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15章

月關

  楊帆陪着笑道:「好用,好用,自打用了大娘做的牙刷子,我家的絲瓜瓤子就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

  劉大娘開心地笑起來:「那就好,你們聊着。」

  見她出去了,楊帆趕緊湊到馬橋身邊,盤膝坐下,小聲道:「橋哥兒,咱們下午不是要一起去南市嗎?」

  馬六嘎吱嘎吱地嚼着咸羅卜干,眨巴眨巴眼睛道:「是啊,怎麼了?」

  「是這樣……」

  楊帆咳嗽兩聲,揉着鼻子道:「我這兩天,一直都在寧姊那兒買兩碗面。」

  馬六嘎吱嘎吱地道:「兩碗?不多啊,我一頓至少吃三碗,咋了?」

  楊帆乾笑道:「大概我正在長身材吧,飯量突然變大了,都怪不好意思的,就沒跟寧姊說是我自己吃,我說是你有些胃寒,所以要喝點面片兒湯暖暖肚子,下午她要跟咱們一塊兒去南市,你在她面前可不要說漏了。」

  馬橋嘎吱嘎吱地嚼着羅卜乾兒,眼中閃過一抹疑色:「不對吧,咱們哥倆多久的交情了,你一定有事瞞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兒?」

  楊帆道:「我瞞你作甚,真是這麼回事兒,你可不許給我說漏了。」

  馬橋唆了口粥,「哼哼」地道:「少跟我扯淡,你當我傻的不成,老實招供,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馬橋娘在院子裡說話了:「小帆吶,你跟橋兒昨天晚上打葉子牌打到半夜三更,太晚了,這月該你們倆當值,一大早的就要去開坊門,每天睡的太晚可不好。打牌不要緊,大娘不是反對你們玩,可不能沒早沒晚的呀……」

  「嗯?打牌?」

  楊帆疑惑地看向馬橋,眉頭慢慢挑了起來。

  馬橋哽了一下,立即挺起胸膛道:「咱們兄弟就跟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似的,這般交情有什麼事我不能替你擔待的?不就是說我胃寒,買了面吃麼,小事一樁,你放心好了,小寧那裡,自有我擔待。」

  楊帆玩味地看着馬橋,嘿嘿地笑了兩聲。

  馬橋「哼哼」兩聲,心虛地舉起大碗:「呼嚕呼嚕呼嚕……」

  跟豬拱槽似的,他的一張大臉全都埋進了碗裡。

第0024章

繁華鬧市

  「咚咚咚咚……」

  南市開坊的鼓聲遠遠地傳來,楊帆、馬橋和面片兒依舊不急不忙地走着。

  日中開坊,開坊前都要先擊鼓三百下,現在鼓才剛剛敲響,離開坊門的時間還早着呢,一點都不用急。

  洛陽的商業較長安更為發達,富商巨賈頻繁貿易於三市。南市百行各業,共有三千多家鋪子,甍宇齊平,遙望如一,榆柳交蔭,通渠相注。珠寶店、書局、麩行、奴隸市,重樓延閣,互相臨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積。

  北市東連漕渠,天下舟船集於橋東,常有萬餘艘船人,填滿了河路,商賈貿易,車馬堵塞市間,胡商雲集,多出售香料、珍玩,採購絲綢、茶葉等商品,旅店、酒食店也多處於這一帶,鱗次櫛比,將洛水南北的兩市連成一片。

  西市與南市相仿,不過更偏重於批發,主要客戶是其他各地的商賈。大唐的「市」只有到了日中時分才開,當然,開在各個坊里的小貨攤兒不受此限。

  「馬六,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這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呢?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子要蓋好,可不能蹬被,天已經涼了,難道你還要大娘夜裡起來給你蓋被子不成?」

  「是是是……」

  「吃飯的時候別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要細嚼慢咽,尤其是不能老吃涼東西,吃東西要準時,你的胃寒就不會犯了。」

