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4章

月關

  阿丑走過小橋,穿過芭蕉樹的拱洞,便是一個相對於熱鬧的街市顯得氣氛幽雅嫻靜的院落。院子用兩道籬笆牆與左右的酒家隔開,院子裡矗着一杆「旗望」。

  高高的木竿上挑掛着一隻舀酒的大酒杓子,下邊繫着一條青布的長帶。木竿已經很有些年頭,油漆剝落殆盡,木紋皸裂,如同一張蒼老的臉,這張「老臉」炫耀着這家老店悠久的歷史。

  今天風很弱,酒杓子靜靜地懸在竿頂,只有杓下的青色長帶有氣無力地舞動幾下。

  男孩餓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絲帶還要有氣無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叫自己看起來儘量的利落乾淨,這才向酒肆內走去。

第0005章

奇蹟之日1

  一般來說,在酒館裡討東西比較容易一些,掌柜的為了儘快打發掉叫花子,多少會給些吃食,不過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柜,那也是什麼都討不到的,阿丑希望這家酒館的掌柜不會太小氣。

  他走進酒肆的時候,裡面正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胡姬伴着廊下的絲樂載歌載舞。

  胸挺、腰細,豐碩圓潤的臀部……

  簡單的衣服在腰間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膚,裙子垂系在兩側的髖部,直叫人想着會不會隨着她們蛇一般扭擺的動作而掉落下來。

  款款的舞動,伴着那性感的身軀,讓男人垂涎三尺。

  阿丑還是男孩,不是男人,對這些脂光艷艷、胸挺腰細的胡姬全無興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個留着山羊鬍須,趴在櫃檯後面算帳的掌柜的身上。

  酒店裡,兩旁有許多坐榻,客人們或跪坐、或盤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几,上面擺放着酒菜,喝酒、交談、欣賞歌舞。

  從用餐的人前面走過去是很不禮貌的,所以男孩繞到了客人席後,從一側席後的過道繞到掌柜的面前。

  他很小心,盡一切可能,先給酒家的主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掌柜的!」

  男孩叉手,很禮貌的揖了下去:「掌柜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還請施捨小的……」

  山羊鬍子的目光從賬本上挪開來,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臉上的皺紋一動不動,只是把一隻枯瘦的老手從算盤上挪開,移到鬍鬚上,在稀疏的鬍鬚上輕輕一捋,然後尾指輕輕地向外彈了彈,像是撣飛一隻蒼蠅。

  妞妞蹲在芭蕉樹下,抱着餓癟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着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飛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從對面的小橋上走來,便歡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驚動,重又飛起來,一輛輕車緩緩駛來,正駛到她和阿兄之間,擋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頭,就看到那個佩着蝴蝶釵的美麗小仙女,正伏在那輛華美的輕車上,好奇地看着她,看着她頭上的蝴蝶……

  ……

  阿丑繞過輕車後,就看見妞妞正與輕車上走下來的一位貴人說話,阿丑嚇了一跳,以為妞妞惹了什麼禍事,連忙上前向那人賠笑道:「舍妹年幼無知,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貴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門前見過的由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出府邸的婦人,阿丑心中更加忐忑。

  阿醜話音剛落,便從那男裝婦人身側繞出了那個帶蝴蝶釵的小蘿莉來,調皮地歪着雙螺髻,一雙點漆的眸子睇着他,笑道:「喲喲,不得了,一個小乞兒說話居然也這般文謅謅的,嘻嘻,我叫公孫蘭芷,你叫什麼?」

  「女兒!不知規矩!」

  婦人板着臉訓斥了她一句,向阿丑問道:「你是這位姑娘的胞兄?」

  阿丑忙道:「公孫大娘,小子與妞妞並非血緣至親,不過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擔待的。」

  婦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孫,我可不姓公孫,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丑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麼得罪之處。」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這淘氣的女兒一直吵着要尋個年歲相當的女伴。方才在路邊瞧見這位姑娘,人機靈,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歡。方才我已問過,她是一個乞討的孤女,如此這般,不如入我門下,與我女兒作伴,也是一個依靠。」

  說來,還是阿丑那別出心裁的蝴蝶釵子引起了公孫蘭芷的興趣,否則她豈會對一個街邊乞兒多看一眼,結果下來交談幾句,便連妞妞也喜歡上了,這才動了心思讓母親答應收她為侍女。

  妞妞喜歡了公孫蘭芷的蝴蝶釵,所以阿丑給她做了一隻「蝴蝶釵」,於是公孫蘭芷因為這隻「蝴蝶釵」而動了收妞妞為侍女玩伴的念頭,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實在難以有些分清了。

  阿丑聽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這個廣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賓的女人,身份豈同一般。妞妞若能有這樣的貴人收留,當真是她莫大的福氣,否則不要說現在自己沒有能力填飽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長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懷叵測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運地護住她。

  阿丑欣然道:「妞妞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過,這份恩德,小子沒齒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說只肯帶我一人走呢。」

  「什麼?」

  阿丑一聽頓時怔住,遲疑片刻,便對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個雜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沒有工錢,只要管飯吃、有個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着搖頭,笑容如春風,說出來的話卻像鉛錘一樣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頭:「少年,固然她很不錯,卻也是因為我女兒正想找個伴,否則我豈會收留一個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強捺住那種濃濃的羞辱感,扭頭看向妞妞:「妞妞,你……怎麼說?」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妝華美的女兒,再看看那輛精緻的馬車,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她毅然地扭過頭,對阿丑低低地道:「我……跟着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牽起女兒的手道:「女兒,我們走吧!」

