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17章
月關
崑崙奴溫馴聽話,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戴着娃娃面具的楊帆突然和他咕嚕了幾句崑崙語,那崑崙奴聽得一怔,手下力道便輕了幾分,楊帆順手一拳,拳頭還沒挨着那崑崙奴,那崑崙奴就大叫一聲,仿佛被掌風拍出去似,仰面一摔,「昏厥不醒」了。
好在楊帆拳出得巧妙,這崑崙奴跌得及時,兩人的衣袖袍袂遮住了動作,旁人還道他是被楊帆一拳打出去的。柳君璠抱着頭,蜷縮如狗,悽厲地嚎叫:「江旭寧,夫為婦天,你敢使人毆夫,我斷不會放過你的!」
「各位,各位父老鄉親,還請給我做個見證!」
楊帆一腳踩在柳君璠的腰間,高舉雙手道:「某可不認得這人的娘子,更不曾受他娘子隻言片語指使,某家不是路見不平,某因何動手打人,蓋因這人羞辱了天下男人!某家也是一個堂堂男兒,豈能受此奇恥大辱?」
謝沐雯這時正好從帳房裡走出來,站在店中瞧着。
楊帆把柳君璠的劣跡惡行添油加醋地向眾人宣揚一遍,大呼道:「這等畜牲,枉自托生為男人,所作所為,實實地污辱了男人這個稱呼,普天下男兒都因他而蒙羞,你們說,此人該不該挨揍?」
圍觀百姓異口同聲地道:「該打!」
楊帆道:「着實地該打!是男人的,還不動手?」
「唿啦」一下,圍觀人群中的男子一擁而上,尤其是那些帶着女伴或者與娘子出遊的,更是格外的義憤填膺,為了表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紛紛衝上來,用拳腳跟柳君璠這個寡廉鮮恥吃軟飯的臭男人劃清界限。
「讓個地方,郎君給我讓個地方!」
那些女人比男人還要氣憤,性情潑辣的當即就提起裙裾衝上去,加入了群毆柳君璠的陣營。柳君璠被楊帆一通踹,已經踹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再被這些人圍上來一通毆打,連慘呼嚎叫的勁兒都弱了。
謝沐雯站在店中,將楊帆方才所言俱都聽在耳中,臉上頓時露出鄙夷厭惡的神氣。
店裡夥計一見東家出來了,連忙上前討好地問道:「東家,你看,要不要小的把他們轟開?省得影響了咱家的生意。」
謝沐雯曬然道:「沒出息的臭男人,以身乞食,比伸手討飯更噁心!連個乞丐都不如!由他們去!」
瞧她樣子,若不是自恃身份,怕也要衝出去,狠狠踹那姓柳的幾腳,夥計一瞧,當即不敢再言。
「各位,這姦夫無恥,那淫婦同樣無恥!就是她!你們看!」
楊帆眼見眾百姓已被撩撥起來,突然大吼一聲,又將手指向目瞪口呆地站在路邊的姚氏夫人。
「打她!姦夫淫婦!」
「這對狗男女!」
百姓們已被煽動起來,立即沖向姚氏夫人,姚夫人一見,嚇了一跳,趕緊跑上車子,吼那躺在地上裝死的崑崙奴:「賤奴,還不起來,快帶本夫人離開!」
躺在地上裝死的崑崙奴蹭地一下爬起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跳上車子御車便走。柳君璠從地上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追在車子後面,一邊跑一邊咬牙切齒地摞狠話:「江旭寧,你這賤婢,你等着!我絕不會放過……」
「哎喲!」
一句話沒說完,爛梨大棗各色雜物就像瓢潑大雨似的丟過去,柳君璠以袖蒙頭,逃之夭夭。
這時市令帶着幾個維持市場秩序的市丁拎着鞭子走來,老遠就喊:「何人在此互毆,想到官府里吃板子麼!」
眾人聽了,方才紛紛住手,整理衣冠,平穩呼吸,扮旁觀群眾狀。有人便議論道:「瞧這小娘子端地俊俏,怎麼找了這樣一個男人,當真是新鞋褲蹴鞠-----可惜了的!」
面片兒顏面無光,低着頭只管疾步而行,馬橋和楊帆見狀,忙一左一右陪她離開,謝沐雯見人群散了,便也拂袖回了後堂。
離開了看熱鬧的人群之後,馬橋便埋怨楊帆道:「小帆,你今日實是太蠻撞了些,那軟骨頭挾忿而去,必會遷怒於小寧,小寧嫁過去後,還能有好日子過麼?」
