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26章
月關
車輪轆轆,聽在耳中有些沉悶,見天愛奴倚在車角,似乎已經睡着了,楊帆便沒有再問她,他輕輕靠在座背上,閉上眼睛假寐。
過了半晌,天愛奴輕輕的聲音才低低傳來:「我喝酒,我快樂,我學做最好的美食,學裁最好的衣裳,要讓自己住的地方儘量的舒適,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受委屈……」
楊帆輕輕張開眼睛,看向她。
天愛奴倚在車角,仿佛睡熟了一般,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喃喃如夢囈,在她眼角,掛着隱隱的淚痕,她輕聲地說:「因為,我把每一天,都當成自己的最後一天過!」
楊帆凝視着她,許久許久。一個如花少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慨,為什麼會這樣的想法?在她心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楊帆很想問她,當年那個從饑民口中救出她的人到底是什麼人,但他只是看着,終究沒有問出口。
轆轆聲漸漸輕微,輕車離開了青磚平石的十字大街,駛入了幽仄狹長的黃土小巷……
……
山水有相逢。
山不去就水,水便去就山。
只要有心,總會碰頭的。
柳君璠忍氣吞聲,再三討好,撒嬌賣乖,最後少不得又在榻上使盡渾身解數,總算哄得姚夫人轉怒為喜,不再怨懟,柳君璠這才放下心來。
為了哄得姚夫人開心,幾天以後,他又張羅請姚夫人與她私交甚篤的幾位貴婦人出遊,出遊的地點並不太遠,就在洛水邊上。
消息很快就被楚狂歌手下那些城狐社鼠打聽到了,於是,「夏侯櫻」也來了。
洛水悠悠,伴隨着許多神奇的傳說。
諸如河圖洛書的傳說,諸如秦始皇巡幸洛陽,祭祀洛水,忽有「黑頭公」自水中出,向他大喊「來受天之寶」,激動的秦始皇手舞之,足蹈之,放聲高歌:「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祭祀大澤,倏忽南臨……」
武則天怎麼能讓始皇帝專美於前呢?
於是,去年洛水中突然有人打撈出一塊石頭,上面刻着「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四個大字,洛水又出吉兆了!
武則天大喜,立即封此石為「天授聖圖」,封洛水之神為「顯聖侯」,封洛水為「永昌洛水」,國號也就隨之改為永昌元年了。
貌似從這個故事開始,大家已經聽到過很多元年了,難道已經過了很多年麼?
非也。
只因為武則天喜歡改年號。
女人嘛,就算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既然是女人,也難免有情緒化的一面。
今天的星星比較亮,武后很開心,要改個年號;明天的暴雨比較大,武后很不開心,她也要改個年號;後天武后長了一顆新牙,武后又開心了,她還要改個年號。
如此下來,在武后掌握政權期間,一年要改兩次甚至三次年號,以致元年無數,光從年號上論的話,許多唐人想要說起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也要推算半天,才知道那年到底是距今的哪一年。
老天爺是否相中了武媚娘,讓洛水之神顯現神跡,以支持武媚延續秦始皇的豐功偉業,對老百姓們來說並不重要,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肚皮能否吃飽。
而洛水出現了「神跡」,武后一高興,投桃報李之下,便下旨禁止在洛水裡漁釣,這可苦了居住在洛河左右的漁家,他們要麼放棄祖祖輩輩從事的捕魚之業,要麼就得遷離洛河,到他處捕魚為生。
漁戶大量遷走,或者改從其它行業,倒使得洛水兩岸一片清幽,成為達官貴人們踏秋散心的一個好地方。
這時候的洛水,還是浩渺無際的一條大澤,漕船絡繹,駛於河心,帆檣林立,遮天蔽日。河邊則岸柳成蔭,芳草萋萋。