  「阿娘!」公孫蘭芷不情願地被她扯着,嘟起了嘴巴。

  阿丑鬆了口氣,也牽起妞妞的手,柔聲道:「我們走!」

  公孫姑娘走到車邊,提起裙裾踏上腳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小乞兒,你想讓她跟着你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那聲音順風飄進阿丑的耳中,阿丑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阿兄?」

  妞妞看見阿丑僵硬的笑容,擔心地問他,阿丑依舊站着,一動不動。

  「你能給她什麼樣的生活?你想讓她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這質問象一柄沉重的破城錘,一錘一錘地砸在他的心頭,把他的心砸得支離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聲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馬車停住,裴大娘從窗口探出頭來,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驚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丑生怕裴大娘生厭,忙對妞妞急急地道:「聽話!你留在我身邊,我怎麼照顧你呢?你跟裴大娘去,來日我若闖出一番天下,自會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來幫阿兄。我們答應彼此,不管誰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對方,不離不棄!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車,快上車!」

  阿丑不由分說,把妞妞抱上車轅,退後三步,向裴大娘一個長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託給您了!」

  公孫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來,坐我旁邊!」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陣輪軸扭動聲。

  阿丑長揖到地,始終沒有抬頭。

  「阿兄,別忘了你說過的話,你答應我的,可不許騙我!阿兄,我會當真的……」

  妞妞帶着哭音的話語越來越遠,阿丑始終拱揖着不肯抬頭。

  等他緩緩直起腰,悵然望向遠方時,路上行人匆匆,路的盡頭已看不見那輛輕車。

  阿丑的心像那扭動的車軸般酸澀起來:「這車軸,該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錢拿了,我還可以學做針線活,等我攢了錢,就回來找阿兄,阿兄那時如果還沒有事情做,我就做針娘來養活他!」

  兩旁出現茵茵綠草和棵棵大樹,車子早已駛遠了。

  妞妞依舊趴在窗口,頰上淚痕未乾,便悄悄地做起了未來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個叫她心慌的問題:「那時,阿兄還在廣州府麼?」

  轉念又想:「阿兄不在廣州府,又能去哪裡?」那顆小小的心靈才又踏實下來。

  阿丑站在路口,努力睜着那隻腫脹淤青的眼睛,痴痴地望着車子離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還太小,沒有力量保護妞妞,就像他眼睜睜地看着阿姊被人斬去頭顱,卻沒有能力復仇一樣。如果讓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運,這對妞妞是個改變一生命運的好機會。

  可妞妞走了,他心裡便空蕩蕩的,妞妞走了,他便再無一個親人。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後,他還是一個乞丐,如果是那樣,他還要去找妞妞嗎?

  「等等……」

  阿丑突然清醒過來,他知道那男裝婦人一定是個身份尊貴的人,所以並不擔心阿妹是被「略賣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卻忘了問對方的身份和住處,將來他若能混出些人樣,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丑下意識地朝車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頭,阿丑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輛車子去了哪裡。阿丑心想:「如果我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乞丐,還去打擾她做什麼?如果我有了出息,縱然不配跟路都督說話,可是向他打聽一位他認識的貴人府邸,總還可以的吧?」

  阿丑正想着,耳邊便仿佛憑空打了個雷,一個霹靂般的聲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廣州都督府在何處?」

第0006章

奇蹟之日2

  阿丑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只見一條八尺高的大漢正站在面前,豹頭環眼,虬髯如戟,一股威風,懾人心脾!瞧他的服飾,卻是一副崑崙人打扮!

  那大漢見他發呆,又大聲問道:「少年人,認不認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丑心中一動,急忙點頭道:「認得,十個大錢!」

  大漢瞪眼道:「什麼?」

  阿丑忙又改口:「我認得,不過帶路麼……要收兩個大錢!」

  那大漢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給你十個大錢,快快帶路!」

  阿丑欣然道:「好!郎君請隨我來!」

  阿丑帶着那大漢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漢一步跨出,足足頂他五步,大漢走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扛起,放到自己肩頭,大聲道:「往哪裡去,你來指路!」

  阿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坐在這大漢寬寬的肩頭,倒是異常穩當。阿丑定下心來,為他指點道路,那大漢馱着阿丑,健步如飛地去了,片刻功夫,就趕到了廣州都督府門前。

  府門前,一群崑崙人正簇擁在那兒大聲鼓譟。

  「崑崙奴,新羅婢!」

  就如同後世的菲傭一般出名。新羅婢女乖巧能幹,崑崙奴僕性情溫善,是唐人購買奴僕時的首選。這崑崙奴並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馬來一帶的人,南洋一般皮膚黝黑的人種,統統被唐人稱為崑崙人。

  崑崙人雖盛產奴僕,卻也有商人、富人,這些崑崙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漢趕到都督府前,將阿丑放到地上,閃身過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聽聞出了大事,爾等皆來都督府鳴冤,這般模樣,到底出了何事?」

  一群崑崙人一見他來,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即圍了上來,群情激昂,滿面悲憤地哭訴道:「少主,我們好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