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22章
月關
楊帆泄氣道:「你也說他是無賴了,我上到哪兒找這麼一位瞎了眼的大家閨秀,願意下嫁與他?」
天愛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道:「真是個笨蛋!你既然捨得將我贈予你的珠寶拿去換取江旭寧的自由之身,難道就不能由它變出一個豪富千金?」
楊帆目光一亮,欣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錯!這個主意似乎可行,你讓我想想。」
楊帆低頭沉思片刻,緩緩地道:「要用這些錢,變出一個豪富千金來,容易。奈何,要找這個裝扮豪富千金的人卻難。你想,尋常女兒家,誰肯拋頭露面陪我去扮一個騙子?再說那些小家碧玉,縱然願意幫忙,總不免有些小家子氣,又豈能扮得出一位大家閨秀的氣派來?
那個姓柳的雖然是個卑劣齷齪的無賴行子,卻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這樣的女子只要稍一接觸,焉能騙得過他?若是雇一個青樓艷妓……裝裝豪富千金的派頭倒是使得,可她們那副煙視媚行的德性,又哪裡像個大家閨秀了,而且這等人不可靠,也不能用……」
楊帆說到這裡,看着對面的天愛奴,雙眼一亮,熱切地道:「法子是好法子,可要有個合適的人選才能實施。阿奴,還請慨施援手。」
天愛奴又好氣又好笑,嗔道:「本來是幫你出主意的,怎麼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走的。」
楊帆搓搓手道:「臨走之前,便做了這樁好事吧。阿奴,你也是女兒身,應該明白,此事關乎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幸福,相信你也不忍坐視她跳進火坑。」
天愛奴沉吟片刻,頷首道:「也罷,那我就再幫你一回,此事一了,你的恩情,我可是都還清了!」
楊帆長身而起,長揖道:「阿奴高義,楊某這裡代寧姊多謝了!」
天愛奴冷哼道:「少說那些沒用的,咱們還是商量一下該如何行事吧!」
一燈如豆,二人對坐,竊竊私語,將過三更時分,天愛奴掩口打個哈欠道:「成了,明兒咱們就開始行動,明天一早你先去安撫一下那位馬姑娘,叫她稍安勿躁,免得壞了咱們的計劃。」
楊帆道:「好!只是……」
天愛奴乜了他一眼,問道:「你還擔心什麼?」
楊帆稍一猶豫,才擔憂地道:「我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會勾引人嗎?」
天愛奴杏眼一瞪,楊帆忙解釋道:「你不要生氣,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小心。我是擔心……你能讓他上鈎麼?」
天愛奴怒道:「我怎麼就不能?」
楊帆嘀咕道:「瞧你那張債主的臉……」
天愛奴幽幽地道:「就他,還用勾引麼?」
楊帆怔了怔,撫掌笑道:「不錯,這位仁兄只認得錢,只要金銀開路,就算是個母夜叉,他也一定千肯萬肯,是我多慮了……」
天愛奴的一雙眼睛又變成了殺人的利劍,狠狠地瞪着楊帆。楊帆發覺不妙,趕緊往榻上一倒,說道:「睡覺,睡覺,明兒一早還要起呢。」說着一揮衣袖,便滅了燈燭。