直通皇宮正門的一道長橋橫亘於洛水之上,橋上人車熙攘。這座橋叫「天津橋」,因為接連着皇城的正門,每天清晨,曉月尚高掛空中,橋上便車水馬龍,因此成為洛陽一景,被稱為「天津曉月」。
洛水邊上,清靜安閒。
一片空曠的河岸空地上,用竹竿插地,緊挨着河水圍了一圈布圍子,只放出臨河的一面以觀風景,布圍子裡邊吹着篳篥,撥着箜篌,隱隱傳出歌樂之聲,看起來是個大戶人家在此踏秋。
百丈之外另一處地方,也圍了一圈布圍子,不過距河岸還有數十步距離,一些家僕下人正在布圍子外面蒸煮烹炙,調製各種美味,肉香迎風飄散,而布圍子正面的空地上,則有兩個力士正在相撲,帳圍之中,就是姚夫人一行人馬。
這時,又有一群人來了,鮮衣怒馬,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伴當的壯漢們一個個粗獷威風,中間簇擁着一雙少年男女,胯下也是雄駿的大食馬。
這雙少年男女都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腳下蹬一雙黑色鹿皮小靴,緊腰修背,風度翩翩。
少年身材修長,細腰猿臂,朗目如星,鼻如懸膽,只是一笑時頰上便有兩個酒渦兒,俏則俏矣,卻不免減了幾分男兒的俊朗豪氣。
少女比他要矮一些,身材嬌小,明眸皓齒,因為身着男裝,反而顯得更加俊俏。
這雙少年,正是楊帆和天愛奴。
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卻伏着一頭金錢豹,馴獸師緊緊隨在豹子旁邊。
他們在洛水邊停下,一副也要在此觀賞風景,聚會野餐的樣子。
他們選擇的地點好巧不巧的,正在那兩處帳圍子中間的位置。
……
注,唐代馴豹,隨主人出獵遊玩時,常伏於馬背攜之同行。
第0046章
尋釁
楊帆和天愛奴一行人趕到洛水河邊停下,下人們便開始忙碌起來,幾個大漢拿了插竿開始插杆圍帳。另有人從車上卸下竹蓆氈毯、各色器物布置起來。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姚夫人的注意,來洛水邊遊玩的人很多,誰有閒心去管旁邊是誰人紮下的圍帳。
楊帆一行人紮下的圍帳在兩家踏秋賞水的遊人中間,他們右側是姚夫人所在,左側帳圍子,則是另外一群遊人了。
那處帳圍子裡面,此刻正有三個婦人圍坐在氈毯上,玩着酒令遊戲。奴僕下人們在四下里恭立侍候着。
三個婦人中間,放着一隻玉制的烏龜,碧色的烏龜背負着一個蠟燭狀的高筒,整個玉龜和蠟燭狀的筒子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的,筒上還鏤刻着蓮花狀的鈕瓣。
筒內放了一把玉制的長籌,一個婦人抽出一支,看了看玉籌上刻的字,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哈哈,這一輪我不用喝了。」
這個婦人雖然衣着錦繡,巧施脂粉,可是依舊掩飾不住她的老態,只是因為保養得宜,所以她的皮膚比較細嫩,再加上頭上戴了烏黑的假髮套,遮住了那一頭白髮,所以看起來年輕一些。
然而歲月不饒人,畢竟是過了六旬的婦人了,她臉上的皺紋就像那龜背上的鏤刻一般清晰。另外兩個女子則不然,這兩個女子看起來都還只是雙十年華的模樣,芳姿嫵媚,艷麗無雙。
其中一個妙齡少婦斜臥於榻上,身着一襲大紅牡丹衫子,外披一件白色的紗衣,下着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裙幅褶褶,被陽光一照,如雪月光華般輕瀉於地,襯得她那婀娜柔美的體態更加性感誘人。
這個成熟嬌媚的少婦並未如那老婦一般身着盛裝,她那一頭烏黑靚麗的秀髮只是用一條髮帶束起,兩縷青絲便分垂於削肩之上,將她那因為略寬而顯得有些剛性的下巴掩得尖尖的,韻味便俏皮起來。
她的額頭寬廣而白皙,如同鑲着的一方美玉,尤其是她的肌膚,似新生嬰兒一般雪白幼嫩,那雙紅潤飽滿的唇瓣便襯托得更加嬌艷欲滴。
從洛河上吹來的秋風,送來了陣陣桂花香氣,也將她的裙裾時不時地輕輕掀起,讓那雙光潔美玉似的小腿偷偷地遛出來透透氣兒。