  「是是是……」

  「你瞧你這副德性,能好好走道兒不?不准顫悠!好的不學,偏學地痞無賴!」

  「是是是……」

  三個人一路走,面片兒一路教訓着馬橋,馬橋一臉無奈,愁眉苦臉地道:「小寧,其實我……」

  楊帆馬上咳嗽一聲,拉着長音兒道:「劉大娘說,昨兒晚上……」

  馬橋立即閉緊了嘴巴,面片兒轉向楊帆,問道:「昨晚上怎麼了?」

  楊帆窺見馬橋告饒的眼神,嘿嘿一笑,道:「其實不止昨晚,這些天一直這樣,馬六晚上口渴,總是放着爐上燒開的水不喝,直接去喝缸里的涼水,我估摸這胃寒啊,就是這麼落下的毛病。」

  面片兒聽了扭頭瞪了馬橋一眼,嬌嗔地道:「要不說你不會照顧自己,你還小麼,這麼大的人了,整天喝涼水!從現在起,一定得改掉這個臭毛病。」

  馬橋乾笑道:「好,好好,我一定改,一定改!啊,坊門開了,快點快點。」

  「市令」噹噹地敲響了鑼,坊市的大門緩緩打開,坊前早就簇擁了不下數千人,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馬橋一看不用江旭寧囉嗦了,如釋重負,趕緊招呼一聲,急急往前趕去。

  洛陽的每個「市」都有四個門,楊帆他們來的是南門,一瞧坊門打開了,馬橋立即加快了腳步,面片兒沒法繼續教訓他,便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楊帆跟在後面走着,眼珠微微一轉,忽然哎喲一聲捂住了肚子。

  面片兒止步回身道:「小帆,你怎麼了?」

  楊帆道:「我忽然有些腹疼,得找個地方去方便一下,寧姊,你跟馬六先進去吧,一會兒我再去尋你們。」

  面片兒頷首道:「成,我和馬六沿十字大街往前走。」

  楊帆揚手道:「好,你們先行一步,一會兒見!」

  馬橋「哼哼」兩聲,仰天道:「老天有眼,惡有惡報啊!」

  得意未了,便傳來江旭寧訓斥的聲音:「又說什麼瘋話?你就不能正兒八經的?你這個人吶……」

  兩人一路說,一路進了坊市,楊帆捂着肚子磨磨蹭蹭的拖在後面,候着二人進了南市,便也加快了腳步,進了南市的大門,就往左一拐,沿着一排橫向的商鋪向前趕去。

  雖然剛剛開市,可以因為一天裡只能開半天的市,所以剛剛開坊,早就做好了準備的商賈們就賣力地吆喝起來,招攬着剛剛走入市場的洛陽百姓。

  李家漆器什物鋪,王家花果鋪子、蕭氏紙墨筆硯、劉家炭薪、陳家酒莊,牛羊肉鋪,一路行去,繡旗招展,掩蔽天日。其間還有許多由胡人開設的珠寶坊和香藥鋪子。

  這時的胡人專指波斯、大食以及天竺、羅馬、粟特等西域人種,而突厥、吐番、回紇是不能稱為胡人的,否則他會認為你在岐視他。

  各種各樣的人,官紳士子、淑女佳人、大家閨秀、胡姬番女,販夫走卒,國人胡人,參差其間,騎馬的、乘車的,步行的,各行其路。

  放眼望去,美女很多,就算不想買東西,在裡邊隨便逛逛,瞧瞧美人也是很養眼的,但是「滿城儘是大饅頭」的旖旎景像你在這裡是看不到的。

  因為開胸裝只有兩種女人在兩種地方才可以穿,一種是命婦貴女、使相千金,可以在府邸和宮闈中穿。另一種是歌伎舞伎,可以在青樓妓坊中穿,其他女子連穿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穿到大街上現眼了。

  楊帆進了南市,徑往左邊一拐,直奔任家金銀鋪子。他得把那支金釵換了錢,才可以去買東西,這個年頭,金銀還不是通用貨幣,不能直接拿來交易,這個時代買賣東西,通常是用開元通寶支付,如果是較大量的支付,就用絹布為一般等價物。