天愛奴冷哼一聲,返身往外走,拉開後門的時候,清冷如水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個笑容,她笑的極含蓄,先是紅唇微抿,笑意如湖水漣漪般由唇邊漾起,漸漸暈滿整個臉龐,直達眉梢眼角。
在這靜謐的夜,那笑恰似子午時分的一朵曇花,優雅地綻放。
第0038章
地頭蛇
四合連山繚繞青,三川滉漾素波明。
春風不識興亡意,草色年年滿故城。
煙愁雨嘯奈華生,宮闕簪椐舊帝城。
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要知洛陽興衰,無異要看定鼎大街。
此時的定鼎大街,繁華非常。
平坦的青烏色的石板鋪成一片闊大的平面,把人的視野水一般傾瀉開去。
遠處,黑色的屋檐、紅色的巨柱、黃色的城牆,構成了一副簡潔洗鍊、莊嚴肅穆、氣象萬千的畫面,那是巍然傲立的定鼎門。
高大的墩台、三個門道、東西飛廊、東西兩闕和左右馬道,由曲尺型的飛廊連接在一起,進入這座莊嚴肅穆、氣勢恢寵的定鼎門,迎面便是一條寬一百五十米,長達四公里的大街----定鼎大街。
筆直的定鼎大道像一柄利劍,劍尖向外,直指龍門伊闕,四公里長的定鼎大街仿佛筆直的劍刃,一直沿伸到宮城,劍鍔就是皇宮正門則天門,劍柄則是中軸線上的『明堂』、『天堂』等一座座巨大的矗立在宮城中軸線上的殿宇。
「明堂」里,是一座碩大無匹的木製佛像,鎏金飾玉,華美絕倫,大佛拈指,即便是那微翹的一根的小指上,也足以站得下十多個壯漢,這座以當朝武后的相貌為原型製作的巨大拂像,面帶慈悲的微笑,高高地俯瞰着從定鼎門走進定鼎大街的芸芸眾生。
氣派無比的定鼎城門和這條寬敞平坦的定鼎大道,始建於隋大業年間,隋煬帝楊廣是第一個通過這座城門的帝王,而今,大隋不再,但是這座集中了無數人力、物力建造而成的恢宏建築,依舊發近着它的作用。
販夫走卒、文人士子、行賈胡商,川流不息,車馬騾驢,西域的駝隊,共同構成了這繁華的盛世景像。堅硬的青石地面,因為天長日久的摩擦和輾壓,你低頭看去,會在上面發現一道道淺淺的轍印。
你能想像剛剛結婚數月,就背井離鄉遠赴異地去做生意,這一去便是數十年不回家門,等到他的兒子長大成人,在異地與他相遇時,彼此尚未通名報姓以前,居然互不相識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一個人跟着一個小商賈去做生意,分文不取,盡心扶持,忠心維護,數十年如一日,直到那個小商賈成為富可敵國的大商賈,這才按照約定,劃割出一部分家產給他,從而由一文不名,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富甲一方的闊商,再延續他曾經主人的人生道路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這種根本沒有官方契約的約定,那功成名就的富商卻絕不會毀棄前約,拖欠他的工錢,他也絕不會半途為利所誘,出賣他追隨的主人,這長達數十年的約定,居然全憑一個「信」字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托一貧如洗的賣者,托着一枚祖傳的珍稀寶石,標價一百萬錢,街頭叫賣,卻乏人問津,結果忽有一個識貨者看見,卻勃然大怒,說他如此低價,玷污了此等珍寶,硬是逼着他加價到一千萬錢才肯買下的事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這是一個充滿奇蹟的年代!