另一個女子與這艷媚無雙的少婦又有不同,她的容顏、氣質和衣着似少女,似少婦,很難加以準確的判斷。
她穿着一襲素白色的衣衫,系一條水霧綠草百褶裙,用一條白色織錦的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細腰兒系住了。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綰了個飛仙髻,只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由那頎長優雅的頸子襯着,既簡潔又高貴。
她長得很清麗,本來也是一個美人兒,可是與旁邊那位嬌媚至極的紅衫少婦比起來,她的容顏便要相形見絀了,然而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女人味兒,柔柔的,是那種能直接鑽進人心裡去的味道。
最美的,不一定是最有女人味的,而她就充滿了女人味兒,她的五官和體態似乎是迎合着男人的口味而生長的,叫人一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想要去憐愛呵護她的感覺。
白皙寬額的嬌媚少婦沒有理會那老婦的笑語,她微微抬起頭,側耳聽了聽圍帳外的人喊馬嘶聲,輕輕蹙起了眉頭,不悅地道:「怎地連這裡也不得清淨。」
素白衫子的女子笑道:「你呀,理他作甚。秋高氣爽,遊人自然就多,我等自得其樂便是了。」
說着,她素手輕伸,從那玉筒里抽出一枚玉籌,仔細一瞧,刻的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
素衫女子便嫣然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呵呵,這是天意呢。令月,你當自飲半杯。」
紅衣少婦懶洋洋地拈起碧玉杯來,輕輕地啜了半杯葡萄酒,放下杯子,信手拈出一籌,似一隻波斯貓兒似的眯着媚眼向上一瞟,說道:「道不行,乘浮於海,自飲十分。噫!今日這酒算是認準了我家麼?」
坐在她上首的那位六旬老婦哈哈大笑,舉起酒壺,殷勤地為她注滿了碧玉杯,笑吟吟地道:「今日這酒筵,本就是為你散心而設嘛,連上天也體察到我等的好意了,呵呵,既如此,令月當再飲一杯!」
那紅衣少婦倒不怯酒,拈起杯來,又是一飲而盡。
這時,楊帆那邊布圍子圍起,鋪好氈毯,放好坐席、靠墊、案幾,打開食盒,將畢羅、胡餅等各色吃食擺上去,葡萄酒、三勒漿、乳酪等飲品業已放好。
他們所用的酒器非金即銀。唐人喜歡繁華,穿衣不懼大紅大紫,器皿也不厭金銀財寶,生怕提到一個「金」字便沾染了俗氣的假清高,在唐人這裡是完全沒有市場的。
飾有胡人形象的八棱金杯,刻有曲折繁厚的幾何紋樣的銀盤,往几案上一放,金光銀色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
楊帆抱着雙臂站在帳圍子邊上,瞟着右邊姚氏夫人那邊的圍帳,笑吟吟地向楚狂歌問道:「楚兄,你們這些兄弟,最擅長的本事是什麼?」
楚狂歌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便道:「這個麼……實不相瞞,某這班兄弟,都是些雞鳴狗盜之徒,所習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兒,卻不知道老弟所指為何?」
楚狂歌並不傻,楊帆借用他的人打聽姚夫人和柳君璠的一舉一動,如今又緊躡姚夫人行蹤而來,楚狂歌就知道他們必有所圖。就連他們西域大豪的身份,楚狂歌現在都有些懷疑了。
不過,夏侯櫻是不是真正的西域豪門千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付給自己的工錢可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他們這些坊間潑皮,必要的時候替人出頭尋仇生事、消災解厄也是要做的,何必管她是何身份?
