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18章

月關

  不少人開始吃觀音土,明知道吃了依舊是死,但是胃裡不填上東西真的餓的慌呀。我們村裡有個人賣光了地,又賣了妻子,最後把餓死的四歲的兒子用炕席捲了一埋,奔往他鄉逃命去了。

  還有一個寡婦,家裡有上百畝田,在村里算是很富有的,這時也難以維持了,她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大,為了養活兒子,保住亡夫的一點血脈,她親手把自己年幼的女兒摁進水盆里活活溺死。」

  天愛奴抬起頭,看着楊帆,認真地解釋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些和我沒有關係?我說這些,其實只是想告訴你,當時到底有多慘,很多遠比我家富有的人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不管我的爹娘對我做了什麼,我都不恨他們,從來沒有!」

  楊帆的心輕輕一顫,凝視着天愛奴晶瑩的目光,有心叫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迎着那樣的目光,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天愛奴默然片刻,繼續道:「成群結隊的饑民一路東行,向關外、向洛陽去逃生。逃難的人多如牛毛,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荒野里到處都是狼和像狼一樣兇狠的野狗,它們根本不怕人,甚至竄到十室九空的村莊裡,把殘存的人類當成它們的口食。

  隴西有許多人跑到關中來買老婆,但是他們不准帶孩子,我親眼看見一個隴西漢子,把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婦人抱上了驢背,卻奪過她懷中的孩子,扔在乾涸的陰溝里。阿爺……」

  天愛奴的聲音顫抖起來:「阿爺無奈之下,也把阿母賣掉了,可是換來的糧都不夠吃三天的。管它呢,那時候,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只要能多活一刻,還有什麼是不肯做的?許多婦人被迫賣身,賣一次身子,只能換回一碗米湯。」

  天愛奴長長地吁了口氣,幽幽地道:「賣了阿母換回的糧食吃完了,阿爺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時我好怕,以為阿爺要吃掉我,結果……他只是把我叫到一口枯乾的井前,把我推了下去……」

  楊帆身子一顫,嘴唇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天愛奴道:「阿爺又丟了些磚石瓦礫下來,然後就不知往何處逃命去了。」

  楊帆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正在輕輕發抖,楊帆一握住她的手,她立刻反握住楊帆的手,死死地攥着,仿佛掉進枯井的人抓住了好心人垂下的一根繩子,再也不肯鬆開。

  楊帆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你不要再說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悽然道:「阿爺丟下的石頭,砸中了我的頭,我暈倒了。可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他也是沒有辦法,至少……他沒有吃了我……」

  註:唐朝已有炒菜,只是因為費油,且生鐵鍋質量不好,磕碰容易破裂,故未大面積流行。醬油發明於兩晉時期,唐朝已然流行,此前它叫清醬、豆醬清、醬汁、醬料、豉油、豉汁、淋油、柚油、曬油、座油、伏油、秋油、母油、套油、雙套油等。公元755年後,醬油生產技術隨鑒真大師傳至日本。後又相繼傳入朝鮮、越南、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國。

第0030章

我想多吃一碗飯

  楊帆聽得心情無比沉重,他知道,天愛奴之所以一再地強調父親的無奈,一再地強調她不恨父親,恰恰是因為她童年時所受到的傷害太深,尤其是來自於親人的離棄,這如同一個夢魘,揮之不去。她不想恨,卻又忘不了,只好用這樣的辦法,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的心靈。

  天愛奴目中隱隱泛起淚光,幽幽地道:「可是,天不絕我,大概是因為那三天有了吃的,我居然有了點力氣,我醒了,攀着井裡磚石剝落的空洞處爬了出來,一個人隨着逃難的人群走鄉過縣,到處流浪,後來……我被一個磨坊主收留了。」