  楊帆手中這支金釵重量不到一兩,頂多能換兩千錢,不過楊帆看這支釵子做工精緻,造型精巧,一般金銀鋪子的匠師根本打造不出來,金銀鋪子收了他的釵子,根本不用燒融,直接就能轉手當成首飾售賣,是以楊帆執意要換三千錢。

  店主任老實又是貶低金子成色,又是嘲諷作工手藝,唾沫橫飛地說了半天,楊帆也不多說,只笑眯眯地說:「任掌柜的,你要只換兩千錢也成,不過你得當着我的面把這釵子鍛成金條。」

  任老實二話不說就抄起錘子,高舉過頭,橫眉立目地盯着砧板上的那支金釵,他瞪着眼睛看了半晌,便攥着錘子瞪向楊帆,惡狠狠地道:「算你狠!兩千五百錢,絕對不能再加了!」

  楊帆道:「兩千八百錢,釵子歸你!不然,我去對面傅家金銀鋪子。」

  任老實右手把錘子往砧上狠狠一敲,左手飛快地揣起釵子,咬牙切齒地道:「成交!」

第0025章

一生所託非良人

  楊帆離開任家金銀鋪子,先去陶瓷鋪子訂了鍋碗瓢盆,又到油米鋪子訂了米麵油鹽和各色食材,給了地址都叫他們閉市後讓夥計直接給送回家裡去,隨後便追趕馬橋和面片兒去了。

  楊帆在路上看到一個雜貨鋪子,賣些笄釵簪子、各色雜物,想到家裡那位阿奴姑娘把簪發的釵子換了錢,連簪發的東西都沒有了,就停下為她選支釵子。

  楊帆本想找一隻蝴蝶釵,攤面上卻沒有,掌柜的竭力推銷着一支鎏銀的桃心釵子,見他不大中意,又饒了他一張娃娃面具,楊帆這才同意。

  「馬六,馬六,你小子給我回來……」

  馬橋拉着面片兒的手逃得飛快,一個山羊鬍子的店鋪掌柜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呼」地喘息着停下,恨恨地把一捧牙刷子都扔到地上,使勁踩着,指着馬橋的背影高叫道:「你小子,以後再不要托我家幫你賣東西,沒得壞了我家的名聲。這樣的破牙刷子也敢拿來叫賣,真是豈有此理!」

  店老闆一甩袖子,憤憤地回了自己的店鋪,楊帆趕到時恰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他自己就是馬氏牙刷子的受害者,如何還不明白其中緣由,楊帆心中暗笑,忙把面具往臉上一扣,追上馬橋,一拍他肩膀,叫道:「哪裡走!」

  馬橋扭頭一看,卻見一個嘻皮笑臉的胖娃娃,不禁嚇了一跳,楊帆把面具一掀,馬橋這才鬆了口氣。

  楊帆笑道:「怎麼了,急急如喪家之犬?」

  馬橋沮喪地道:「我剛才到丁掌柜的店裡去問牙刷子售賣的情形,誰料他一見我來,便大發脾氣,說我家的牙刷子做得太糟糕,有的客人買回去刷了一嘴的血,而且一用就掉毛,不但掉毛,味道還大,唉!」

  楊帆瞧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安慰道:「此計不可行,再另謀生財之道就是了,何必這般沮喪。」

  馬橋道:「我倒無所謂,只是擔心阿母,阿母一門心思想要做些生意,賺錢給我娶媳婦,結果不管做啥生意都賠。這一次家裡買材料花銷不少,如今這牙刷子賣不出去,不但沒有賺錢,反而又賠了一筆,只怕阿母傷心,會壞了身子。」

  麵皮兒被他拉着一通跑,跑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聽他這麼說,便道:「你生性至孝,大娘有你這樣的兒子,那就是老人家的福氣了。生意做賠了有什麼關係呢,在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就是。」

