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20章
月關
面片兒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她緊抿着唇,輕輕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馬橋急不可耐地道:「大娘,這到底是咋回事兒,你給我們倆說說呀,這麼多人,總能商量出個辦法。我跟小寧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小帆也當小寧是親姐姐一樣,全都不是外人,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面片兒娘嘆了口氣,說道:「今兒一早,老身就和小寧去找阿婆,說明了情況,阿婆聽了也很生氣,就陪我們娘倆去柳家商議和離的事情。結果到了柳家,那柳君璠堅決不肯和離,甚至當着小寧的面就說,就說……」
面片兒娘說到這裡,渾身哆嗦起來,麵皮子鐵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孫婆婆接口道:「那小畜牲說,只等小寧嫁過去,就要往死里折磨她。」
楊帆和馬橋登時氣炸了肺,楊帆怒道:「這個無恥敗類!堂堂男兒,為人面首,伏在女人胯下搖尾乞憐,求些施捨度日,這樣的貨色,寧姊若嫁了他,豈不是一生一世都要受委屈。他不願和離,咱就離不得麼?」
孫婆婆道:「小旭啊,你剛回大唐不久,有所不知。咱大唐律法,固然有夫婦和離這麼一說,可是和離,和離,就在一個和字,兩下里都同意,那才成,要不然怎算是和離?那姓柳的恨小寧當眾颳了他的臉面,心中懷恨,怎肯放過小寧?再說,他這等沒骨氣的破落戶兒,雖與那姚夫人媾和,終究是姦夫淫夫,姚夫人肯為他生兒育女麼?他舍了小寧這樣的好姑娘,還到哪裡去娶一個稱心如意的小娘子?他自然是不肯和離的了。」
馬橋追問道:「孫婆婆,那不肯和離,就再無分手的法子了麼?」
第0034章
這是男人的世界
孫婆婆搖搖滿是白髮的腦袋,怏怏地道:「別的法子,都不成的,還有一個法子,就是由男方『出妻』,你想,咱要和離他都不肯,他會主動休妻?再一個……就是經官了。」
楊帆雙眼一亮,道:「着哇,他不肯和離,咱就經官!我和馬六都是人證,咱告上官府,我就不信,他這等賣身求食的乞索兒,在官府裡面還有關係。」
孫婆婆搖頭道:「難!難!經官……難吶!夫是婦天,女要告夫,不管有理沒理,先判徙刑兩年,即便如此,也告不贏的,男人在外勾三搭四,不比婦人不守規矩,官府豈會判你分離?官府判離,只有兩條,『義絕』、『違例』,寧兒一條都不符合呀。」
楊帆和馬橋面面相覷,這裡邊的道道兒,不是專業人士還真搞不懂,兩人一頭霧水,最後還是楊帆忍不住,率先問道:「阿婆,這『義絕』和『違例』是指什麼?」
孫婆婆道:「『義絕』,就是說,對對方的族人犯了毆殺、姦殺、謀害之罪。『違律』,就是說違反了大唐律的婚姻,比如說律法不准同姓成親,而夫妻二人偏是同姓,如此一類的婚姻,便不合法,須得判離……」
楊帆蹙眉道:「如此說來,這兩個法子確實用之不上,可那姓柳的如此齷齪卑劣,明明不是良配,難道……想離就離不了?」
孫婆婆幽幽地嘆息道:「這天下,是你們男人的,也是向着你們男人的,婦道人家哪有說理的地兒。」
現代人都說唐朝女子社會地位高,其實也只是相對於其他朝代而言的,她們的社會地位不可能高於男人或者與男人平等,而史書中得以留存的一些女人張揚跋扈的故事,恰恰是因為那不是普通現象,才成為傳奇。那些跋扈娘子,哪個不是有一個極硬氣的娘家?其中十之八九,都是皇家公主,普通女子比得了麼?
