  楊帆已經來過幾次,查閱了許多永朔二年的公函,目前還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卻知道了許多並不為民間所熟知的其它消息,比如梅花內衛的一些資料,就是從這兒得到的。

  這裡存放的都是舊公函,平時根本無人登樓,室中不管是書架還是公文,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楊帆在牆角摸出以前留下的蠟燭和火石,轉到幾層書架之後,打着火石,點起蠟燭,放到了公文架上。

  昏暗的燈光被一層層書架擋住,外邊毫無察覺。

  楊帆找到上次做了記號的地方,抽出一份公函,仔細地看起來。

  「永淳二年,東突厥骨咄祿重建汗國,汗國甫立,即擾定州,霍王李元軌擊退之……」

  專注地看完全文,楊帆輕輕搖頭,將它放了回去,依次又拿出下一份:「骨咄祿擾媯州,圍單于都護府,殺司馬張行師。勝州都督王立本、夏州都督李崇義分道救之……」

  「骨咄祿擾蔚州,殺刺史李思儉,俘豐州都督崔智辯……」

  「骨咄祿掠嵐州,偏將楊玄基擊走之……」

  這一年,突厥王骨咄祿無異是一個重要的主角,如許之多的兵部案牘全是關於他的,楊帆眉頭緊鎖,卻不敢跳躍着抽檢,他之所為,本就是剝絲抽繭的耐心活兒,容不得一點馬虎,焉知這個題目下,沒有與他想要找的東西有關的線索呢。

  一份份看完,他又拿出一份,這一份卻是關於大唐名將薛仁貴身故,兵部奏請撫恤追賜的。仔細看完全文,放回去,又拿出一份,楊帆一份份認真地閱讀着,也不知道又看了多少份,當他再拿出一份時,寫的卻是武后將廢太子李賢遷禁巴州的消息,仔細瀏覽一下,一行刺目的字跡赫然躍入眼帘:

  「着龍武軍派兵押送。」

  楊帆的心急跳起來,迄今為止,他已查閱了不下三百份公函,這是唯一一份提到龍武軍出京消息的。可巴州在蜀中,他要查的那群人卻是出現嶺南韶州,着實的南轅北轍,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麼?

  楊帆凝眸思索良久,將這一頁公文小心地撕下來揣進了懷中,天色已經太晚了,他今晚只能查到這裡,否則天光一亮,他就無法安然離開了。

  楊帆將公函案牘一一歸位,吹熄蠟燭,塞回原來掩藏的地方,悄然離開了兵部庫房。

  ……

  清晨,吱呀一聲,後門兒開了,天愛奴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楊帆已經起身,兩個人互相看着,楊帆的衣裳依舊皺皺巴巴的,而天愛奴的衣裳卻很整潔,甚至連衣角兒都沒捲起一絲褶皺。

  楊帆絕不相信僅有一套衣裳的她,晚上敢脫光了睡覺,所以對她如何將衣服保持的如此整潔非常好奇。

  「早,要不要刷牙?」

  這是楊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招待客人的東西,天愛奴想起那被楊帆吹捧不已的掉毛牙刷,眸中不禁微微露出一絲好笑的意味。

  「給!」

  楊帆順手遞過一枝嶄新的牙刷子,兩個人依舊走到院子裡,在晨曦下,在鐘鼓聲中,呸呸地刷着牙,這種在一起的感覺很是奇妙,但是楊帆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等他們刷淨了牙齒,牙刷子也就報廢了,牙刷子稍稍有些粗糙,以致牙齦有些出血,楊帆漱了漱口,咧開一嘴白得耀眼的牙齒,微笑道:「我去開坊門,順便給你帶碗面片兒回來。」

  「嗯!」

  楊帆點點頭,轉身朝外走。

  「噯!」

  楊帆回頭,就見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陽光下,似笑非笑地道:「昨夜贏了麼?」

  「啥?哦!呃……」

  楊帆乾笑起來,天愛奴搖搖頭,揚手擲出一件東西,空中划過一道弧形的金光,楊帆伸手一抄,入手竟是一支金釵。抬眼再看天愛奴,她已翩然回屋去了,楊帆吁了口氣,打開院門,揚長而去。

