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7章
月關
第0010章
暗戀少女
許小傑見大家都向他看來,便笑嘻嘻地道:「這事兒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兒,發生在歸仁坊里,話說這歸仁坊里住着一戶姓夏的人家,夏家的女兒喜歡了同坊一位姓孫的後生,可又羞於向他表白,這閨女不識字的,想來想去,便贈了那後一塊絲帕。」
那後生接了小娘子的手帕,卻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便去求助本坊的一位讀書人,那讀書人接過絲帕,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上邊一個字也沒有,也沒有個畫兒,讀書人就有點發懵。不過,那位讀書人又仔細想了想,就對那後生說:「恭喜,恭喜,人家小娘子這是對你有了情意了。」
呼嚕呼嚕吃着面片兒湯的漢子們七嘴八舌地道:「僅憑一張空白的絲帕,那讀書人怎麼就看出來了?」
許小傑得意地道:「要不說呢,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心眼兒活得很,那讀書人說,你看,這方空白的絲帕,橫看豎看,翻來覆去,不管怎麼看,就只有絲。絲者,思也,這不是人家姑娘喜歡了你麼?結果,兩人的好事就這麼成了。」
一個漢子一拍大腿道:「着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可不就是嘛,絲織的手帕,表示的不就是思麼?」
許小傑今天所說乃是男女情事,並不曾說到官宦人家的事情,如果任由他們沿着這個話題說下去,今兒早上的聊天內容恐怕就要變成男女情事專題了。
楊帆有心引他們結束這個話題,轉而討論官員們的佚聞趣事,便道:「依我說,只怕那位贈帕姑娘,自己都不曾想這麼多。她一個女兒家,肯將隨身的手帕贈與那男子,一番情意已是表示的一清二楚了。只是她喜歡的那男人憨直了一些,想不到這一點。而那讀書人不免想得又複雜了一些,不過還好,他這想法也是着落在男女情事上,倒沒有耽誤了人家的好事。陳二叔,你在侍郎府上當差的,最近有啥稀罕事兒沒有?」
那個陳二叔正在埋頭吃麵,吃了這話抬頭一笑,剛要開口說話,一位身穿綠色齊腰襦裙,外套白色大袖衫的雙寰少女便「旁若無人」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姑娘腳下輕輕的,仿佛貓兒走路一般,路旁若有熟人向她打招呼時,她才會露出很「驚訝」地表情,認真地看過去,然後恍然大悟一下,再禮貌地向人問候一句。
「陳二叔在麼?」
少女走近了,眯着雙眼向眾人詢問,就在她對面五尺處,一個粗獷的絡腮鬍子正倚樹而坐,這人就是方才楊帆所喚的陳二叔了,陳二叔站起來,向姑娘打着招呼,朗聲笑道:「小東姑娘,你來了啊,我在這裡呢。」
「哦,陳二叔,你的衫子做好了。」
小東姑娘有些發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點,舉步向他走去,坐在旁邊石上吃麵的一個漢子趕緊一撤腿,生怕絆倒了她。
小東姑娘笑眯眯地走近陳二叔,將臂上搭着的一套衫子遞過去,細聲細氣兒地道:「二叔,您的衫子做好了。」
這個少女不但聲音纖細,生得也比較瘦弱,看她容貌倒還秀麗,鼻翼臉頰上有幾個俏皮的雀斑,不過也並不明顯。
陳二叔擱下飯碗,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接過那套新衫子,看了看細密的針腳,平整的作工,欣然道:「哈哈,小東啊,你這衣服做得真是又快又好。」
小東笑笑地道:「二叔客氣了,要是二叔喜歡,以後做衫子只管找我家,大家都是街坊,價錢一定會便宜些的。」
陳二叔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東猶豫了一下,臉上便微微浮起一抹紅暈,小聲地又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二郎說話的聲音,二郎……也在麼?」
小東說着,便眯起眼睛,向圍坐在樹下的其他幾人看去,她先天眼力不濟,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先天高度近視,要看人時,眼睛就會下意識地眯起來。
楊帆光棍一人,家裡不開伙的,每天都在這兒吃飯,怎麼會不在?小東姑娘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楊帆此時正端着湯碗,畏畏縮縮地朝別人背後躲。
自打有一回小東姑娘跌了跤,恰好被他看見,搶上一步扶起來後,這位小東姑娘似乎就對他有了情意,只要見到他,有事沒事的就喜歡找些話頭兒跟他黏糊,楊帆雖也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可是人家並不曾表白,他也就不好明確地拒絕,只能儘量躲着她。
不料旁邊一個漢子使壞,趁他不注意,把他向前一推,楊帆「哎喲」一聲,一個踉蹌,手裡捧着的飯碗只剩下一些湯還沒喝完,一下子潑濺出去,不但灑了一手,還濺到了小東姑娘的裙子上。
「對不住,對不住!小東姑娘,我不小心……」
