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3章

月關

  春天裡,雨如絲如線,在天地間織起一片密密的網。

  阿丑和妞妞光着腳丫跑在雨地里,仿佛一雙水中的魚。

  他們的鞋已經朽爛不堪,妞妞娘已經化作一坯黃土,不能再給他們編草鞋了。

  阿丑和妞妞跑到一叢芭蕉樹下,肥大的芭蕉葉子成了他們的傘,雖然雨水順着葉子依舊流下來,可是卻比直接澆在臉上舒服多了。

  阿丑從懷裡寶貝似的掏出那個剛剛乞討來的饃,可它已經被雨水泡爛,阿丑苦起了臉。乖巧的妞妞忙着安慰他:「阿兄,沒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饃太硬的話就咬不動了。」

  她說着,努力向阿兄露出一個微笑,露出一顆剛剛長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丑揉揉她的頭,她的頭就亂糟糟的像頂着一個鳥窩。

  兩人一人捧着一半泡爛的饃,用嫩芭蕉葉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饃,填着自己的肚皮。

  雨,依舊如絲如縷……

  ……

  夏天裡,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促使阿丑和妞妞離開了破廟,於是他們連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沒有了。

  那個夏夜,月亮很圓。

  阿丑是被一陣哭喊聲驚醒的,他醒來後就發現同樣住在這個破廟裡那個綽號小狼的壯年乞丐正撲在妞妞身上,撒扯着她本來就很破爛的衣服,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還在她身上亂親。

  妞妞還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對她做什麼,可是一個女孩的直覺使她知道將在她身上發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於是,她放聲大哭起來。

  破廟裡的乞丐都被驚醒了,他們用一種暖昧的、詭異的眼神看着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沒有一個人說話,看着看着,他們的眼神甚至變得躍躍欲試起來,那種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丑被驚醒了,看着小狼欺負阿妹,阿丑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那個人一直就被他關在心底的牢籠里,用仇恨和恥辱折磨着、滋養着,早就變成了一隻兇猛的野獸,此刻牢門大開,那個野獸被釋放出來了。

  阿丑的眼睛通紅、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繃起,他憤怒的嘶吼一聲,一下子就撲到小狼的身上,抓着、撓着、撕咬着,用他整個身體做為武器。

  小狼綽號小狼,阿丑此刻卻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單薄的身子,強壯的小狼只須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牆上擲成肉餅,可這時候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他粘在小狼身上,拼死不退。瘋狂地攻擊着,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隻耳朵,緊接着又從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塊肉來。

  小狼痛呼着,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丑嘴裡噴出的血濺了小狼一臉,可他還之的只有鋒利的牙齒。小狼看到阿丑這一瞬間如同野狼一般殘酷的眼神時,忽然意識到經常發呆的阿丑很可能已經瘋了,他終於崩潰,嚎叫着逃走。

  阿丑滿臉是血,眼睛淤腫,嘴裡咬着一團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嚶嚶哭泣的妞妞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

  廟頂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潔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丑的身上,阿丑滿臉鮮血,兇狠的目光從所有乞丐臉上一一掠過,像一隻受了傷的、捍衛自己主權的狼,一字字地說道:「誰想欺負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們紛紛翻身睡去,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破廟裡只剩下妞妞哭泣的聲音。阿丑抱着她,青蒙蒙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過了許久,阿丑突然默默地流下淚來,這還是妞妞頭一回看見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為阿兄很痛,於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湊上去,小心地在阿丑腫起的眼睛上輕輕吹氣,用她瘦瘦的小手輕輕地揉他淤青的臉頰,她只想要止住阿丑的眼淚,看見阿兄流淚,她的心裡很疼,這疼已超過了她的恐懼。

  可是阿兄的眼淚卻越流越多,於是,妞妞也跟着哭起來。

  阿丑抱緊她,哽咽着說:「妞妞,我好怕,我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我怕……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妞妞,阿兄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

  妞妞聽不懂阿兄的話,阿兄經常說些奇怪的讓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從阿母死後,阿兄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懂不懂阿兄的話都沒有關係,她只要知道阿兄對她好,這就足夠了。

  她仰起小臉,看着阿兄眼糊的淚眼,他的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眼神與阿母溘然長逝時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樣,無奈、淒涼、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親一樣,她流着淚抱緊阿丑,對他說:「阿兄想做什麼,那就做什麼。不管阿兄做什麼,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兒還是做偷兒,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沒關係!」

  阿丑和妞妞連夜離開了那座破廟,他們擔心驚慌逃走的小狼再回來,僅憑勇氣,他們並不能保護自己,他們依舊做乞丐,因為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丑已經決心找點事做,他要活着,像個人一樣活着。

  因為他們的離開,一個屬於他們的傳奇開始了。

  傳奇,向來由奇蹟締造。

  什麼是奇蹟?