  「啊~!啊~!啊~!」

  楊帆和馬橋張着大嘴同時打哈欠,坊門一開,他們就被急於出坊的人衝撞的東倒西歪。等二人站定身子,互相看看,異口同聲地道:「你怎麼跟沒睡醒似的?」然後同時又打個大哈欠,異口同聲地道:「昨夜天涼,沒有睡好。」

  二人同時怔了怔,楊帆心虛地道:「我去吃麵,要不要一起?」

  馬橋心虛地道:「不了,我還是回家陪阿母一塊兒吃。」

  兩人各自走出三步,又不約而同地站住,欲言又止。

  楊帆道:「橋哥兒,我下午出去一趟,坊里若有差使,你幫着應付一下。」

  馬橋奇道:「你去哪兒?」

  楊帆道:「家裡被褥叫耗子咬的全是洞,我琢磨着去買套新的。」

  馬橋道:「不巧,我也要出去,前些天阿母做了些牙刷子,托南市幾家賣雜貨的掌柜幫忙售賣,我今兒去瞧瞧賣的怎麼樣了,把貨款收回來。」

  馬橋撓了撓頭,道:「既然如此,咱們一起去吧。反正坊里平時也沒什麼大事,我跟馮武侯說一聲,叫他幫忙照應一下。」

  「如此也好。」

  楊帆硬着頭皮答應下來,心下卻有些躊躇,他一個光棍漢,突然開始購置布匹柴米,必會惹得馬橋追問緣由,可是又不便拒絕同行,只能見招拆招了。

  到了面片兒攤前,楊帆又叫了兩碗湯麵,江旭寧奇怪地道:「小帆,你這兩天怎麼這麼能吃啊?」

  楊帆怕她起疑,靈機一動,便把昨日對蘇坊正扯過的謊又對她說了一遍,只說馬橋胃寒,要吃些湯麵暖暖肚子。江旭寧擔心地道:「他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嚴重麼?要不要請個醫士瞧瞧,可別有啥毛病給耽誤了。」

  楊帆道:「嗨,你不用擔心,就他那身子,壯得跟牛似的。下午他還要跟我一塊兒去逛南市呢,你說他能有啥事。」

  「你們下午要去南市?」

  面片兒雀躍道:「太好了,我下午正想去南市瞧瞧,買些首飾頭面,那咱們就一塊兒去吧。」

  楊帆一聽,不由叫苦不迭,當真是做人莫說謊,只要扯出一個謊來,就得用無數的謊去遮掩它。江旭寧和馬六兒青梅竹馬,自幼的朋友,若是同去,路上少不得便要問起馬橋的胃病,說不得,一會兒得先去馬橋家裡囑咐一聲,免得他在寧姊面前說漏了嘴。

  楊帆吃罷早餐,又把另一碗麵片兒帶回到家裡交給天愛奴,便急匆匆地趕到馬橋家裡。馬橋娘已經吃完了早飯,馬橋卻是個大肚漢,已經盛了第三碗粥,還在那兒呼嚕呼嚕吃個不停。

  「劉大娘早啊。」

  楊帆一見馬橋娘,便扮起了乖孩子,規規矩矩地向她問早安。

  劉大娘挺喜歡楊帆的,這孩子瞧着就順眼,一看就是個規矩本分的,當然啦,能跟自己兒子玩到一塊兒的朋友,那品性還能差得了?

  劉大娘笑眯眯地道:「早早早,吃早飯沒有,要是沒吃,就跟橋兒一塊吃點。」

  「謝謝大娘,我吃過了,你忙着,我就跟馬六說說話兒。」

  「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還有啥話兒要背人的,真是。」

  劉大娘嗔怪地說着,端起一簸箕豬鬃往院子裡走,忽又站住,問道:「對了,小帆吶,我送你那牙刷子好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