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8章
月關
雖然那個角度的侍衛剛剛合圍,但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侍衛們反應極其敏捷,同聲一喝,四口橫刀一齊斬向淡青色的人影。
橫刀單面開鋒、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異常,後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宮衛所用橫刀俱是百鍊上品,鋒利雪亮,無堅不催。
四口刀一劈頭、一斬頸、一刺腹、一掃腿,那道激射而來的人影將於剎那間闖入一道鋼刀組成的網,被它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墜,「嘩啦」一聲沉入牡丹花叢,四人抽刀,方欲變換攻勢,那道人影又從花叢中一躍而起,翻滾着從宮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齊優美的牡丹花叢上方如風車一般橫卷過去,身形距俏立的頂端花朵僅一隙距離。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滾而去,方才那四名侍衛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聲大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對方一劍洞穿,血從前後兩個傷口噴涌而出。那刺客動作太快,直到這一刻,他才察覺,血方湧出,聲才呼出。
註:武則天這時當然不叫武則天,事實上阿武從來也沒叫過武則天,史書中她最初只是武氏,連名字也沒有,或許有,但史書中未做記載。她做了才人後,李世民賜了她一個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後,自己發明了一個日月當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該叫武媚,武則天是後人從她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中取來代稱的,文中因為大家一直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故而稱之武則天。
第0012章
打扇小宮女
淡青色的人影風車般一路捲去,將一朵朵艷麗富貴的牡丹花絞成紛紛花雨,使他的身形也若隱若現起來,候他力竭,又往花叢中一沉,待七八口橫刀插入花叢時,他已像一條靈巧的蟒蛇,貼着花叢底部攸然倒退,躍現於三丈開外的地方。
「啊!」
慘呼聲紛紛響起,方才那刺客翻滾過處最前排的侍衛們紛紛痛呼出聲,他們有的斷了食指,有的被刺破手腕,鮮血淋漓,與斷指俱下,葬於花叢之下,有的再也拿不住手中橫刀,刀脫手落下,繼之以一道血線,在迷離的燈光下如夢似幻。
宮女們驚慌失措,手中的宮燈好像被狂風吹着,把武后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們不敢逃走,也無法逃走,只是驚懼的本能,使得她們不由自主地做出閃避、躲逃的動作,從而弄得光線迷離,而這忽明忽暗的燈光,更令得氣氛詭秘非常。
「統統站穩了,高挑起燈籠!」
上官婉兒不會武功,膽氣卻不讓鬚眉,她一聲大喝,鎮住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宮女,然後搶進一步,扶住了腳下有些不穩的武后。
武則天的手在發抖,墨玉般的青絲微微抖瑟,臉色一片鐵青,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憤怒於竟然有人膽敢刺殺她!
如今的大唐天下,居然有人敢刺殺她聖母神皇武太后!剛剛得到張嗣明背叛的消息,復又有人敢刺殺於她!
武則天森然喝道:「朕要活的!朕倒要看一看,天下間,何人敢如此大膽!」
隨着武則天的振聲大喝,她額前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也微微晃動起來。
就在這時,那攸退的身影突然一彈,趁着前排衛士痛號仆倒,後排衛士欲越前捕人,陣形稍生混亂的剎那,突然又貼地掠來。
這時候世間還沒有『地躺刀法』,甲士們空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適應這種俯身向下的打法,再加上他們甲冑在身,彎腰到這個程度多有不便,動作不免凝滯,竟被那人一衝而入,闖入內圍侍衛中間。
那刺客形同鬼魅,左刺一劍、右刺一劍,飄忽來去,如同一縷輕煙,在接連刺倒幾人的剎那,突然縱身如箭,將自己作了一支脫矢的利箭般,颯然一劍,直取武后!