  天愛奴笑笑,道:「那個磨坊主對他娘子說,要先拿我當童工養着,等我長大了,就給他那傻兒子當婆娘,替他們家傳宗接代,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背着我,他知道我沒有選擇。其實我很開心,至少我能吃飽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磨盤高,骨瘦如柴,磨坊主給我那些吃的也僅能活命。我沒有力氣,不小心被拉磨的驢子撞倒,竟然沒有力氣爬起來,被蒙住眼的驢子依舊一圈圈地拉着磨,把我踩得奄奄一息。

  治傷是要花錢的,磨坊主覺得划不來,就把我丟出了村子。饑民們綠着眼睛圍上來,想要把我生生地吃了,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馬上的人看起來很精神,衣裝很整潔,因為瘟疫橫行,他們臉上都蒙了厚厚的毛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其中有一個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也許一路上他們已經見慣了種種人間慘劇,我沒有看出他想救我的意思,我想,我馬上就要被人吃掉了,可是他明明已經從我身邊馳過,忽然又轉了回來。

  那幾個饑民呲着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我,想要生吃我的肉,這時候,那個人揮起了手中的鞭子,有氣無力的饑民在他的鞭子下面就像一個個紙糊的人兒似的倒下,我被救了。他給我治傷,給我飯吃……」

  楊帆問道:「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願意救你?」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答道:「後來,他告訴我,他一路上見到了太多垂死的人,有的人看他們經過,會露出乞求之色;有的人會恐懼死亡,哀嚎哭泣;有的人則麻木不仁,對他們視而不見……」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而我……他說他在這個六歲的小女孩眼睛裡,看到的是解脫的平靜,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超脫生死的目光,他覺得很不尋常,所以……他救了我……」

  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天愛奴仰起了頭,過了許久,當她緩緩低頭時,眼睛雖然是濕潤的,淚水卻已消失,她終究沒讓眼淚流下來。她凝視着楊帆,一字一字地道:「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天愛奴,人不愛奴,天愛奴。」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仍然緊緊抓着楊帆的手,楊帆能感覺出,在那地獄般的日子裡,她所遭受的打擊,不僅僅是來自乾旱、蝗災、瘟疫,不僅僅是目睹慘烈的死亡,趁火打劫的災民,還來自她的生身父親。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不要總是記在心裡。」

  天愛奴輕輕抽回了手,手掌柔滑似一匹絲綢,手已抽出,滑膩柔細的感覺還蕩漾在他的指尖。她用劍,可是掌中竟沒有一個硬繭,這隻有在有條件習武之後,細心保養自己雙手的人才辦得到。

  楊帆對這個身份成謎的女孩更加好奇了,但他並沒有想去深究,就像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他理解並且尊重別人的秘密。

  天愛奴的嘴角輕輕勾起,帶些譏誚地道:「你不懂,雖然你的家境也不好,可是至少,你有平穩的生活,至少有個溫飽,你哪知道我所遭受的一切。」

  楊帆沉默了,其實他也有一個不幸,但是比起天愛奴所遭受的折磨,他覺得自己所遭受的至少是驟然的打擊,遠沒有那日以繼夜,永遠絕望的痛苦更深,所以他沒有反駁天愛奴的話,他沉默片刻,凝視着天愛奴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完了你的故事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我想再吃一碗飯。」

  天愛奴:「……」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曾經不幸,並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是沉溺於不幸的回憶之中不能自拔,讓那不幸永遠影響着你。你現在還活着,活的還很好,這就是幸福!你知道自己曾經遭受過怎樣的痛苦,那現在就更要好好地活着,而不是一味的沉溺於痛苦的過去!懷念死者,就更要珍惜生者!這是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在按照他的話去做,所以,我過得很快活。」

  天愛奴眉頭微微一挑,道:「他的話,就一定有道理?」

  楊帆臉上露出了異常尊敬的神色,道:「他說了,我就信!再說,老人家活到這麼大歲數,遠比我們經歷了更多的人生,他的話就算不是這世間最有道理的,也一定比我有道理。阿奴,上天眷顧你,讓你活下來,你還活在這人世間,那麼就該努力尋找人世間的幸福,不要辜負上天對你的眷顧!」