唐律規定,夫妻互毆,妻子刑重。狀告丈夫的,不管有理沒理先判兩年。
明清時候更甚,夫妻互毆,不管有傷無傷,妻子立杖一百,甚至,丈夫在追打妻子的過程中自己不小心磕碰而死,都要判處妻子極刑。而妻子告夫,先杖一百,判刑三年,然後才審你那丈夫是否有過,如屬誣告,妻子立即處以絞刑。
丈夫在外尋花問柳,與人苟合,固然風評不佳受人鄙視,卻是沒有罪的,所以昨日江旭寧雖撞見柳君璠與姚氏夫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真鬧將起來也無從處置。
可反過來,要是柳君璠告面片兒與馬橋不清不楚,屬實的話要判刑兩年,若是假的,這場官司打下來,她的名聲也要毀了,她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名聲一旦臭了,處境如何難堪,可想而知。
二人聽罷孫婆婆的解釋,一顆心登時涼了半截,馬橋喃喃道:「如此,小寧就只得嫁了那個浪蕩無行的柳君璠不成?」
面片兒激靈一顫,大聲道:「不!我寧可死,也不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面片兒一咬牙,急退兩步,一反手就從窗台上的簸箕里抄起一把剪刀,王大娘驚道:「乖女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老太太想要搶過女兒手中的剪刀,可是見她剪尖已然抵着身體,生怕上前搶奪她立即自殺,急嚇之下,臉色已蒼白如紙。
孫婆婆也驚站起來,面片兒忍了很久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泣聲道:「阿母,那日,女兒親眼看見他在那姚姓婦人面前毫無骨氣的樣子,他……若是在外尋花問柳,那也罷了,算是他男兒家的本事,女兒都能忍得,可他如此沒有出息,我難道要跟他一樣含羞忍辱,乞人口食不成?」
面片兒把剪刀一立,沉聲道:「阿母勿驚,女兒不會自尋短見的,我只是要劃花了自己的容貌,諒他姓柳的,也不會娶一個相貌悽厲如鬼的女子。」
王大娘驚道:「女兒萬萬不可,總有辦法可想的,你若劃花了相貌,將來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面片兒道:「阿母,女兒就算一生嫁不出去,又或嫁個山野粗漢,也勝似跟了一個這樣的男子,容貌便丑得像個鬼,女兒至少也能挺直了腰板做人,若是不然,縱有花容月貌,活着也似一鬼!」
楊帆勸道:「寧姊,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咱們再商量商量……」
話猶未了,他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去,一把奪下了江旭寧手中的剪刀。楊帆這一閃身形雖然快極,但是眾人正唯恐江旭寧狠下心來劃花了自己面孔,注意力並未放在他的身上,再說少年人身手靈活也不稀奇,因此並未生疑。
孫婆婆又慚又羞,這樁婚姻是她一手撮合的,眼見鬧到這樣的地步,孫婆婆臉面上很是無光,便對江旭寧道:「寧兒,你可千萬不要做此想法,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咱們再商量商量。」
孫婆婆思索了片刻,拉住江旭寧的手,對面片兒娘道:「蘇坊正家裡大郎的婚事是老身一手撮合的,在蘇坊正面前,老身倒還有些面子。既然咱們自己不能讓那姓柳的同意和離,老身就去一趟蘇坊正家,請蘇坊正出面,或許可以壓得那姓柳的回心轉意。」
面片兒娘喜道:「這可好,那就麻煩阿婆了。」
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帕,打開來,從裡邊撿出一串大錢,塞到孫婆婆手裡。孫婆婆顏面無光,哪裡肯收,不禁連連推拒。
面片兒娘道:「請託辦事,哪有不花錢的,阿婆且拿着,不管是買只雞鴨,提匣點心,總不能空着手登門!」
如此推託再三,孫婆婆便收了錢,道:「既如此,老身就厚着臉皮收下了。事不宜遲,老身這就去蘇坊正家裡走一遭。」
她看看淚痕未乾的江旭寧,輕輕嘆了口氣,又安慰道:「寧兒,你且安心等着,阿婆請蘇坊正出面,這各坊的坊正,本身都是坊裡邊有頭有臉的人物,相互間又通着聲息,如果蘇坊正肯出面,就能說服那永泰坊的坊正向柳君璠施壓,迫他就範。」
江旭寧噙淚屈身道:「阿婆,寧兒的終身,就拜託與阿婆了。」
孫婆婆點了點頭,顫巍巍往外便走,楊帆忙對馬橋遞個眼色,叫他留下安撫江旭寧,免得她再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自己則趕上去,攙了孫婆婆往外走。
楊帆一路走一路問道:「阿婆,那姓柳的到底怎生說的?」
孫婆婆聽了,臉上浮起一片怒色,說道:「老身說了一輩子媒,還沒見過這樣無恥的男子。那柳君璠根本就是個無賴,他說:要和離也成,等他玩膩了、把人玩殘了,自然就會休妻。這人根本畜牲不如,與他商量和離,是對屠兒說放生,怎麼可能?」
楊帆聽了,心中攸地掠過一絲殺意,暗暗忖道:「若是孫婆婆能請得蘇坊正出面,叫那柳君璠好說好散倒還罷了,若是不然,我便宰了那個畜牲,也不教寧姊落入火坑,一世不得翻身!」
楊帆一直把孫婆婆送到蘇坊正家裡,蘇墨涵倒是挺仗義,再說江旭寧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聽說她那夫家如此的不堪,蘇坊正心中也甚是鄙夷,當下一口答應,立即便去永泰坊,找那永泰坊坊正共同出面。
楊帆得了準確的信兒,先送了孫婆婆回家,又趕回面片兒家,向她說明情況。聽說蘇坊正答應出頭,江旭寧重又萌生了希望,情緒這才緩和下來,楊帆和馬橋又婉言解勸了一陣,這才雙雙告辭。
第0035章
宰相門前七品官
楊帆回到家裡,一推門便嗅到一陣飯菜的香氣,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幸福的感覺,便向廚下揚聲喚道:「阿奴,我回來了!」