上官婉兒護着武則天急退,她的一雙明眸已看清了飛身沖向眼前的這名刺客,他一身青衣,面上也蒙着青巾,這是套頭的罩巾,只在雙眼處開了一道口子,除了那雙蒼穹上寒星一般明亮的眸子,什麼都看不見。
青巾下,那雙眸子微微地眯着,一般人意圖殺人奮力一擊時,不管是緊張也好,興奮也好,總會不覺有些緊張,從而張大眼睛,而這人於侍衛環伺之下行刺當朝太后,他的眼神居然是微微眯起的。
那種冷漠、那種自然,仿佛一個殺了一輩仔豬的屠戶,他提起刀來,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捆起的豬脖子上捅一刀,閉着眼睛都能辦到。可是不同的是,殺豬是沒有危險的,刺殺武后則不然,他竟是把自己的生死也完全置之度外了。
上官婉兒唯一能夠注意到的,只有刺客冷漠而閃亮的雙眸,和那迎風繃緊的面巾,以及飄風后揚的衣袂,至於那口致命的劍,反而被她忽略了。劍在人手中,危險的不是劍,而是這個持劍的人。
「護駕!護駕!」
上官婉兒絕望地大叫,這個淡淡如菊的女子終於也失卻了從容,開始慌張起來。
武則天急退,又退三步,她便昂然站定,再不退後半步。
她的裙幅太長,及地三尺,退到此處時已然踩住了自己的裙子,再退必然狼狽跌倒。以今日武后之地位,以今武后之驕傲,寧可被人一劍殺了,又豈可摔個四仰八叉,貽笑天下!
武則天站定,穩穩地站定,身如磐石,眸光亦定如磐石,唯一還在搖動的只有她髮髻上的兩支步搖。她的眼睛也微微地眯起來,似乎想要看清楚這個將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武后遇刺,明的暗的侍衛們紛紛躍出迎敵,有人正在飛身奔躍追向刺客,有人正負疼呻吟,有的宮女終於因為恐懼而棄了宮燈,尖叫着蹲在地上,也有宮人和宦官在尖着嗓子喊人。
上官婉兒則拉着武則天,神色間略略現出一絲猶豫,似乎想攔在武則天前面替她擋劍,又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在所有人眼中,此刻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個刺客,在那個刺客眼中,卻只有一個武則天。
劍光如電,數丈距離,一閃即至!
當刺客一劍刺向武后時,一劍橫空,仿佛光一樣迅速劃破了時空,劃破了距離,有人驚得面色如土,有人尖聲大叫,有人憤怒地吼叫着撲過來,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兩個人,兩個小宮女。
那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隸屬於司仗司的小小宮女。她們頭梳螺髻,面目一樣的清秀,額頭一樣的繪着梅花妝,同樣身着朱色窄袖衫,肩繞白色帔巾,綠裙曳地,裙邊飄着「同心結縷帶」。
折腰挺腹,亭亭玉立,就仿佛隨在武后身後的兩株會移動的楊柳,又似兩朵搖曳的蓮花,嫻婉柔媚,絲絲入骨。然而不管她們是風中的楊柳還是水面的蓮花,有武后站在前面,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
站在她們前面的,是把李唐皇室視若無物、天下英豪掌握手中,仿佛一輪初升紅日般的大唐天后,伴在天后旁邊的,是執掌北門學士,號稱巾幗宰相,容顏婉媚,皎如一輪明月的上官婉兒!
誰會注意兩個年紀青澀容顏稚嫩的打扇丫頭?
