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23章

月關

  楊帆微笑道:「只要價錢合適,你們應該什麼都做吧?」

  大漢眼中微微露出警惕之色,說道:「某與眾家兄弟,只是坊間一班苦哈哈的勞力,賺些辛苦錢養家糊口而已,憑的只是一膀子力氣,不敢為非作歹,也沒有為非作歹的本事,客人有什麼生意照顧,還請直言,能接的差使,某等自無不接的道理。」

  他沒有先問價錢,君子重然諾,市井兒更重然諾,他可不敢輕率許喏。

  不敢輕言諾,才會重言諾。

  這個人,坊間都稱他「楚大蟲」。

  大蟲就是老虎,不過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的祖父名叫李虎,因此虎字便成了避諱,就連隋代名將韓擒虎,在唐朝修訂的《隋書》中也被刪去「虎」字,變成韓擒了。老虎被稱為大蟲,就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所以,他就成了楚大蟲,而不是楚老虎,不過他那壯碩的身材、威猛的形態,活生生便是一頭猛虎,一頭盤踞在槐下石上的猛虎。

  楊帆目中掠過一絲欣賞,微笑道:「你放心,我們不會叫你去殺人放火,也不會叫你做一具長梯,爬到天上去摘月亮。我家小主人從西域來,要在洛陽城待一段時間,因此想雇幾個本地的使喚人,只要你們熟悉洛陽的大街小巷、風景名勝,會斗酒、會狩獵、會騎馬蹴鞠,陪我家小主人散心解悶,那就成了。」

  「這倒使得!」

  楚大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緩緩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微笑道:「若是旁的本事,某與這班兄弟確實拿不出手,可若說鬥雞走狗、喝酒蹴鞠,那就再也沒有人比我們更精通了。」

  他抱拳一拱,朗聲道:「某姓楚,名狂歌,請帶某與眾家兄弟上前見過主人!」

  ……

  楊帆對天愛奴欣然道:「豪宅華車、男僕女婢,甚至連放了龍涎的薰香爐都置辦齊了,這下夠了吧?」

  天愛奴淡淡地道:「不夠!這般寒酸,怎麼能扮得像一位西域大豪?」

  大槐樹下枝影婆挲,陽光斑斕地灑下,灑在少女的臉上、肩上,皎潔如玉,純淨無暇,遠處飄來桂花香氣,將芬芳與美色一起沁入人的心脾。

  這美女好大的口氣,出手又是如此的闊綽,楊帆越來越好奇她的身份了。

  此刻,天愛奴說話的語氣已然帶上了西域味兒,楊帆實不知道,她居然還懂得一手口技,極其高妙的口技。她不但讓自己的聲音帶上了西域人說漢語的生硬味兒,甚至還得意地向楊帆展示過她更神奇的口技:老人的聲音、兒童的聲音、蟲鳥的聲音、風雨雷電的聲音……

  楊帆其實也懂得口技,不過卻遠不及天愛奴高明,他只能把自己的聲音變幻成蒼老的、粗獷的等簡單的幾種男人的聲音,而天愛奴似乎沒有不能模仿的,楊帆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她不會的。

  聽了天愛奴的回答,楊帆忍不住驚問道:「這還不夠?那我們還缺什麼?」

  天愛奴道:「還缺一隻寵物。一個西域豪門的千金,身邊怎麼能沒有一個寵物?」

  青衣小帽的楊帆翻了個白眼道:「寵物?我現在扮的不就是麼?」

  天愛奴「噗哧」一聲笑出來,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兩抹紅暈便從臉頰一直潤到眉梢,楊帆不禁看得有點呆了。

  天愛奴俏臉一板,嗔道:「你呀……做事去!」

  看着楊帆走向楚狂歌一群人的背影,天愛奴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彎彎如新月,於是,便有一抹動人的靈韻,從她那似水的眸波里漾出來。

  天愛奴說還缺一隻寵物,於是他們就去買寵物。大唐權貴養寵物成風,所以京里自有專門經營寵物的所在。

  楊帆和楚狂歌步行尾隨在輕車後面,一邊走一邊交談着。交談中,楊帆才知道,原來這楚狂歌本是禁軍中的一位低階將領,因為得罪了上司,受到鞭笞,然後趕出了行伍,楚狂歌不想對一個還不熟悉的人談起自己不幸的過去,楊帆知趣地沒有多問。

