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21章

月關

  馬橋「哼哼」兩聲,道:「你們正吃飯吶,弟妹,打擾了啊。」

  天愛奴手裡的筷子「當」地一聲跌落桌上,張口結舌地道:「弟……弟妹?」

  楊帆趕緊站起來,搶過去擋住馬橋的視線,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繞過楊帆的身子,瞧瞧桌上的飯菜,連聲贊道:「哎呀,弟妹真是好手藝,這飯菜做得好香。」

  天愛奴瞪着楊帆,楊帆忙道:「馬六,別胡說八道的,我們還沒……那啥呢。」

  楊帆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擠眉弄眼地向天愛奴打眼色:「阿奴,你先離開一下,馬六來,有事跟我相商。」

  天愛奴緩緩站起,狐疑地瞟了楊帆一眼,姍姍走向後門,楊帆拉着馬橋坐下,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見天愛奴走了,臉上強裝的笑容頓時斂去,嘆口氣道:「還不是因為小寧的事麼。」

  楊帆動容道:「蘇坊正那邊有消息了?莫非姓柳的還是不肯答應?」

  馬橋道:「蘇坊正去了永泰坊,見到了那裡的莫坊正,莫坊正聽蘇坊正說明了去意,便大覺撓頭,說是此事甚不易辦。」

  楊帆道:「那是何故,那姓柳的混到這般地步,在坊里應該沒甚能耐才是。」

  馬橋道:「不錯,那姓柳的的確沒有什麼能耐。不過,他雖沒什麼能耐,他傍上的那位姚氏夫人,卻是大有來頭。」

  楊帆雙眼微微一眯,問道:「那個姓姚的婦人,她是什麼身份?」

  馬橋道:「那姚氏婦人也沒什麼身份,只不過是個孀居的商人婦,不過姚氏夫人的娘……卻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物。」

  楊帆奇道:「商人婦的母親,能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馬橋苦笑道:「姚夫人的母親,曾經給一個人做過乳母。」

  「誰?」

  「太平公主!」

第0036章

一刀解厄

  楊帆大吃一驚,驀地睜大眼睛道:「竟有此事?」

  馬橋輕輕點頭道:「不錯!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太平公主的乳母,因為這層關係,少有人敢冒犯她,所以莫坊正便勸蘇坊正不要多惹閒事。」

  楊帆蹙起眉頭道:「那姚氏夫人……應該不會從中作梗吧,你想,那姓柳的若是退了這門親,豈不正好專心服侍於她?」

  馬橋冷笑道:「就算姓柳的成了親,還不是被那姚氏夫人想幾時喚去便幾時喚去?姚夫人會呷他這份乾醋嗎?再說,她也只當姓柳的是個玩物罷了,又不是要嫁給他。那日羞辱得她狠了,這婦人心腸歹毒,恨不得對小寧多加折辱呢。」

  楊帆默然片刻,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如果當日不是我得罪狠了他們,或許寧姊退婚便不會遇到這許多麻煩。」

  馬橋道:「算了,別說這些,你也是真心把小寧當了阿姊,才肯為她出頭。當日縱然不曾羞辱他們,以他們的卑劣德性,又豈會輕易放過小寧?」

  馬橋沉默了片刻,又道:「蘇坊正倒是挺仗義的,雖知那姚氏夫人有這般身份,還是想試一試,就力邀那莫坊正出面,一同去勸說柳君璠,甚至還替小寧答應,只要他肯退婚,便許他一些錢財,原想着這人忒沒骨氣,許他些財物,或許他就肯了。哪知道,那位姚夫人當時就在柳家,她居然從內室里走出來,恥高氣揚地譏諷說,一個賣面片兒湯的,那點錢豈會放在她的眼裡,小寧嫁那姓柳的是嫁定了,要蘇坊正不要白費心機,回來叫小寧準備做新娘子便是。」

  楊帆聽了,目中頓時掠過一絲厲色。雖然這番話馬橋只是平白的轉述,但是他能想像得到,當時那姚夫人該是何等的目中無人,對寧姊該懷有多大的恨意。

  這個婦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那柳君璠卑劣無恥、毫無骨氣,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面片兒一旦真的嫁入柳家,何只是抬不起頭做人那麼簡單,簡直就要生不如死了。

  楊帆的手往榻上重重地一按,忽然觸及了包袱的一角,心中攸又一動:「寧姊家裡那點錢,他們看不入眼,我用阿奴饋贈的這些貴重珠寶,能否買出寧姊的自由身?」

  只稍稍一轉念,楊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此事有姚夫人從中作梗,就算柳君璠肯,她也不肯。自己只是一個坊丁,寧姊只是一個賣面片兒的,突然拿出這麼多財寶,那姚氏夫人只消往官府遞一張名貼,說他們涉嫌偷盜,這便成了大麻煩。

  再說那柳君璠是個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傢伙,可他品性雖然卑劣,卻並不是一個白痴,如果有人肯拿出這麼多財寶贖買寧姊的自由,難保他不會利慾薰心,得寸進尺,想從寧姊身上榨取更多的財富。