她們只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而已。
她們手中分別持着一杆「障扇」,一杆扇柄只有拇指粗細,約丈二長度,以五色雉羽為扇面的「障扇」。
天后出行,則為天后蔽日障塵,天后臨朝,她們就是天后身後的兩個擺設,和那兩柄「障扇」一樣的擺設,天長日久,誰都忽視了她們的存在。
可有用的東西,和天天都用的東西是兩回事。
藏劍十年,出鞘依舊是殺人的利劍。一把掃帚,天天使用,它還是一把掃帚。當那柄利劍凝聚成一點寒星,刺向武則天的咽喉的時候,一直在武則天背後當擺設的兩個人、兩柄扇突然一起動了。
刺客如劍,劍似寒光,攸然便至,兩柄扇也攸然一閃,便到了武后身前,兩柄羽扇堪堪交叉,迎住了那道劍光。
蓬然一聲響,兩柄羽扇炸裂,滿天羽毛飛揚。與此同時,鏗地一聲,劍與扇交擊處,崩起一串耀眼的火花。
那個青衣人和他手中的劍飄忽如鬼魅,一直被人捕捉不到,可是他在距武則天只有三尺之遙的地方,卻被兩柄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羽扇擋住了。
羽毛紛飛,被燈光映着,五彩的羽毛變幻出十色,在空中一閃一閃,極為好看。但是這美景中卻蘊藏着無限殺機。
兩個小宮女一振臂,「鏗」地一聲,兩管失去了羽扇的羽柄各自彈出一截尺余長的鋒利尖刃,羽扇的柄立即變成了兩桿可怕的長槍,兩人擰腕一振,槍如靈蛇,便向那刺客刺去。
刺客大為意外,他萬萬沒有想到,武則天最強力的護衛居然是這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這時他才注意到兩個小宮女的樣子。
兩個小宮女,一個柳眉彎彎,嫵眉如虹。
另一個一雙劍眉,又黑又亮,較大多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
兩個小宮女眉心都飾有一點梅花,花成五瓣,映得人比花嬌。可她們手中的槍卻一點也嬌氣,槍如靈蛇吐信,點點不離刺客要害,只要挨上一下,刺客今晚一定會交代當場。刺客不得不放棄武則天這個目標,轉而與兩個小宮女纏鬥起來。
因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刺客失了先機,一直處在抵擋之中,只能步步後退。鏗鏘聲不絕於耳,夜色中綻出處處火星。所有的人這時才發現一個現實:這個刺客,直到這時,直到兩個小宮女出手,他的兵器才第一次與對手的兵器發生碰撞!
而此前刺客與人交手那麼多回合,都是未等兵器相交,便即變招再刺,自始至終,那些侍衛的兵器都不曾與他手中的劍碰擊過。
交手五合,僅僅五個回合,刺客便縱身一躍,斜刺里撲入已被踩踏的有些稀落的花叢,震落了枝頭最後幾朵頑強挺立的花瓣,身形一閃,再一閃,已遙遙出現在十丈開外。
甫一交手,刺客就發現武后身邊兩個打扇侍女武功極高,兩人聯手,他毫無勝算,其他甲士亦已圍攏過來,再戀棧不去他一定會被留下,是以閃身便走。
但是他的速度雖快,卻終究快不過箭一般的速度,在他斜刺里閃出去的剎那,一個小宮女已脫手擲出了手中的槍,細柳般的長槍仿佛一支巨長的箭,追上了刺客那道輕煙似的身影,刺穿了他的肩胛。
刺客悶哼一聲,反手拔下肩上長槍往回一擲,身形再度一隱,便消失不見了。
第0013章
騎牆兩兄弟
「朕要活的!」
武后沉聲一喝,擲槍的小宮女便飛身撲出,速度竟不比那消失的刺客慢上多少,身形閃了兩閃,她已出現在刺客中槍的地方,半途中她已抄起那把被刺客反手擲回的細槍,飛快地四下一掃,便躡着一個方向追下去了。
另一個小宮女依舊退回武后身邊,手在扇柄上按了一下,「鏗」地一聲,那尖刺似的槍尖便沒入扇柄。她們的使命是衛護武后的安全,如果武后被刺,縱然能滅了刺客的九族也無濟於事。所以負責衛護天后的兩個貼身侍衛從來不會同時離開武后身邊。
當晚當值的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跌跌撞撞地趕過來,還差着一丈多遠便「卟嗵」一聲癱跪在地上,一個頭重重地叩下去,戰戰兢兢地道:「臣護駕來遲!太后恕罪!」
這時漫天飛舞的羽毛猶自雪一樣的飄飛、旋舞着。
武則天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向上官婉兒問道:「今晚哪一衛當值宮禁?何人統軍?」
上官婉兒欠身道:「羽林右中郎將王如風!」
「今晚右衛當值軍卒,全部流配營州戍邊,自王如風以下,全部將佐入獄察勘。着羽林衛大將軍泉獻誠明日含元殿見朕!這件事,不得張揚出去,誰敢亂嚼舌頭,殺無赦!」
武則天吩咐完畢,便拂袖而去。
刺客的武功很高明,尤其是他那飄忽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令人驚怖。可皇宮大內最嚴密的警戒處並不在宮內,皇宮大內就是帝後的家,是他們唯一可以放下面具休息放鬆的地方,誰會在自己的家裡草木皆兵,處處布陳重兵呢。
外緊內松,皇宮的重要防禦布設在外圍。
帝宮九重,闕高攬月,宮牆內外百丈之內沒有一棵樹,連一棵草都沒有,人非飛鳥,如何逾越這一覽無餘的百餘丈距離而不被人發現?皇城外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俱都是精明幹練的大內侍衛,刺客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通過?