  望着楊帆異常真誠的眼睛,天愛奴心中一陣悸動,楊帆真情流露的語氣,看不出一絲作偽,她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但她還是不能確定。畢竟,她做的事,干係實在太大,而感動……

  那個磨坊主收留她,並且丟給她半個饃的時候,她比現在還要感動,人心隔肚皮呀。

  天愛奴輕輕地道:「我會的。」

  天愛奴細密的眼帘緩緩揚起:「我想……再吃一碗飯。」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笑如靜謐的午夜,攸然亮起的一朵燈花,在那一瞬間照亮了他們彼此,心暖和了許多,這是她第二次笑,她笑的很好看,楊帆覺得,她真應該經常這樣笑一笑。

  天愛奴盈盈起身,道:「菜都叫你吃光了,我再去弄點兒,你想吃什麼?」

  楊帆道:「我想吃菜,很清淡的菜,比如……野菜蘸醬!」

  「這個簡單,馬上就好。」

  天愛奴系好圍裙,款款地走向廚房,她的步態……很女人。

  楊帆追了一句:「醬要炸一下,放一個雞子兒!」

  天愛奴答道:「好!」

  她的倩影消失在廚房裡,片刻之後,一陣雞蛋炸醬的香味就撲進了楊帆的鼻子,楊帆閉上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品味着那炸醬的味道,當他再睜開眼時,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這一回,楊帆吃的很慢,不再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一邊吃着飯,一邊看着天愛奴吃飯的樣子,她吃的更慢,動作很優雅,很好看。

  素手調羹湯,含羞侍君嘗。無論羹湯多麼珍饈,倘若沒有了後一句作陪襯,便失去了旖旎的景致。人間煙火,總要有個仙女般的女人陪伴着,那平淡才生了一種難言的味道,於是,人更加好看,飯菜更香。

  這就是秀色可餐。

  平靜和溫馨很快就被打破了,院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還未及有所反應,那人便闖進門來……

第0031章

人們最喜歡相信的理由

  擅闖民居這種事本不該發生的,尤其是晚上,幾乎更不可能。

  因為在照明條件比較低劣的古代,人們對於黑夜有着本能的恐懼和行動上的客觀困難,夜間犯罪,主人無法事先判斷你是要偷東西還是要殺人,再加上私宅不受侵犯的傳統觀念,所以夜入民宅,非奸即盜的觀念深入人心。

  唐律規定:「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再加上宵禁的規定,所以夜間串門子,在那時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到了人家不敲門便登堂入室,更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以致兩人全無防備。

  然而楊帆並不覺得意外,規矩是規矩,規矩定出來,就是給人破的。敢大模大樣闖進他家,壞了這夜不入民宅規矩的,除了馬橋還能有哪個?

  可馬橋平時輕易也是不會到他家裡來的,這個時間按常理說,馬橋本該在家裡陪着他老娘做手工才對,可是進來的,卻真的是馬橋。

  馬橋一腳踏進門來,就見房中整潔,一張几案,對坐兩人,一男一女,不禁「哎喲」一聲,忙不迭點頭哈腰地賠禮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走錯門了……」

  馬橋一邊說一邊退,退到門口,剛剛退出一隻腳,已然看清了楊帆的模樣,不禁驚詫地站住。他捧着一個陶罐兒,張口結舌地看看楊帆,又看看天愛奴,結結巴巴地道:「這……這……這位姑娘……」

  楊帆一伸手,按下了天愛奴欲暴起的動作,向她解釋道:「這是我朋友。」

  楊帆起身,把馬橋拉到院子裡,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道:「我不放心小寧,回來後去了她那裡一趟,聽她說你今晚沒去她那裡吃麵片兒湯,小寧叫我來看看你。我琢磨着,怕是你把錢都給了我去應付老娘,所以……我就帶了半罐子粥過來,那位姑娘是什麼人?」