  奇蹟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奇妙的巧合。

  屬於阿丑和妞妞的奇蹟,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

  註:唐宋時期,廣州是下雪的。

第0004章

蝴蝶釵

  碧波萬頃,浩渺無邊。

  廣州港口,波斯國、婆羅門、獅子國、骨唐國、白蠻人、赤蠻人的船舶來來往往。

  洪舸巨艦,千舳萬艘,交貨往還,熙熙攘攘。

  外國船中,獅子國的船隻最大,緣舷梯上下,高大數丈,不過最大的船還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時下有諺:「水不載萬!」

  意思是船隻載物,最重不能超過一萬石,而俞大娘船卻超過一萬石,這種船堅固耐用,經得起巨風大浪,所以你在港口看見這種船隻時,它未必就是屬於唐人的,因為許多外國海商也在紛紛購買或租用這種大唐海船。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是準備運走或者剛剛卸貨的水果、菜蔬、小麥、大麥、甘蔗、綾羅、瓷器……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剛剛靠岸,一個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別重逢的崑崙人服飾的船老大站在船頭熱情地攀談:「哈哈,好久不見啊哈努比,你沒想到大唐帝國在一年之內就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吧?」

  膚色黝黑的崑崙船長與他交談用的是當下流行的通用語:大唐語。崑崙船長道:「是啊,我早聽說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駕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當然,只是太子剛剛登基,怎麼就又換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說起來,這就是年初的事兒,天皇駕崩,太子登極為帝,改元嗣聖。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后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個小小的參軍提拔為豫州刺使了,這也使得,畢竟是國丈麼,可誰知僅僅過了一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為侍中。

  嘿!想來是皇后不滿意父親官職小,枕頭風吹得厲害啊!侍中是什麼人?那可是當朝宰相!他韋玄貞原本只是一幫閒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這還不算,皇帝還打算把奶媽的兒子也提拔為五品官,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中書令裴炎不肯答應,苦苦勸諫,就是不願應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對裴中書說:『我把天下送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何惜一侍中!』裴中書聞言大驚,慌忙稟報與天后,天后聽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廢黜了皇帝,改封豫王為新天子了。」

  兩人正說着,從船艙中走出一條八尺大漢,大漢三旬上下,兩道潑墨似的濃眉,稜稜的顴骨,蜷曲的連鬢鬍鬚,虬髯偉干,顧盼生威。他懶洋洋地抻一個腰,便似一條打盹的猛虎剛剛醒來。

  環顧着碼頭上的熱鬧景象,大漢濃眉一軒,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說錯,大唐氣象,實是不凡,富庶繁華,天下無雙啊!待某入城一觀!」

  大漢說罷,便縱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見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攔阻,那大漢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地道:「某雖初來,卻精於大唐語言,什麼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去做你的生意,某家此來,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見識一番大唐的風土人物的!」

  他一拍腰間佩劍,朗聲道:「某隻一人一劍,來去方顯自由,你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

  廣州都督府門前不遠處,阿丑帶着妞妞正在乞討。在這個地方不大容易討到東西,可是為了逃避小狼的復仇,他們必須避開小狼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

  阿丑一面乞討以求活命,一面在努力尋找營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這個卑微的理想也很難實現,誰會僱傭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呢,這小孩子還是個小乞丐,這小乞丐還帶着一個更小的拖油瓶兒。

  忽然,廣州都督府府門大開,一位寬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面目清秀、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緩步走了出來,在兩人身側還有許多侍從護衛,排場極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着鈎須的人就是咱廣州都督路元睿,喲!承他親自送出府邸的,定是一位大貴人了。」

  阿丑抬眼望去,只見那中年男子濃眉如劍,鬍鬚如鈎,舉止雍容,偶爾睥睨之間,便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度攸然閃現,只是他轉向那清秀文士時,卻立刻滿面春風,笑意盎然。

  廣州都督執六纛,一纛一軍,儼然是朝廷的一方諸侯,廣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滿面春風親自送出的客人,身份豈同小可。

  這位客人是一位三旬上下的文士,頭戴幞頭巾子,穿一襲圓領窄袖長袍,腰系皮帶,皮帶上懸一口尺余長的小劍。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着點點梅花,看起來丰神俊朗。可是仔細一瞧,你就會發現,她是個易釵而弁的婦人。