  馬橋見他低頭沉思,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在為江旭寧想辦法,便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道:「小帆,不用為難,辦法我已經想到了。」

  楊帆霍然抬頭,喜道:「你有辦法?」

  馬橋頷首道:「嗯!我從蘇坊正家出來,就開始想辦法。那姓柳的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嫁了他,小寧這一輩子就毀了,她跟我從小一塊長大,無論如何,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跳進火坑,我思來想去……」

  楊帆恍然道:「原來如此,你要跟寧姊私奔?這倒的確是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嘎?」

  馬橋的下巴差點兒脫臼,吃吃地道:「這……是好辦法?」

  楊帆眉飛色舞地道:「當然是好辦法,我早就看出,寧姊對你有些不同一般,想來心中也是喜歡你的。你今既有這個想法,那是再好不過,你們二人私奔,成了真正夫妻,他姓柳的想不離都不成了。」

  馬橋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幾下,說道:「兄弟,小寧現在雖未過門,婚書卻已簽下了,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是人家的娘子!私奔?虧你想得出,那是觸犯王法的,就算我跟她逃了,娃兒都生了七八個,她依舊應該是人家的娘子,除非人家肯休了她。再說,她有一個老娘,我也有一個老娘,你說我們攜家帶口的,能逃到哪兒去?」

  楊帆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不禁問道:「那你說的好辦法是?」

  馬橋發狠道:「『義絕!』唯有義絕這一個法子可行!我明日登門,認下小寧的母親做乾娘,以小寧兄弟的身份打上門去,打斷他一條腿,不怕他不告官,只要他主動報官,再叫小寧提出解除婚約!」

  楊帆瞪着他道:「這就是你想出來的好主意?你知不知道,你毆傷人命,要坐牢的。」

  馬橋正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來找你。打得輕了,不起作用,怎麼也要打斷他一條腿,才算合了這『義絕』的條件。如此一來,我自然要做兩年牢的,我馬家兄弟多,不愁沒人照料阿母,只是我那些堂兄弟都不住在本坊,阿母也不會舍了這幢宅子與我本房兄弟同住,我不在的時候,還請你就近多多照料一下。」

  馬橋說着,便站起來,向楊帆鄭重地一揖。

  馬橋身上有許多的缺點毛病,但是對父母,他至仁至孝。對朋友,他義薄雲天,他就是坊間一個普普通通的市井兒,可誰又規定,仗義負俠、慷慨赴死者,必須要有一身超凡脫俗的本領?有大本領者,未必就有這副俠義心腸。

  仗義每多屠狗輩!馬橋不識字,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可是很多懂得大道理的人,在他如許行為面前,怕也要自愧不如。

  楊帆怎能讓他出頭,立即駁斥道:「糊塗!便是你坐了牢,就一定能判離?如果這件事,僅僅是寧姊和那柳君璠之間的事,其實反而好辦了,可如今不是有個姚夫人摻合其中麼?你想想,只要她一張名貼遞到府衙,官府的判決豈會如你所願?」

  馬橋呆了一呆,急道:「那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的看着小寧往火坑裡跳?不管如何,我要試試!」

  楊帆問道:「寧姊現在知道消息了沒有?」

  馬橋搖搖頭道:「還沒有,蘇坊正回來的晚,我一直守在他家的,問清了消息我就奔你這兒來了,還特意囑咐了他,先不要告訴小寧。」

  楊帆點頭道:「好!你先回去,讓我今晚好好的想想,或許我能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如果實在不成,再按你的法子試試也不妨。」

  馬橋苦笑道:「我馬橋是洛陽城裡本鄉本土長大的人,碰到這等潑皮無賴都無甚辦法,給你一夜功夫,你又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唉!那我先回去了,別忘了我的託付,如果……我被抓進大牢,我娘那裡,你多費些心思。」

  馬橋絮絮地叮囑着,被楊帆送了出去。

  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房中,看着楊帆回來,問道:「他來找你,有什麼事?」

  楊帆抬起頭的時候,一抹殺氣已完全隱入了眸底深處。

  他輕鬆地一笑,說道:「沒什麼,只是一點繁瑣的小事。明天我不當值,一早,我送你走!」

  夜色深沉,梆子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楊帆張開眼睛,月光透窗而入,窗欞上疏影橫斜,尤顯靜謐。

  他開始準備起來,打開箱子,從箱底翻出一把解耳尖刀,輕輕插進腰帶,連夜行衣都沒有穿,今夜不是潛入兵部查閱檔案,闖入柳家,殺一個柳君璠如宰雞耳,用不着如臨大敵。楊帆收拾停當,正待離開,身形剛剛一動,忽又凝止,手已握緊刀柄。

  後院的門開了,清光瀉入,將一道人影映在地上,如窗上疏影,玲瓏浮凸。

  楊帆吁了口氣,鬆開了握刀的手,天愛奴緩緩走了進來。

  天愛奴背光而站,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清冷的月光自後照來,襯得她腰如約素,體態極美,更有一股說不出的雅致秀麗。