楊帆勃然道:「嫁過去?你居然還這麼想?長個卵子就是男人麼?這等齷齪廢物,寧姊,你真要嫁他?」
江旭寧站定腳步,神情猶豫片刻,漸漸變成一片凜然,沉聲道:「吾雖女流,生於貧賤,也羞與此等男子為妻!回去後,我就稟明母親,請媒人出面,與他和離。」
楊帆欣然道:「這才對,寧姊又俊俏又勤快,還怕找不到一個好夫君,我瞧馬六就不錯。」
馬橋趕緊道:「不不不,我可不行,長這麼大,一事無成。我家境況比小寧家還要差了許多,小寧的娘親怎麼會同意呢。」
江旭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小帆說笑的,你還當真了,就是你肯,我還不肯呢,我江旭寧既要與那姓柳的分手,將來的夫婿怎麼也要比他強上幾分,要不然豈不惹他恥笑。就你,哼!」
馬橋趕緊道:「就是,就是,要嫁也要嫁楊二這樣的,起碼這小郎君俊俏的模樣,就比那柳君璠強勝百倍。」
江旭寧拍了他一巴掌,嗔道:「你要死!小帆才多大的孩子,比我還小着兩歲呢,胡說八道。」
楊帆挺起胸道:「雖說如今世道講究男比女大,不過女比男大也是有的,寧姊這樣俊俏,溫柔,勤勞,能幹,我可是求之不得。姊姊只要點點頭,我馬上找人去你家作媒。」
江旭寧「噗哧」一笑,抬腿便去踢他,楊帆打個哈哈,飄身閃開,江旭寧幽幽一嘆,道:「好啦,你們兩個不用變着法兒哄我開心,我已經想開了,柳君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我為他煩惱!」
楊帆和馬橋聽到這句話,知道她是真的想開了、放下了,不由相視一笑,心裡也輕鬆下來。
……
天愛奴候楊帆離開之後,一顆心便激烈地掙紮起來。
她里里外外看過,甚至冒險打開院門,向外窺探了一番,以她的眼力,看不到一個監視她的人,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誤解了楊帆?她想不告而別,可是想到可能的後果,她又不敢冒險。
走,還是不走?
到底有沒有暗中監視我的人?
天愛奴取捨不定,好生糾結。
直到房門打開,楊帆進來,天愛奴竟由衷地鬆了口氣,至少她不用再苦苦糾結於走與留的問題了。
楊帆回來時,已是閉市時間,他回來只一會兒功夫,南市的夥計已把他定購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米麵菜蔬各色食材都給送了來,楊帆叫夥計幫着,把東西都卸到堂屋,便看着屋裡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發怔。
說實話,楊帆從沒下過廚房,看着眼前一堆的東西毫無頭緒,有些根本不明其用處,更不知該擺放在何處。等夥計走了,天愛奴從房裡出來,瞧見楊帆發傻的樣子,不禁莞爾,走上前道:「我來吧。」
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各自規置,井井有條。
對那小小的灶間,天愛奴似乎只是掃了一眼,便胸有成竹了,楊帆看着天愛奴忙碌,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可他跟過去幫着收拾,結果東西不是放錯了地方,就是把常用的收起來,不常用的擺上去,天愛奴不悅道:「出去出去,越幫越忙。」
楊帆訕訕地區退到一旁,道:「那……你看我幹些什麼才好?」
天愛奴道:「去把你家那隻八百年都不曾用過的木桶刷乾淨,打桶水進來,再去後院劈些柴待用吧。」
楊帆終於擺脫了吃閒飯的嫌疑,興沖沖地提起木桶就走了出去。
楊帆哼着崑崙國的民間小調,刷淨木桶,打了滿滿一桶清水提進廚房,又趕到後院劈柴,後院裡有現成的舊木材和一些朽壞的家具,用那柄生了鏽的鐵斧,不一會兒就劈好了一堆柴,看着那小山似的柴堆,楊帆竟頗有一種成就感。
灶間生起了火,自楊帆搬到修文坊之後,他們家的煙囪頭一回冒起了炊煙。
又變得無所事事的楊帆倚在門口,看着天愛奴從小女僕搖身一變,又化為廚娘的全過程,目瞪口呆!