因此,楚狂歌樂得裝糊塗,只要對方所作所為不是嚴重干犯國法,會連累他一班兄弟的行為,他是不會過問的。而夏侯櫻和楊帆似乎也看出他已懷疑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同樣沒有去點破,也沒有做進一步的掩飾,雙方保持着一種微妙的默契。
楊帆悠然道:「某說一句話,楚兄且莫生氣。市井兒最擅長的本事麼,應該就是尋釁滋事,打架鬥毆吧?」
楚狂歌微微變色道:「老弟何出此言?我等受夏侯姑娘僱傭之後,可從不曾惹是生非……」
楊帆打斷他的話,朝那些正熱火朝天地烹炙着食物、相撲角力的人群揚了揚下巴,說道:「我可不是責怪楚兄的弟兄們惹是生非,我是看那些人自得其樂,無趣的很。不如讓你的人過去湊湊樂子,如何?」
楚狂歌睨了一眼姚夫人那邊的人,心中不覺恍然:果然,楊帆這是要鬧事啊!
楚狂歌眸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從容答道:「若是旁的事,某還真不敢拍胸脯,保證他們能夠完成。至於尋釁滋事,打架鬥毆……」
楚狂歌輕輕嘆息了一聲,悠然說道:「某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比他們做的更好!」
第0047章
挑戰
沙地上,兩個力士正在相撲。
沙地上鋪了一塊氈毯算做賽場,兩個力士腰間圍了一塊兜襠布,頭上戴着幞頭,余此再無一物。兩人身材肥碩,力大無窮,厚重的不易捲起的粗氈在他們腳下,也因為他們用力的動作而扭曲變形。
旁邊有幾個家僕侍女興致勃勃地看着,帳圍子裡面姚氏夫人和她幾個相好的貴婦人或坐或臥,一邊吃着瓜果,一邊嬉笑談論着觀賞表演。
柳君璠與姚氏夫人的關係,這幾個婦人一清二楚,在她們面前,二人自然無需有所遮掩,是以柳君璠就盤坐在席上,讓姚夫人枕着自己大腿,剝了葡萄一粒粒地遞到她的嘴裡,侍候得無微不至。
楊帆那邊幾個豪奴打扮的人得了楚狂歌的吩咐,漸漸湊到了角力場邊,談笑品評,指指點點,兩個力士一見增加了觀眾,斗得更是賣力。
這兩個人並不是專業表演相撲的力士,而是豪門豢養的家奴。
這時節,打馬球、鞠蹴、相撲、遊獵等等都是豪門大富人家慣常的遊戲,所以主人僱傭伴當奴僕時,很注意挑選在這方面有特長的人物,而為人奴僕者為了邀寵媚上,平素也非常注意這方面的學習和鍛煉,所以這些運動在東都洛陽非常普及,他們的相撲使來也是有模有樣。
那幾個潑皮混混只看了一會兒,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來。
「三郎,你瞧那個,下盤不穩,雙臂無力,這樣的貨色,也敢來相撲。某隻有一隻手,就能掀他三個跟頭。」
「哈哈,你瞧另一個更差勁,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還占不了半分便宜,真他娘的丟人。」
「這等軟腳蝦,要是在榻上,肯定連個娘們都壓不服,還好意思來相撲,算了算了,咱們不要看了,真是無趣!」
兩個力士越聽越怒,忽地大喝一聲,左右分開來,其中那個高大的圓臉漢子怒視着這幾個出言奚落的潑皮,大喝道:「爾等既看不上我二人的本領,可敢下場與某較量一番?」另一個力士則緩緩退到場邊,抱着雙臂冷笑。
楚狂歌早就隨着那幾個潑皮到了旁邊,就等這句話呢,那人聲音剛落,他就傲然一笑,解開上衣丟給一個兄弟,又踢掉鞋子,晃着肩膀走上氈毯,道:「怎麼,你不服氣?這等三腳貓的功夫,某便來教教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相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