楊帆回頭瞪了那漢子一眼,扭頭向小東道歉,小東姑娘湊近了,看清他的模樣,便歡喜地道:「沒關係呀,二郎又不是有心的,莫要如此客氣,你燙着了沒有?」
小東說着,便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手上油漬。
楊帆尷尬地道:「呃……小東姑娘,我沒有事的。湯已經溫了,你不用……這個……哈哈哈……」
小東姑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裡,細心地給他擦拭着,細聲慢語地道:「二郎一個人過日子,該當處處小心些才是,不要總是冒冒失失的。你的衣服髒了沒,要不脫下,我拿回去給你洗一下吧。」
說着,竟要來寬他的外衣。楊帆大驚,慌忙擺手道:「啊,沒事,沒事!小東姑娘,你不要太客氣了,我……我就這一套衣衫子,脫了可就沒得穿了。」
小東幽幽地嘆了口氣,殷殷囑咐道:「男人嘛,總要出門在外,接待應酬的,哪能沒套像樣的衣服,這可是男人的臉面,二郎,你隨我回家一趟,我幫你量量身材,給你做一套新衫子吧。」
楊帆乾笑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澀的很,現在可置辦不起新衫子。」
小東姑娘柔聲道:「那有啥的,你什麼時候有了錢什麼時候給嘛,就是一直沒有錢,也……沒有關係的……」說到這兒,小東姑娘便微微低了頭,臉上略略現出幾分羞色。
楊帆狼狽不堪地道:「多謝小東姑娘美意,暫時……我還不需置辦新衫的,等我想做衣服的時候,一定找姑娘你幫忙。哎喲,坊正召呼我了,想是有事情要我去做,那個……小東姑娘,我先走了,咱們回頭見。」
楊帆捧起飯碗落荒而逃,身後便傳來幾個漢子起鬨的笑聲:「楊二好沒道理,這比『絲就是思』還要清楚明白的情意,怎麼偏就裝傻充愣呢。」
「就是,就是,楊二啊,花大娘針織坊可是賺錢的很呢,花大娘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人家對你情深意重的,你不如就做個上門女婿吧,從此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個知你疼你的可心小娘子。」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小東臉上便浮起一抹桃花似的嫣紅,羞窘不堪地頓足道:「哎呀,你們胡說什麼呢,人家不理你們了。」說着便提起裙裾飛也似地溜走了,她眼神雖然不濟,這坊里卻是走熟了的,一般情況下不致有什麼問題。
望着姑娘逃走的身影,樹下便傳出更加響亮的笑聲。
……
坊丁的工作零零散散,沒有些固定的事情,楊帆東一下西一下,優哉游哉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等夜色降臨的時候,便與馬橋一起去鎖了坊門。
洛陽城是實行宵禁的,到了晚上城市街頭出了公人和特許出行的人,其他人等一概不得通行,所有的百姓都是住在一個個坊里,這坊就相當於住宅小區,外面都建有近兩丈的高牆,晚上也是要鎖門的。
坊門一鎖,所有的街道都變得冷冷清清的,當夜幕完全覆蓋大地的時候,街道上更是黑漆漆一片,連鬼影兒都見不到半個,一戶戶人家都亮起了燈,猶如天上的點點繁星。武侯(片警)們在坊間的十字大街上時不時的巡弋一番,要是有晚上出門的,一旦被他們抓住,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要說燈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有的。豪門富戶在家裡大排筵宴款待客人,亦或飲酒作樂歌舞助興,青樓妓坊里美人兒載歌載舞,絲竹聲聲,燕語鶯聲,根本沒人去管你,宵禁禁得只是夜間上街,你在家裡怎麼熱鬧,與旁人全無干係。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有人定規矩,自然就有人違反規矩。這坊裡頭除了十字大街等主要幹道之外的巷曲之內,若是居民們在夜間走動,武侯們大多數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去管的。
楊帆的家在修文坊第一里第七曲盡頭,夜色深沉中,他悄悄閃出自己的院落,在巷弄中靜靜地站了片刻,見路上非常安靜,這才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與此同時,第八曲巷弄內也有一個黑影詭秘地摸了出來。
「橋哥兒!」
「小帆!」
兩個人湊到一起,謹慎地四下瞅瞅,馬橋一拍楊帆肩膀,道:「走,辦事了!」
第0011章
刺武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太初宮的九洲池上,池水占地十頃,水深丈余,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形屈曲迂迴,形如東海九洲,洲上清渠縈迴,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瑤光殿綺麗恢宏,檐高三重,盤龍金柱,透花欞窗,飛檐排角,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橋疊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見匠心,可謂鬼斧神工。