  幾句話交談下來,楚天歌反而盤起了他們的底細。

  「我家姑娘複姓夏侯,單名一個櫻字。祖上在漢朝時候曾經擔任過酒泉郡的部都尉,後來便世居敦煌,改以經商為業,數百年下來,已然成為敦煌大族。」

  「哦!那麼……姑娘何以只帶楊兄弟你一人來到洛陽呢?」

  楊帆笑道:「不然,我家阿郎與大郎君(阿郎-老爺,郎君-少爺)一同來了,不過他們去了揚州,當時因為小姐患了風寒,便不曾同行。如今小姐一人在洛陽閒居,無趣的很,所以才想到處走走,散一散心。」

  楊帆一面向楚天哥解說着「自家姑娘」的來歷,一面暗贊天愛奴心思縝密,當今天下,只要中等偏上家境的人家,都好用崑崙奴、高麗婢,而這兩種奴婢,不通過人牙子是雇不到的。

  可天愛奴把自己的身份設計為敦煌世家,就順利解決了這個難題。敦煌大戶人家偏居西域,還沒有養成用崑崙奴、高麗婢的習慣,而是常用一些孔武有力的粗獷大漢做隨從,如此一來,不通過人牙子,便很容易地僱到了扮僕從的人。

  這個姑娘,不簡單吶!

  他卻沒有注意到,微微側頭望着輕車的楚天歌眸中,也隱隱透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這個市井兒,同樣不簡單啊!

第0040章

太公釣魚

  楚狂歌指着前方一道門戶說道:「到了,就是這裡,咱洛陽城最大的一家寵物鋪子,就是這李俊家的了。」

  楊帆聽了忙把車子喚住,對楚狂歌道:「楚兄,叫你的兄弟們候在外面吧,咱們倆陪小姐到寵物鋪子裡去瞧瞧。」

  楚狂歌答應一聲,吩咐幾個兄弟守着輕車候在巷口樹下,天愛奴戴了雕胡帽,款款地下了車,後邊隨着一個青衣小婢,楊帆和楚狂歌一左一右頭前帶路,引着她步入那家寵物店去了。

  這裡是通業坊,在洛城東北角兒,因為在洛河以北,臨近皇城,屬於達官貴人們喜歡居住的地方,因此通業坊雖在城邊兒上,地皮卻比洛河以南大部分的坊都要貴些,儘管如此,這李俊的鋪子占地之廣,居然比起許多官員們的府邸還要大些。

  只不過權貴勛戚的府邸遠遠一望,便是斗檐飛角,步入其中,更是亭閣處處,李俊的這家寵物鋪子占地雖大,宅院裡卻是空空蕩蕩,房屋稀疏,因為這裡建的最多的,是各色寵物的獸舍。

  李俊家的大門洞開着,沒有家人看守,任憑客人進出。三人進去時只見進進出出,不止有許多商賈行色的人,還有許多錦衣華服的男女貴人,在男僕女婢的侍候下或進或出,真是熱鬧非凡。

  李俊家裡只賣一種東西:動物。

  用現代的話來說,他開的就是寵物商店。

  這座「寵物商店」里,到處建了獸舍禽室,大者如宮殿,小者卻只需巴掌大小,一陣風來,眾多飛禽走獸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着實不太好味,天愛奴和她身後的那個小丫環不禁掩住了鼻子。

  「小娘子是頭一回來吧?」

  一個挽着袖子的布衣老者快步迎了上來,笑容滿面地向天愛奴拱揖為禮,這人看起來五旬上下,花白頭髮,身材削瘦,眉頭眼角儘是淺細的皺紋,精神倒是極瞿爍。楚狂歌站在一旁介紹道:「主人,這人就是此間店鋪的掌柜,李俊。」