  馬橋哭喪着臉道:「可我老在那一個地方跌倒,我懷疑那是個坑啊!」

  楊帆忍着笑,從懷裡摸出幾十文錢塞到馬橋手裡,說道:「這些錢先拿回去,哄了老娘開心再說。你今天來,正好在坊間多逛一逛,看看有什么小玩意兒比較賺錢,自家又做得了的,回頭重打旗鼓另開張便是。」

  馬橋趕緊把錢推回來,道:「這可不成!你孤身一人在洛陽,沒親沒友的,攢點應急錢不容易,我哪能要。」

  楊帆道:「誰說我無親無友,寧姊是我阿姊,你不就是我的兄弟了?莫非你不認我這個兄弟不成?」

  「這……這……」

  馬橋想想獲悉真相後傷心失望的老娘,只好靦顏揣起了錢,把楊帆拉到一邊,小聲道:「改天咱們再干一票,這回得了東西,全都歸你。」

  楊帆笑道:「成,就這麼辦。」

  面片兒睨着他們道:「背人沒好話,你們兩個說什麼呢?」

  馬橋道:「男人間的話,真要說給你,你也不會聽的。」

  面片兒哼了一聲,昂起頭道:「快走吧,別東拉西扯的,我還沒去看頭面首飾呢。」

  楊帆笑道:「走,咱們先陪寧姊去看頭面。另外,我家的被褥床單被耗子啃的實在用不得了,買完了頭面,寧姊再幫我去挑幾匹好布料。」

  ……

  三人有說有笑地向前走着,江旭寧忽然在一家頭面鋪子前邊停住了腳步,馬橋一瞧那家鋪子的門面,便對江旭寧道:「小寧啊,這家鋪子咱還是不要看了吧,這樣的地方可不是咱們花銷得起的。」

  那家鋪子門臉甚是堂皇,一看就是售賣上等頭面首飾的地方,可江旭寧依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神色有些異樣,楊帆和馬橋對視了一眼,發覺有些不對勁兒。

  他們順着江旭寧的目光向店裡看去,就見店中正有一位貴婦人在買東西,這婦人烏油油的頭髮,梳了一個烏蠻髻,穿一件小袖綠衫襦,罩一件淺藕色的半袖,肩上又搭了一條白印花的紗帔子,大紅的束腰裙,一雙深綠色的翹頭履。

  看她年紀,約有三十歲上下,姿色只算中下,身材已然發福。在她旁邊陪着一個男子,這人頭戴一頂黑紗羅的幞頭巾子,髮腳處還插了一朵絲帛做成的簪花,身上則穿一領圓領大袖,看他的年紀也就在二十七八歲的模樣。

  這人眉目清秀,臉上還薄薄地敷了一層粉,頜下是一部修剪得極整齊的鬍鬚,瞧起來丰神朗朗,算得上一個俊逸男兒。

  那中年婦人正在挑選着首飾頭面,男子則在她耳畔站着,親昵地低聲說笑着什麼,似乎在點評她挑選的首飾。唐代首飾,最流行的髮飾,鐲子也有,至於項鍊、戒指、耳環一類的東西倒不流行,這婦人挑的正是一支金珠花的步搖。

  男子在她耳邊笑說了一句,逗得婦人一笑,嬌嗔地打了他一下。男人肩上,蹲着一隻貓兒似的動物,比貓還要大上許多,通體紅色,又有許多斑點,粗長的爪子緊緊扣在男人肩上,豎着耳朵左顧右盼。

  瞧見女主人打了男人一下,它也呲起鋒利的牙齒,抬起小爪子在男人頭上拍了一下,惹得婦人為之失笑。這是一隻猞猁,常被貴人當成寵物飼養,如果狩獵時帶在身邊,比獵犬還要警覺,速度如飛,俗名就叫「草上飛」。

  楊帆看看江旭寧的臉色,低聲道:「寧姊,莫非你認得那個男人?」

  江旭寧的臉色很難看,低低地答道:「那個男人……叫柳君璠。」

  楊帆奇道:「柳君璠,那是何許人也?」

  馬橋攸然色變,說道:「柳君璠?你那個未婚夫婿?年底便要與你成親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江旭寧默默地點了點頭,嘴唇已咬得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