隨着一陣爽朗的笑聲,武則天從瑤光殿中緩步走了出來。
此時金烏已沉,月華高升,兩排宮燈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顏:武后方額廣頤,眉目修長,生得珠圓玉潤。開胸的綺羅衫子、金色的披帛繞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武后駐顏有術,雖然有子有孫,已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婦人,看起來卻還只是年屆四旬的模樣。此刻,她白皙的頰上帶着兩酡嫣紅,似因飲酒而有了幾分醉意,可是一雙眸子卻又清又亮,看不到半點朦朧。
武則天在階上站住,興致勃勃地道:「叫沈太醫調碗醒酒羹,且在寢宮候着,朕去牡丹叢中秉燭一游,散一散酒氣。」
漢唐時候,太后也稱朕,武則天則更早一些,早在她以皇后身份與高宗李治二聖共治天下時就已自稱朕了。旨意一下,瑤光殿外牡丹叢中數十上百架燈樹一起點燃,點點燈火應和着水光與天上的星光,兩行宮娥挑燈前行,武后把雙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階,步入牡丹花叢。
前方宮燈高挑,身後羽扇招搖,十二名宮娥六前六後,排成兩行,輕移蓮步趨身相隨,走在中間的武后裙幅輕瀉於地,逶迤三尺有餘,仿佛王母下凡一般。
武則天愛牡丹,洛陽牡丹品種繁多,俱是名種,經過花匠細心培養,許多品種已可春秋常開,就連冬季都可以通過暖窖培養出盛開的牡丹花兒來,漫步其間,繁花似錦,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武則天心情很好,今晚飲酒,眾臣詩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間敢於反對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想當初光宅元年的時候,還有個吃了熊心豹膽的徐敬業敢於謀反,雖然僅僅兩個月,就被她派兵擊潰,徐敬業率數騎突圍,想要出海東渡,投奔高麗,也被他譁變的部下殺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後,陸續又有李唐宗室韓王、霍王、江都王、魯王、越王、虢王、范陽王、琅邪王等宗室王爺一一被她逼反,前後不過數天功夫,也都被早有準備的她一一剿滅。
宗室諸王相繼伏誅之後,她的地位日趨穩定,朝中雖然還有些大臣心懷異志,可是沒有李唐宗室諸王這面旗幟,他們已經搞不出什麼花樣。
近來國中常有祥瑞敬獻於朝廷,今日又有一個地方的縣令報來吉兆,說是當地一戶農人家中的公雞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層出不窮,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后自然心懷大暢。
武后迤邐而行,在她身側,伴着一個身着月白色圓領長袍,頭戴軟腳幞頭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細腰,身材纖纖如一彎新月,靈透的氣質又似一方玉簡般晶瑩剔透,溫潤美潔。
如果說武后是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伴在武后身邊的這個人便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一眼望去,便覺有一種淡淡書香撲面而來,此人正是甚得武后信賴與重用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虛扶着武則天的手臂,輕聲說道:「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今日有奏章送到,說是已發現突厥可汗骨咄祿的蹤跡,率大軍二十萬去追討了。」
武則天開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這份大功與阿師,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軍卻不戰而逃,希望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祿,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
上官婉兒嫣然笑道:「薛師勇武,一定不會有負天后期望的。」
武則天微微一笑,問道:「還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一件事,徐敬業伏誅之後,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潛逃在外,不曾歸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獲,如今正解送洛陽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審訊的卷宗……」