  天愛奴聽了輕輕頷首,帷帽輕轉,看向楊帆,示意叫他說話。

  楊帆上前一步,對李俊道:「我家姑娘想買一個稱心的寵物,煩請老丈介紹一二。」

  生意上門,李俊笑容滿面,連聲道:「自然,自然,小娘子是頭一回來,某為小娘子引路。」

  李俊引着天愛奴一路走下去,只見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有毒的、沒毒的,無所不有。蟋蟀蜘蛛、鸚鵡鷹鷂、各色金魚、耍猴鬥雞,兇猛的藏獒、乖巧的拂林犬、波斯的貓兒,還有鶴、鹿、龜,甚至驢和羊都有被當成寵物養的。

  「小娘子請看,這隻猩猩奴如何?」

  「這猩猩好醜!」

  「呵呵,那小娘子請看這邊,這隻長耳公如何?它的毛髮像一匹烏黑的緞子,油亮油亮的。」

  「驢的叫聲好難聽啊!」

  「哈哈,那麼這隻雪衣娘乖巧伶俐,小娘子一定是喜歡的了。」

  「不好,我喜歡縱騎射獵,郊野散心,這鸚鵡可不合適。」

  天愛奴一路走去,只是搖頭,李俊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忍不住問道:「不知小娘子喜歡些什麼樣的寵物?」

  天愛奴側了頭想想,答道:「它要能平素時候陪在身邊消愁解悶兒,出城遊獵時又能陪伴捕獵,以供驅策的才好。」

  李俊舒了口氣道:「這卻容易,小娘子請跟某來」。

  李俊領着他們快步來到一處狗舍房,介紹道:「小娘子選一隻獵犬如何?此間獵犬,皆是東西各國的名貴犬種,俱都精心調教過的,通人性、識人語,打獵遊玩,最是良伴……」

  天愛奴淡淡地道:「我不喜歡狗,從來都不喜歡。」

  楊帆想起她那晚對自己說過的往事,家犬都變成了野犬,與狼一起游弋於村舍,以人為食……不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李俊聲音一窒,心道:「這位客人倒是個不好應付的,只是既進了我家的門,若不叫她滿意而歸,豈不砸了我李某人的招牌。」

  李俊想了想,道:「既如此,請小娘子隨某到後進院舍里去,那裡的寵物,價錢可要更高一檔了。」

  楊帆道:「老丈只管選只我家姑娘中意的寵物來,價錢麼,不是問題。」

  李俊引着他們進了後院,走到一處牢籠前,向內指道:「小娘子請看,這些猞猁如何?這猞猁尖牙利爪,最能捕獵,不但通人性,賣相也好,是京中貴人們極喜歡的寵物。只是……這猞猁只吃肉,不吃素,平素的花銷……未免大了些。」

  天愛奴輕輕搖頭,雖然臉上垂着淡淡的紗帷,可是誰都看得出,她瞧都沒瞧那籠中的猞猁,自打一進後院,她的目光就一直盯着院舍盡頭那幾座最結實的鐵籠。

  李俊見她盯着院舍盡頭看,便咳嗽一聲道:「那邊籠中關了兩隻獵豹。這豹子生性兇猛,若是已經成年,便難以去其獸性、調教使用了,所以某這兒的獵豹,全都是從小就捕了送來,進行訓養調教的,故此,輕易也賣不出去。娘子請想,這麼多年餵養,搭上的人工不算,調教師傅的工錢不算,光是它每天要吃十幾斤肉……」

  天愛奴擺了擺手,沒有聽他囉嗦,她徑直走過去,目光只輕輕一掃,便相中了那頭漂亮的母豹。李俊道:「小娘子,這隻豹子,價值……」

  天愛奴豎起一支纖纖玉指,制止了李俊說話,然後緩緩前指,點向那頭體形修長、花紋妖麗的母豹,說道:「就是它了!」

  母豹就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恰在此時仰起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口雪白鋒利的牙齒,發出一聲令整座牢籠震撼的咆哮,然後伸出細長血紅的舌頭,優雅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尖……

  ……

  在唐代,胡人在大唐經商開店,開的最多的就是珠寶店和酒店。珠寶自不待言,西域珠寶無論是造型款式,還是珠寶成色,都較大唐本地的珠寶出色,而胡人酒家眾多,卻是因為胡人酒家有胡姬。