第0029章
我只能講我六歲之前的故事
天愛奴洗淨手,走進廚房的同時,已把那替換下來的萬能床單改制的小圍裙扎在腰間。
水盆里,魚在跳、蝦在躥,案板上擺着一砣羊肉。
楊帆眨了幾下眼睛的功夫,米已淘好下鍋,蔥、姜、蒜已剝好、拍扁、切絲以備用。
楊帆又眨了幾下眼睛的功夫,一條魚已除腮、去鱗,清洗乾淨,放進一隻敞口盤子。
蔥段、薑絲、料酒、醬油等配出的佐料往切了數條斜口的魚身上一澆,盤子往旁邊一推,天愛奴又抄起了刀。
一口刀在她手中上下翻飛,儘管只用一隻手,不消片刻,羊肉便成了一砣鮮紅的肉片兒。
「咚」地一聲,刀往案板上一紮,刀柄還在嗡嗡地顫着,天愛奴已俯身添了幾塊柴進火灶,在備好的一隻盆里用皂角清潔了手,拿起幾隻大棗,靈活地剔去核,丟進米鍋。
夥計送來時就已收拾停當的一隻肥雞再度清洗一下,腹內塞進各種佐料餵上味兒,棗肉沫糊粥已經煮好了,米飯的香氣撲鼻而來,這邊又把鮮魚放上蒸鍋,順手一抄,一把切好的薑絲蔥絲,便蓋滿了魚段。
楊帆正盯着那蓋在蔥絲薑絲下全須全尾的大魚發呆,幾塊乳酪又丟進了水裡,天愛奴玉臂輕揚的動作,信手揮灑的姿容,就像一位書法大家正在揮毫潑墨,書就一篇絕妙好字般寫意自如。
鮮魚不用蒸得太久,當那魚的鮮香和乳酷的奶香從鍋蓋邊緣隨着蒸氣流逸出來,饞得楊帆口涎直流時,肥雞又被送進了蒸鍋,而這時那盆蹦蹦跳跳的鮮蝦業已濾去清水待用了。
倚在門邊的甩手大爺只覺得自己很餓,越來越餓,可他不捨得走開,他從不知道,做也可以如此的優美、如此的雅致。男人是不下廚的,一輩子怕連廚房的門都難得進上一回,可要是廚房裡也有如此美景,便下下廚房又如何?