將帥的傳奇,政客的傳奇,遊俠的傳奇,詩人的傳奇,女人的傳奇……
以上種種,則是屬於大唐商人的傳奇。
現在,天愛奴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富有萬金的西域巨賈。
而楊帆則搖身一變,成了她身邊最忠實的僕人。
富擁萬金的西域少女天愛奴與她忠實的僕人楊帆,此刻正站在洛陽最繁華的定鼎大街上。
這條大街,行人如織,每個走在這條大街上的人,或進或出,都在尋找着生命的契機,博取着富貴與功名,一抒平生的志向。
不管是達官貴人,王孫公子,還是販夫走卒、乞兒苦力,都在這條大道上走着,然後分別進入左右坊內的豪宅或者陋室,行走在同一個天空下,步入各自不同的人生。
在這裡,一個紅髮藍眼、形容粗獷,穿着土氣,牽着駱駝的波斯人,可能就是一個一擲萬金的富有商人;一個看起來衣冠楚楚、搖着羽扇的文人騷客,可能就是一個身手高明的神偷妙手;一個扶拐而行,白髮蒼蒼的顫巍巍老者,也可能是一個年邁歸隱的遊俠兒。
大街上是不許做生意的,但是流動商販比比皆是,利用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長達四公里的長道,和四通八達的大街小巷,與公人們躲着迷藏。
天愛奴頭戴雕胡帽,垂紗蔽面,裊裊婷婷,雖然別人看不到她的容貌,可是僅那站姿、那舉止,分明就是出身大富之家,自幼薰陶出來的貴胄千金,雍容優雅、高高在上。
楊帆現在已絲毫不懷疑她裝龍像龍、裝虎像虎的本領。
天愛奴蹙眉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置辦好全套的行頭,豪宅、輕車、女婢、男僕,以及一位貴胄千金應該擁有的一切,要置辦這些東西,需要找牙人,你帶我到這兒來幹什麼?」
楊帆微微一笑,道:「若論智計百出,我不如你,可是,我畢竟在洛陽城住了這麼久,也算半個地頭蛇,說起這其中的門道來,你可不如我。找牙人?牙人是要驗看買主身份的,試問,是你的身份能見人?還是我這個坊丁的身分能見人?」
牙人雖是幫助介紹僱工、聯繫買賣奴僕、房舍及各種用具的掮客,不過他們擔的干係着實不小,比如說,士農工商是良人階層,良人是不可以買做家奴的,哪怕他自己願意,也不可以,如果牙人錯把良人當成賤籍賣與人家,一旦事發,官府追究起來,他就要擔責任。
牙人還要負責檢查受人僱傭者的身份,有些人自賣自身,只是為了混進豪宅,等他進去,便偷了財物逃之夭夭,一旦發生這種情況,也要追究牙人的責任。另外,買家夠不夠資格使喚奴僕,可以使喚幾個奴僕,這都是有規定的,因此牙人必須對買賣雙方知根知底。
兩人現在的身份當然不可能通過牙人,天愛奴不用說了,那身份見不得人,楊帆現在雖然有個正兒八經的身份,可他那身份是修文坊中一坊丁,突然成了豪門家僕,牙人都是經多見廣的人物,豈能不生疑。
天愛奴聽了一怔,說道:「這倒是個問題,不過……難道咱們要在這大街上一個個的詢問,問他們是否願意被咱們僱傭不成?」
楊帆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怡然道:「這就是地頭蛇的本事了,跟我來。」
胡帽垂帷下,天愛奴輕輕撇了撇小嘴兒,輕移蓮步,跟上了楊帆。
寬廣的定鼎大街兩側,各植着一排高大的槐樹和榆樹,同後世一些市政官員今兒刨樹、明兒栽樹、後天再刨樹,暗藏私慾、如此折騰的行為不同,這兒的槐樹是從隋大業年間栽下就不曾動過的,因此高大、繁藏,枝幹虬結,一看就有一種古老、厚重的韻味。
這裡除了晨起散步的人群,似乎是少有人接近的,在榆樹後面是一道三寬深的排水溝,排水溝後面便是高達一丈的坊牆,裡邊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個個坊了。
天愛奴跟着楊帆來到樹下,赫然發現,那高大的坊牆上居然亂塗亂畫地寫着許多字跡,在這個地方寫字的人自然不會是「某某某到此一游」,而是一些別具特色的小招貼。
「玄空看房宅,六壬斷吉凶,摸骨算命,鐵口直斷,崇政坊十字南大街第三曲,劉瞎子!」
「踏春秋獵、宴請嘉賓,安能沒有佳人相伴乎?溫柔坊十字北第二家香凝姑娘,會唱曲,會暖床,身材婀娜美嬌娘,哪怕郎君色如狼,不到天亮不起床。」
「嚴冬將臨,寒不可耐,上等木炭賤的嚇人,里仁坊七曲二巷薛理,價錢公道,炭質優良……」