「嗯?」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兒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說,抓獲徐敬真後,曾對他審訊一番,徐敬真招供說,是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暗中予以資助,才幫他逃到定州的。」
武則天站住腳步,眉宇間泛起一抹冷肅的殺意:「張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陽令一職,想不到他對朕卻是心懷二意!好!好!好得很吶!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來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則天雙眉一剔,對上官婉兒道:「把弓嗣業、張嗣明下獄,候徐敬真押到後,一併交予周興去審問。徐敬真潛逃多年,一直不曾歸案,暗中幫助他的人,想必不只弓嗣業、張嗣明兩個人!」
上官婉兒心領神會,連忙應聲道:「喏!明日一早,婉兒就報與周興知道。」
武則天低沉地「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前行,興致卻已不再。
外人只知武則天巾幗不讓鬚眉,他們看到的也永遠只是武則天霸氣外露的一面,卻不知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有一些情緒化的時候。
在她自以為已獲得朝野人心,再也無人敢公開反抗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寵信重用的張嗣明對她竟有背叛之舉,這個掌握着整個天下的女人,情緒明顯低落起來。
「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什麼也要背叛我呢?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憑什麼就不能坐天下?」
武則天憤懣地吁了口氣,眼前繁花似錦,她卻已沒有興致看下去,上官婉兒見她興致不高,便柔聲勸道:「天后疲倦了,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還有國事要辦呢。」
「嗯!」
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舒大袖道:「擺駕,回宮。」
武則天剛剛轉身,異變陡生。
宮廷侍衛們四下散布於花叢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們的站位看似鬆散,實則已護住了武后四面八方所有的來路。這時候,就在武后左肩方向,相距十丈開外,一個侍衛叫了一聲,然後就沒於花草之下。
他的叫聲很高亢,也很短促,就仿佛從嗓子裡剛剛迸發出一個爆破音,可聲音還未形成,氣息還未衝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顯得異常怪異。
這聲音雖然怪異,卻並不高亢,但是因為武后情緒低落,四下無人敢於高聲,牡丹園中異常靜謐,因此雖然相隔十丈之外,他們還是聽到了。
武則天稍稍一揚眉,向發聲處望去,又是一聲短促而怪異、將吐而未吐的聲音,這一次他們親眼看到一個甲士倏然沒於花草叢中,這個甲士的站位,距離武后僅有八丈。
然後,又是一聲驚呼,這一次因為那個甲士已經有所警覺,所以驚呼聲從他喉中喊了出來,只喊了半聲:「有……」便戛然而止,這一次距武則天僅有六丈。
上官婉兒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驟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像中間有一條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竄進,花枝分裂,花瓣飛揚。
上官婉兒不由瞿然一驚,嬌聲叱喝道:「護駕!」
上官婉兒一聲大喝,訓練有素的甲士紛紛靠近,將武后周圍四丈以內的距離團團圍住,仿佛頃刻間鑄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蓬!」
一叢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挾雜着無數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湧起兩丈來高,然後化成漫天繽紛的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紛揚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滾而起,乍然一頓,便咻地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衛牆的一角。
那個位置的侍衛們剛剛合攏,下盤尚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