楊帆盯着腰間扎着青布小圍裙的天愛奴,腰身細細,仿佛一棵水靈靈的小白菜。
在楊帆看來,她無疑就是此間廚下最可口的一道菜,秀色,真的可餐。
那盤可口的小白菜還在廚下忙碌着,不管是揮起炒勺,抄起菜刀、撒下蔥花,還是刀下如飛地切着羊肉,就連她俯身添柴的動作都充滿了藝術的美感,仿佛她不是在炒菜,而是翩躚起舞。
似乎感覺到了楊帆的注視,天愛奴忽然頭也不回地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做的事是什麼嗎?」
楊帆搖搖頭,道:「不知道!」
天愛奴深深地嗅了口飯菜的香氣,振奮地道:「做飯!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做飯!!」
楊帆微囧:原來,是個吃貨……
……
蔥醋雞、乳酷蒸魚、光明蝦炙、小炒羊肉,棗肉沫糊粥,一一擺上了几案。
楊帆和天愛奴分據几案兩邊,跪坐如儀,舉案齊眉。
桌上的菜很豐盛,只是沒有青菜。
楊帆好不容易改善一次生活,當然不會買青菜,天愛奴也沒挑剔他買回來的食材。因為隋唐以來,胡漢雜居,中原的文化、服飾、飲食等各個方面都受到了胡人胡風的影響,做了很大的改變,時下豪門權貴家的菜譜上本來就很難看得到青菜。
楊帆吃的很香,肚子吃的很圓,一條一斤八兩六錢的肥魚、一隻三斤四兩的肥雞,半斤羊肉,一盤河蝦幾乎被他一掃而空,連那鍋粥都被他吃下去了大半。
天愛奴捧着飯碗,看得空蕩蕩的盤子問他:「你是不是餓死鬼投胎?」
楊帆捧着溜圓的肚子,嘆息道:「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不如……你就不要走了吧。」
天愛奴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請得起我這個廚娘?」
楊帆咳嗽一聲道:「一定……是做廚娘麼。」
天愛奴小口地扒着米粥,從那被楊帆掃蕩一空的盤子裡挾着一點倖存的剩菜,壓根沒有理他。楊帆眼珠轉了轉,忽然嘿嘿地笑起來:「我來算算,哎呀,你到我家,今兒正好是第三天。」
天愛奴揚起一雙剪水雙眸,詫異地「嗯?」了一聲。
楊帆壞笑道:「新媳婦過門第三天,可是要下廚作飯的。」
天愛奴「哼」了一聲,板着臉依舊不理他。
楊帆揉揉鼻子,試探地道:「對了,你給我那支釵子,居然換了兩千八百錢,我對你真是越來越好奇了,從你的言談舉止,還有你隨隨便便拿出一支釵子就能這麼值錢,你一定出身大富之家,還需要做賊?」
天愛奴停了箸,淡淡地道:「還是忍不住想要打聽我的身世?」
「呃……你可以不說。」
天愛奴搖搖頭,沉吟一下道:「說也無妨。不過……我只能告訴你我六歲之前的身世。」
楊帆振奮道:「那也可以,你說。」
天愛奴靜靜地想了一陣,輕輕說道:「我家住關中周至縣,家裡沒有什麼特別的,父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十幾畝旱田地。永淳元年五月的時候,關中大旱,赤地千里,繼之以蝗蟲,莊稼本來就枯死了,又被蝗蟲啃個精光。」
這個開頭,恐怕絕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楊帆不由斂了笑容,靜靜地聽着。
天愛奴道:「官府籌措不到足夠的糧食賑災,為了活下去,阿爺(父親,當時最普通的口語稱呼)賣掉了家裡的十幾畝田,可那時米價已經漲到一斛萬錢,這點錢夠活幾天呢?很快,城裡鄉下,哀鴻處處,人多相食,死者枕籍於路。」
天愛奴黯然道:「禍不單行,緊接着又發生了大瘟疫,災民們拖兒帶女,白天乞討,晚間就露宿街頭,不少人在睡夢裡就口吐黃水,陳屍路旁。」當時有一首民謠說:「李四早上埋張三,晌午李四又升天。劉二王五去送葬,月落雙赴鬼門關……」
「餓瘋了的饑民開始不擇手段。有人剛買的饃被饑民搶走,眼看就要追上,饑民就把饃扔進馬尿里再踩上一腳,被搶者只好作罷,饑民再揀起饃,狼吞虎咽。樹皮都被剝光了,露出白花花的樹幹,樹葉也被蝗蟲和饑民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