  「她呀……」

  楊帆眼珠亂轉,遲疑地說道:「哦,她是我的表妹,特意來探望我的。」

  馬橋以手撫額道:「兄弟,能換個更合適的藉口麼?」

  「怎麼?」

  馬橋無力地道:「你說過,你的老家在交趾,在中原沒有親人。現在你表妹來探望你?從交趾、孤身一人、萬里迢迢地趕到洛陽來探望你?而且你還要做賊似的把她藏在家裡,都不讓人知道?」

  楊帆臉上一紅,沒好氣地道:「你知道是藉口還說出來?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就當她是一個賊好了。」

  馬橋捧着瓦罐,一臉木然地道:「你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做賊麼?」

  楊帆道:「奇哉怪也,漂亮女人怎麼就不能做賊了?」

  馬橋道:「一入青樓,衣食無憂啊。漂亮女人能走的路太多了,做賊?哈,哈哈,天大的笑話!」

  楊帆生怕天愛奴聽了着惱,趕緊往門口瞧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休得胡說,叫她聽見,定不饒你!」

  馬橋「哼哼」兩聲以示冷笑,說道:「看吧,我這麼說你不樂意了是吧?快招,她到底是誰?」

  「你煩不煩啊?」

  馬橋往門口瞧瞧,擠擠眼睛,小聲道:「你相好的?」

  楊帆心裡一動,這個理由……似乎說得過去,於是故作沉吟狀道:「嗯……」

  馬橋急不可耐地道:「果然是你相好的?天吶,這麼漂亮的姑娘,快說,這是誰家的女子,你怎麼勾搭上的?」

  楊帆情知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滿足這個好奇寶寶的好奇心,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便順着他的思路,慢吞吞地說道:「這位姑娘麼……是我在洛河上認識的一位商賈之女。」

  「哦?」馬橋換了另一隻手抱着瓦罐,豎起了耳朵。

  楊帆道:「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行經洛河橋上,她正使船自橋下經過,我們兩人就此一見鍾情,一來二去,兩情相悅,便私訂了終身,可她父母嫌貧愛富,不願讓她嫁給一個坊丁,所以……她就跟我私奔了……」

  楊帆順嘴編出一個很濫俗的劇情來,可是越是這種濫俗的故事,無疑卻是最能滿足人獵奇俗心理的,所以馬橋信之無疑。他咂巴咂巴嘴兒,興致勃勃地道:「那你們倆,打算以後怎麼辦?」

  楊帆蠻不在乎地道:「還能咋辦,讓她住在這兒唄,依咱大唐律,只要過了法訂婚齡,男女兩情相悅,成就事實婚姻,便予承認,父母也干涉不得的。」

  馬橋捏着下巴,狐疑地道:「不對吧……依咱大唐律,可是男滿二十,女滿十五,方才可以成親。你今年才十七,還差着三年呢。」

  楊帆道:「所以,我打算先這麼過着,等三年以後,我們兩個不但早就做了夫妻,連娃兒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個了,她阿爺阿母還能反對不成?」

  馬橋翹起大拇指贊道:「這一招夠狠!」

  楊帆趁機對馬橋道:「如今她父母正到處打聽她的下落,因此這件事你清楚就好,切不可再告與他人知道。」

  馬橋連連點頭:「當然,當然。你放心,這種事,打死我都不會說與外人知道的。」

  楊帆吁了口氣,問道:「對了,寧姊那裡怎麼樣了?」

  馬橋道:「大娘聽了也很氣憤,她說,男人窮些沒關係,可要是這般沒志氣,那就真的一輩子沒有出息了,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自己女兒若是跟了這樣一個男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她明天要親自去找媒人退婚呢。」

  楊帆欣然道:「這就好。」

  兩個人又聊了一陣兒,馬橋告辭離開,楊帆已經吃得小肚溜圓,那粥自然也是捧回去了。

  楊帆閃身進屋,就見天愛奴端坐案後,亭亭若初荷出水,一雙明亮的眼睛饒有趣味地盯着他看,看得楊帆心裡發毛,不由暗忖道:「她怎麼這麼看我?我倆說的話……不會是被她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