  男人是酒店最大的消費群體,年輕貌美的胡姬侍酒,自然會引得酒客們趨之若鶩。

  「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醇酒美人,相得益彰。

  漢家女子拋頭露面做酒店侍應的太少,沒有競爭力。因之,胡人酒店越開越大,檔次越來越高,成為達官貴人、巨商豪賈們最喜歡逗留的所在。

  故而長安、洛陽一帶的大酒樓,一般都是胡人開的。

  敦厚坊毗鄰北市,是洛陽極熱鬧的一處所在。敦厚坊內的「金釵醉」,就是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胡人酒家。

  天愛奴帶着楊帆和青衣小婢走進去的時候,台上正有幾個胡姬在跳舞。酒店極大,卻只有一層,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兩尺高的表演舞台,舞台直徑數丈,四面八方的酒座都以這舞台為中心相向而置。

  如果有些酒客不想與其他人看見,夥計就會搬來座屏在他們的酒席外圍上三面。面朝舞台的正面會另置一副折屏,如果客人不喜歡看舞台上的表演,想要更加私密一些的環境,那麼就可以用折屏把正面也擋起來,這就成了一個四面不見人影的雅間了。

  但是到這裡來喝酒的人,很少有把四面全擋起來的,他們到這裡來飲酒,本就是為了醇酒美人,哪會把美人隔在席外呢,他們喝得高興了,還會跳上台去,與胡姬一同歌舞一番,甚或把胡姬趕走,來段獨舞呢。

  能出現在這兒的酒客,非富即貴,這等有身份的人如此行徑,放在其它朝代,必定難以想像。你能想像一位富甲天下的七旬老翁,亦或一位年近六旬、學究天下的士林領袖,又或者是一位年過半百、牧守一方的使君大人,在朋友、隨從、下屬,乃至完全不相識的人面前,醉態可掬地揮手踏足,歌舞自娛麼?

  可是在這個時代,很正常。不但對那些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來說很正常,就是對那些已經嫁人生子的婦人或者還養在深閨的姑娘們來說,也很正常,這無關於身份和地位,而是一種習俗。

  自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胡漢融合很密切,數百年下來,胡人的文化、思想、風俗、習慣大量被中原漢文化吸收融納,成為了它的一部分。高官貴族酒興到了,當眾歌舞一番,就成了一種很風雅很有品位的活動。

  當年李靖滅突厥的消息傳到京里,大唐天子李世民大喜若狂,就轟開舞姬歌女,自己扭腰擺臀地在大殿上跳了起來,時任太上皇的李淵還搶過歌女手中的琵琶給兒子伴奏。大臣們也跟着起鬨,一起離席跑到殿上,載歌載舞。

  想像一下,一群穿着文武官袍,或絡腮鬍子、或白髮蒼蒼的大老爺們,在莊嚴肅穆的大殿上張牙舞爪,簡直就是群魔亂舞。十多年後太子李治喜得長子,做為爺爺的李世民又跑到兒子的東宮裡帶頭跳起舞來。

  皇帝如此、百官如此,在民間,這種現象更是司空見慣。

  酒店裡,人們都自得其樂着,誰也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這一行三人。

第0041章

願者上鈎

  楊帆一路行去,飛快地掃了一眼酒店裡的情形。

  西邊有一席,七八個冠帶袍服的男子,喝得正自歡暢。在他們桌上擺着一具勸酒胡,這是一個不倒翁似的胡人瓷像,紅髮碧眼,尖尖的鼻子,一手前指。將瓷人轉動,待它停下來,手指向誰,誰便罰酒一杯,其餘人則鼓掌大樂,酒興十分濃厚。

  東邊也有一席,兩個商賈對面而坐,用坐屏圍了三面,只將舞台一面放開,桌上置了幾盤小菜,旁邊兩個身段修長,姿容妖嬈的胡姬正殷勤地布菜勸酒,對坐的兩個胡商淺酌低語,似乎在談着生意。

  楊帆無暇多看,陪着天愛奴到了一處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坐了,先叫夥計搬來坐屏,把三面圍上,天愛奴才摘下帷帽,在席前裊裊地跪坐下去。

  楊帆在側席坐了,對天愛奴低聲道:「我們來的有些早了,姓柳的還沒有到。」

  天愛奴低低地道:「只要他今日肯來就成,就有法子引起他注意的,像他這樣的男子,只消引起了他的注意,還不是略施小計,便能叫他乖乖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