  無需觀察她有沒有喉結,又或者詫異於她頜下為何沒有蓄鬚,她的容貌五官,眉鬢修飾,甚至敷粉的臉頰,明明白白就是一個女人。大唐女人男裝出行蔚為風尚,只是她們雖穿男裝,容貌卻仍做女子打扮,自然一看便知。

  這位夫人身邊還站着一個小姑娘,約有六七歲模樣。夫人腰間只懸着一口尺余長的小劍,這小姑娘卻背着一口長劍,長劍斜背在身後,比她的身段還高,劍鞘堪堪及地,而劍柄卻高出肩頭好大一截,杏黃劍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着她那張俊俏的嫩臉。

  這樣奇怪的一個組合,不禁吸引了阿丑和妞妞的注意。

  「走吧,妞妞。」

  阿丑見隨從出來的侍衛們開始驅趕周圍的人群,知道自己這等身份更在驅趕之列,便想拉着妞妞走開。可妞妞牽着他的小手卻忽然握緊了,妞妞緊緊地盯着那個背長劍的小姑娘,興奮地道:「阿兄你瞧,你快瞧,你瞧她頭上戴的那個釵子!」

  「釵子?」

  阿丑定晴看去,這才注意到,那個背劍的小姑娘髮髻上插着一隻釵子,一隻蝴蝶形狀的髮釵,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阿丑看看妞妞那雞窩般亂糟糟的一頭枯黃乾澀的頭髮,心中不由一酸,他習慣性地揉揉妞妞的頭髮,嘀咕了一句:「傻丫頭!真是一個傻丫頭……乖,咱們走吧!」

  「哦!」

  妞妞答應着,依依不捨地隨他離開,依舊三步一回頭地看着那個幾與她同齡的小女孩頭上的蝴蝶釵,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這樣一枚釵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一眼,可即便這願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開始轟趕閒人了。

  阿丑看着妞妞那發亮的目光,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給你做個釵子,比那個小姑娘的釵子還漂亮的釵子!」

  妞妞兩眼放光,驚喜地道:「真的麼?」

  阿丑燦然一笑,道:「傻丫頭,阿兄什麼時候騙過你?」

  在一處路旁長滿芭蕉樹的地方,阿丑囑咐妞妞道:「妞妞,你就在這兒等着,不要亂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亂跑,等阿兄回來。」

  妞妞乖乖在芭蕉樹下蹲下來,破裙子上又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過了不長的時間,阿丑就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着一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躍起來:「阿兄,你做了釵子麼?」

  阿丑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阿兄答應你的事,哪有做不到的,你猜猜,阿兄送你的釵子是什麼樣的?」

  「猜不到,快給我看看。」

  妞妞撲上來,阿丑笑着躲,兩個人嬉鬧了一陣,妞妞終於抓住了阿丑的手。

  「哇!好……漂亮的一隻蝴蝶!」

  妞妞張大嘴巴,讚嘆地說。

  阿丑道:「阿兄逮的,給你做釵子。」

  妞妞奇怪地問他:「這隻蝴蝶是活的呀,怎麼做釵子?」

  阿丑神秘地一笑,道:「誰說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釵子?你來。」

  他牽起妞妞的手,跑到一邊僻靜處蹲下,從破衣衫上抽出一根線,小心地把一頭系在蝴蝶的腿上,然後對妞妞道:「來,低頭。」

  「哦!」

  妞妞低下頭,阿丑從妞妞頭上理出一縷頭髮,把線的另一頭牢牢系在她的頭髮上,鬆開手,那隻蝴蝶便在妞妞的頭髮上撲愣着飛起來。

  「阿兄,好看麼?」

  妞妞期盼地望着阿丑。

  阿丑用力地點頭:「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釵,比任何人的髮釵都好看。」

  妞妞開心地笑了,她拉起阿丑的手,拖着他跑到路邊的小溪旁,臨水自照,亂蓬蓬的鳥窩式的亂發,裡邊突兀地豎起一撇頭髮,一根線牽着一隻蝴蝶,在她的頭上撲閃着。

  妞妞看着水中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還是那個醜丫頭,髒兮兮的一張小臉,嘴裡幾顆豁牙……

  阿丑看着水中的倒影,看着倒影中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咕咕,咕咕……」

  開心之後,肚子依舊是餓的,妞妞一邊寶貝似的護着自己的蝴蝶釵,一邊對阿丑道:「阿兄,妞妞肚子餓了……」

  阿丑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你在路邊等着,阿兄去弄點吃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