  「又要去打葉子牌?」

  「啊!對對,打牌。」

  「打牌用帶刀麼?」

  「……」

  「你要去殺人?殺掉那個姓柳的?」

第0037章

奴家另有妙計

  楊帆不語。

  天愛奴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倒真是小瞧了你們兩個小賊,一個甘為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去做牢,一個竟不惜為她去殺人,市井之間,果然多義氣之輩。」

  楊帆無法再遮掩了,輕嘆道:「阿奴,你回去睡下吧,明日一早,你就離開了,我的事,你不用管。」

  「我並不想管,可是不能眼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走上絕路!你那偷東西都嫌三腳貓的功夫,半夜三更的去殺人,真能成功?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楊帆笑了笑,道:「或許有,但我想不出!」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如非得已,我並不想殺人。其實,我本想用你贈我的珠寶,換回寧姊自由之身的……」

  天愛奴微微側了身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楊帆,那些珠寶的價值,楊帆這種市井兒不見得能準確地估出價值,但他一個做小賊的,多少能猜出它的大概價值,這麼一筆財富,他竟可以為了一個非親非故亦非情侶的女人而輕易捨棄?

  天愛奴微微地一剔娥眉,道:「我贈你的這些珠寶,雖非極其貴重,卻足以讓你擺脫貧困,步入小康之家,娶一房稱心如意的娘子,從此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你……捨得就這樣送出去?」

  楊帆淡淡地道:「阿奴,或許庸庸碌碌、忙於生計的小民,在你們這些能高來高去的豪俠眼中,是一些螻蟻般的存在。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就不重友情、不知義氣!明珠一斛,在我心中,並不比親友一笑更加寶貴!」

  天愛奴的眸光更加明亮,反問道:「那麼,為什麼你又改變了主意?」

  楊帆道:「因為,這其中有個姚氏夫人從中作梗。這個姓柳的,若是有志氣、有本事,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叫他拿這筆錢做營生,很難!而這筆錢夠他揮霍多久呢?對他來說,那姚氏夫人才是一座隨用隨取的金山。這個無賴行子雖然毫無骨氣可言,卻談不上愚蠢無知。如果誘之以利,恐怕反叫他覺得奇貨可居,愈加不肯放手。更何況,有個姚氏夫人從中挑唆,這個法子,行不通!」

  「所以,你想殺了他?」

  「殺了他,人都不在了,婚姻自然解除。」

  天愛奴微微一笑,道:「說的是,可是真能如你所想這般簡單?你也知道那姚氏夫人的身份,如今你們兩次登門提出退婚,姓柳的不肯答應,於是他死了,姚夫人會怎麼想?如果她知會官府,你說官府會查到誰的頭上?」

  楊帆咬牙道:「那……我就連她一起殺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你們一連兩撥人登門吵着和離,知情人除了姓柳的,是否只有姚夫人一個?姚夫人既有這樣一層身份,萬一她娘跑到太平公主府哭訴一番,官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大動干弋,你想幫助那位小寧姑娘,結果反而要害了她了。」

  楊帆怔住,他實未想到這麼做竟然還有如此麻煩的結局。

  天愛奴凝視着他,緩緩說道:「殺人,就要利用你想殺的人精神最鬆懈的時候出手,動手時要找出他的破綻。才能一擊得手。對付一個人也是一樣,也要找出他的弱點,你要殺那姓柳的容易,卻無法避免後來的諸多麻煩。這姓柳的極其貪財,要想讓他改變主意,還是得從財字上着手。你本打算動用那些珠寶,這個想法沒有錯,只是,你用錯了辦法,直接賄之以利,那是行不通的。」

  楊帆目光一亮,脫口問道:「莫非……你有妙計?」

  天愛奴道:「先點了燈,好麼?」

  燈亮了,一室昏黃。

  天愛奴的半邊面孔映在燈光下,晶瑩似蛋清,幾綹秀髮輕輕垂在頰上,晚妝稍亂的她,似乎比平時的清冷多了幾分嫵媚的味道。

  她的眸子像天上的星辰一樣明亮,可是看着星辰,不會有看她雙眸一般的心動,她本就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小美人兒。

  月下看美人,更增三分顏色。

  燈下看美人,與月下看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然則月冷而燈暖,所以同樣的美麗看在眼中,便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景致,月下詩情畫意,叫人品鑑欣賞的意味更濃,而燈下,卻容易生起愛慕占有的感覺。

  楊帆盯着天愛奴的目光就很熱切,卻與男女之情全無關係。

  天愛奴見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只好開門見山地道:「眼下的問題是,那個無賴貪財好利,可是相對於取之不盡的姚夫人,你這筆錢雖能令他心動,但他未必就肯為此得罪姚夫人。而由於姚夫人的特殊身份,你想動武也大為不妥。」

  楊帆迫不及待地道:「阿奴可有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