奇怪的是,廚下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楊帆奇怪地走過去,探頭往廚下一瞧,裡邊根本沒人,楊帆再一回頭,不禁嚇了一跳,天愛奴正幽靈似的站在他身後。
楊帆駭然道:「你怎麼跟個鬼似的,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天愛奴瞪着他,道:「出事了!」
楊帆怔道:「出了什麼事?」
天愛奴嗖地一下閃到門口,貼着門縫向外看了看,又嗖地一下飄到他的面前,小聲道:「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兒。」
「哦?」
「我發現經過你家門口的人,都會很好奇地往裡邊探頭探腦。」
「哦?」
「我還發現,那些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哦?」
天愛奴臉色凝重地點:「你說,會不會我在你家的消息已經泄露了?」
楊帆心虛起來,忙道:「你想多了,這坊間百姓各過各的日子,誰會多管他人閒事?」
天愛奴搖頭道:「不然,你本單身男兒,家中從不起伙,突然開始自己生火做飯,落在有心人眼中,難免會生起疑慮……」
楊帆乾咳兩聲道:「你不用擔心,我說過了,這坊里絕不會有人多管閒事。再說你這副模樣兒,就是有人見了你,會相信你是個女賊嗎?」
天愛奴猶自不放心,凝視着他道:「真的沒有事?」
楊帆正色道:「絕對沒有事,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天愛奴嘆息道:「你這麼一說,我更擔心了。」
楊帆鬱悶地道:「我的人格有這麼差麼?」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有人格麼?」
楊帆瞪着她問道:「飯做好了麼?」
天愛奴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居然還吃得下?」
楊帆道:「為什麼吃不下?根本不會有事,你想想,如果你在這兒的消息真的泄露了,我豈不也要受到牽連?我既然不怕,你擔心什麼。」
天愛奴歪着頭仔細想想,展顏道:「不錯,這個理由着實令我放心許多,那麼……吃飯吧!」
昨日他們和搬新家燎鍋底差不多,自然要隆重一些,今天就不可能大魚大肉了,不過哪怕是尋常的菜式,經過天愛奴那雙妙手烹調出來,也是色香味俱佳。楊帆一見滿桌佳肴,不由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道:「來來來,吃飯吃飯。」
天愛奴微微一笑,道:「不急,我還有一盤大菜沒上。」
楊帆停了筷子,訝然道:「還有一道大菜?」
天愛奴探手從矮几下摸出一個包袱來,輕輕地推到了楊帆面前。
楊帆狐疑地看了天愛奴一眼,放下筷子,將那包袱打開,燈光下,頓時騰起一片珠光寶氣,氤氳生輝。兩方翠玉、一掛明珠,另有金錠銀條若干,楊帆驚訝半晌,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天愛奴。
天愛奴道:「今天,我出去了一趟,帶了些東西回來。」
楊帆將包袱緩緩掩起,重新推回几案之下,鎮靜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禮!」
天愛奴道:「我說過,救命之恩,當有厚報。這是我給你的謝禮。」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問道:「你要走了?」
天愛奴輕輕頷首,楊帆道:「前日叫你走,你不肯走,今日怎麼突然又想走了?」
天愛奴嘴角輕輕一勾,道:「我說過,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哪裡需要什麼理由呢?」
楊帆吁了口氣,道:「這坊中盤查雖然不嚴,可是京中卻不然,各處城門處對於出城的人盤查還是甚為嚴格,你肩上有傷,很容易暴露身份,不如等傷勢養好……」
天愛奴截口道:「要養好傷,非是一兩日功夫能夠辦到的。只要我能行走自如,出城麼,對我來說,絕不是問題。」
楊帆默然片刻,展顏笑道:「也好。既然明日就將分別,筵上豈可無酒。」
天愛奴道:「好,我雖有傷,飲酒卻是無妨,我去取來。」
楊帆伸手虛按,說道:「你且坐着,我去取酒。」
楊帆欠身欲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自院中響起。今日街坊諸般詭異,已令天愛奴生起戒心,這時一聽腳步聲起,她的目光立即警覺起來。
楊帆在看她持箸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纖秀,當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持箸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蘭花綻放般一動,已由持握變成了反握,右手食指輕輕抵前,拇指按在上方,尾指勾住筷尾,筷尖斜斜指向楊帆的右胸心口,變成了一個標準的握劍姿勢。
她當然不是想要對付楊帆,她微微側着頭,左耳正傾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相信,當她暴起反刺時,手中的竹筷將勢如閃電,筆直地刺入進門者的咽喉,她不只是殺魚很快,殺人更快。
楊帆馬上問了一句:「誰?」
門外的人這回沒有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他先說了一句話:「小帆,是我,馬橋!」
聲落,門才拉開,馬橋邁步走了進來。
一進門,依舊是一張矮几,依舊是男女對坐,依舊是燈下用餐,情形一如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