長達四公里的坊牆,成了兩面巨幅的廣告牌子,一路走去,上面寫的東西五花八門,內容無所不包,幾乎你想找到的一切服務,在這裡都能找到。
天愛奴看得嘆為觀止。
楊帆一路走去,左手拿着一張紙,右手拿着一支炭條,一一抄錄着他想要的東西,忽然,一條小招貼赫然入目,楊帆觀之,頓時囧然:「吾之賢妻,無故走失,年方二八,名曰小閔,黑面大口,暴牙眇目。若有尋回者,賞兩百錢,決不食言,立字人: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蕭千月……」
第0039章
楚狂歌
集賢坊,十字大街,路邊有幾棵高達十餘丈,枝幹虬結的大槐樹。
樹下,幾個袒胸露腹的漢子正在懶洋洋的坐着,東拉西扯地聊天。
一輛輕車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錦衣胡帽的少年。
樹下坐着的漢子睨了他們一眼,輕車華麗,壯馬雄駿,車上珠簾低垂,看不清裡邊坐着的是什麼人,在車轅上,倒是坐着個小姑娘,婢子打扮,容顏也極俏麗。
幾個漢子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這等一瞧就是富貴人家的車子,車中主人不可能跟他們有什麼交集,也不會僱傭他們做什麼事情的。
然而,那錦衣胡帽的英俊少年偏偏就衝着他們來了,少年很英俊,笑得很陽光,他淺淺笑時,頰上還有兩個迷人的小酒窩兒,於是一個大漢便盯着他華麗的衣袍,暗自腹誹:「一個大男人,笑這麼好看,不如去溫柔坊做個兔相公吧!」
樹下這些人是一群閒漢,一些市井惡少,有時候他們會向店家敲詐勒索些飯食,東西不多,罪行不大,叫店家心中雖然不滿,卻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因為這樣的罪過判不了他們,一旦告官,只會給自己惹更大的麻煩。
他們是遊走於違法、犯罪邊緣的專家,很會拿捏其中的分寸。
有時候,他們也會做些真正觸犯刑法的事情,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替人拼命,充當一個廉價的打手,儘管他們是些人所不恥的市井無賴,但是只要接下了買賣,即便形勢再不利,他們這時也絕不會膽怯逃跑。
君子重然諾,這些市井閒漢更重然諾,因為信和義,就是他們生存的全部價值,如果他們連「信義」都失去了,他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將連存身立足的根本都徹底消失。
胡帽錦袍的俊美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們,朗聲問道:「怎麼,你們都不做生意的麼,見了主顧上門,不打聲招呼?」
坐在樹下石上的那條大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個大漢無異是這些人的首領,一群人坐在那兒,你很容易就能看出誰是領頭的,領頭人未必生具異像,可是他總會有些異於常人之處,至少從他的舉止和旁人對他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些端倪。
這些人都是些市井惡少,潑皮無賴,自然不是什麼有大本事的人,但是能從其中脫穎而出的混混頭兒,必然有其不凡之處。
他看了楊帆一眼,懶洋洋地問道:「不知令主人要僱傭我們做些什麼呢?」
他說話的時候,楊帆的目光已經越過了其他幾個目光飽含侵略性的大漢,投注在他的身上。眼前這條大漢身長八尺,黑黝黝的一身肌膚,看起來鐵一般結實。這等人沒有名師調教,或許沒有一身高明的本領,但是就憑這一身蠻力,這結實的身體,等閒幾條大漢怕也近不得他身子。
他的兩條手臂足有常人的大腿粗細,兩行墨黑的大字就仿佛寫在廟宇門口亭柱上的一副楹聯,那是一副紋身,左胳膊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着「死不怕閻羅王」。
旁邊幾個閒漢身上大多也都有刺青,有文刺青,也有武刺青,可是不管文刺青的詩句,還是武刺青的豪言,不管是刺在臂上還是肩上、背上、胸上,不管是刺着花卉草木還是蛇蟲猛獸,只因為這大漢那一雙異常粗大的胳膊,便都顯得黯然失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