刺客能在她面前逞凶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怎麼會出現在她面前?
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宮裡有人策應!
武則天幾乎在被刺的一剎那,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雖然李唐諸王幾已死絕,還是有人賊心不死啊!」
方才,刺客逞凶時,在婉兒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口劍,而是那個持劍的人。同樣的,在武后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那個控制着刺客的人。
武后噙着冷笑,殺氣漸漸盈上修長入鬢的眉梢。
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跪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乞求的目光望向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同樣沒有看他一眼,只把雲袖一拂,如一朵白雲般冉冉而去。
兩名甲士走過來,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天后一怒,一場血腥的大清洗就要開始了。
……
洛陽城就像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棋盤。
洛水就是棋盤中間的楚河漢界,將整個洛陽城一分為二,河的兩面也都是方方正正橫平豎直的,一條條街道就是棋盤上的線,而一個個坊就是棋盤上的格,這坊裡面的人,就是這棋盤上的子。
宮城和皇城位於洛水北面,洛水北面除了皇宮還有二十八個坊,一個北市,洛水南面則有八十一個坊和一個西市、一個南市。大街小陌縱橫於一百零九坊之間,交通便利。除了洛水貫穿洛陽城,坊市之間也是河渠交錯,水陸交通極便利。
洛陽城雖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盤形狀,內里卻自有乾坤,這裡有天下第一高的大廈「天堂」,天下第二高的大廈「明堂」,或許那座建在「天堂」之內的一根小指上就能站數十人的巨大佛像,也是世上所有城市雕像中最大的一座。
這裡有巨大、有壯觀、有華麗,自然也有小巧、精緻和玲瓏。比如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楊帆藏身的地方,就有樹有鴉,有橋有水,還有人家,水上甚至還有一座幾乎純用作觀賞的水車。
水嘩啦啦地流淌,水車翻動,發出撲撲的聲音,踞伏於土牆之上的樹蔭之下,可以看見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而別人卻休想看得到他,籍助水聲,在此小聲說話,也不虞被人看見。
今夜,楊帆和馬橋是出來做偷兒的。
馬橋是個坊丁,坊丁的收入其實很微薄,所以他白天協助武侯維持坊內治安,晚上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小偷,避着武侯在坊里偷東西。他偷東西並不貪得無厭,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錢的東西,所以雖然盜案頻頻,武侯們卻從不上心,大多數時候,鄰居們只是站在門口叫罵幾聲了事。
拉楊帆入伙,完全是因為馬橋憐惜這個小兄弟,看他一個人在洛陽討生活甚是不易,僅靠坊丁那點收入,勉勉強強能吃口飽飯,不要說攢錢娶媳婦,就是想吃口肉沽壺酒都困難,因此有心帶着這個兄弟弄點兒外撈貼補家用。
於是,某一天晚上,馬橋切了半斤豬頭肉,沽了一壺綠蟻酒,跑到楊帆家裡推心置腹地做起了說服工作。其實馬橋對這坊里是極熟悉的,一向單獨作案,根本不需要幫手,這就是變相地幫兄弟一把。
盛情難卻的楊帆覺得這件事對自己常常夜間外出恰是一個很好的掩護,所以就一口答應了,於是重操舊業,跟着馬橋做起了很多年已不再做的小賊,偷的依舊是上不得台面的零碎東西。
楊帆騎在牆頭,正等馬橋回來。他仰着頭,痴痴地望着星空,目光如那星光一般璀璨。星光下,他的鼻樑筆直,唇形清晰飽滿,如同女孩子般的秀氣,夜色中,如此明晰的容貌,勾勒出一個俊朗的輪廓,很難叫人相信,這卻是個小偷。
「小帆!小帆!」
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小院裡鑽出來,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騎在牆頭沉思的楊帆回過神來,向他招招手,輕聲喚道:「我在這裡!」
馬橋快速閃過來,到了牆下,小帆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牆頭。那牆是黃土坯成的,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馬六蹬下幾塊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嘩嘩,掩住了土旮旯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