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9章
月關
小帆乾笑道:「做一個青出於藍的小賊麼?我看還是算了吧。」
馬六哼哼兩聲,問道:「不曾有武侯經過吧?」
小帆道:「他們一向只在十字大街上巡弋,少有到巷子裡巡邏的時候,不用擔心。你摸到了些什麼,快取出來瞧瞧。」
馬橋懷裡鼓鼓囊囊的,他在牆頭上坐穩,從懷裡掏出一疊敞口盤子,兩個插柳枝鮮花的瓶子,說道:「着實晦氣!原以為這黃員外如何富有,誰知道他是馬糞球、羊屎蛋,外光里不光。瞧着闊綽,家裡也沒啥太值錢的物件兒,就只摸來這麼幾件東西。」
楊帆嘿嘿一笑,把那盤子往懷裡一塞,說道:「這個歸我,瓶兒歸你。」
馬橋道:「使得。」
他探手入懷,又取出兩件東西,在楊帆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這是什麼?」
「什麼東西?」
楊帆一伸手,從他手中奪過一個來,圓圓的,比鴨蛋大些,觸手有些軟,放到鼻子下邊一嗅,不覺欣然道:「柑子!」
馬橋奇道:「咦,你倒識貨,既然吃過那就不要吃了,還給我。」
楊帆嘿嘿一笑,擋住馬橋的手,將柑橘剝開皮,先將一瓣桔子填進嘴裡,橘肉多汁,微微有些酸意,一咬之下,汁水溢滿口腔,感覺到的卻只有它的芬芳甜美。馬橋眼巴巴地看着他,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楊帆掰了一半遞到馬橋手裡,馬橋輕輕掰下一瓣,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一臉的心曠神怡,然後把那瓣桔子放進嘴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眉毛動了動道:「好吃!果然好吃!」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這柑子還沒放熟,有些酸,我不大喜歡吃,這兩瓣也給你吧。」
馬橋道:「偏你挑剔,你若不吃早說嘛,何必扒開了。」一面埋怨着,一面接過了楊帆手中的桔子。
像他們這種苦哈哈,吃到桔子的機會不多,雖然在柑橘大量上市之後,價格也不是十分的昂貴,依舊不是他們能夠買得起的,或者說不捨得花錢去享受這種奢侈品。
眼下這個時候,柑桔還不曾大量上市,洛陽城裡能夠吃到柑桔的是皇室和官員。緊接着是有錢的士紳和商賈,他們這些小民是沒有這種口福的。
楊帆並非不喜歡吃桔子,只是他知道馬橋這人雖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是為人至孝,他自己留下的那顆桔子肯定是要拿回去孝敬老娘的,方才給他那半顆桔子,他不捨得吃,定然也是要孝敬母親,所以才聲稱不喜歡吃桔子,讓馬橋也能嘗嘗桔子的味道。
馬橋至孝,孝到了楊帆無法想像的地步。馬橋的父親叫馬樂,因為名字中有個「樂」字,所以馬橋從來不笑,就如方才,他想笑一笑,就哼哼兩聲以示笑意,雖然別人聽着古怪,可他從小就用這種替換以示歡喜,使來倒極自然了。
父親的名諱自然是要避的,不過避到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楊帆看來很是有些無聊,不過他自己雖然做不到,卻很尊重這樣深具孝心的行為。至少,馬橋還有個老娘可以孝敬,而他呢?
楊帆抬起頭,望着那神秘的天空,幽幽地發出一聲嘆息: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一種遺憾,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楊帆感慨未定,驀然發現天空中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像,在點點星辰之間,有一道黑影背負長劍,衣袂飄飄,仿佛一隻展翅的大鳥正要穿越天空!
……
註:古時候,皇太后可自稱朕,《後漢書·和殤帝紀》載:「皇太后詔曰:『今皇帝以幼年,煢煢在疚,朕且佐助聽政。』」
這位在詔書上自稱「朕」的太后是東漢和帝劉肇的第二位皇后——和熹皇后,殤帝、安帝時期的鄧太后。另外,武則天不但當時已是太后,在此前當皇后,與高宗二聖並立時,即已稱朕。
第0014章
仙女大梵天
看到凌空而來的那道身影,楊帆的雙眼攸地眯了起來,一抹精芒攸然透眸而出,仿佛一雙無形的利箭,盯住了空中那道飛鳥似的人影。
然後,他就嚇了一跳,因為他一眼望去,那個「鳥人」就掉下來了。
莫非我的眼神竟能化為無形之箭?
楊帆正驚詫於自己的特異功能,那隻「大鳥」就撲稜稜地落下來,正掉在馬橋身後牆下。
馬橋只覺腦後生風,嘴裡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嚼了一半的桔肉哽在了他的喉間,馬橋打了個嗝,扭過頭去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好像有什麼東西似的?怎麼突然感覺到有一陣陰風颳過?」
楊帆沒有回答,他正緊盯着馬橋身後的地面,雙手按在牆面上,十指箕張如鷹爪,雙腿微微內彎,雙腳腳面卡緊了牆面。如果不是衣衫的遮掩,且又夜色昏暗,或許旁人會發現他的臀部業已完全離開了牆面。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現在的他就像一隻利爪扣緊了崖壁的蒼鷹,看似無害的眼神正銳利地盯着他的獵物,隨時可以撲出去。
那個人影從地上緩緩站起來,看來他雖然從空中一下子栽下來,不過落地時還是有所準備的,所以並沒有摔得骨斷筋折。
身形繃緊卻掩於袍服之下的楊帆,唯一顯得異樣的只有他繃緊的頰肉和張大的眼睛,不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只是在發呆,似乎是嚇傻了,那個夜行人並未看出什麼疑狀。
馬橋本來只是隨意地回頭一望,剛要扭回頭來,突然發現背後出現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大驚之下猛地一扭脖子,只聽「咔吧」一聲,他的腰和脖子已經扭曲了最大的角度,仿佛再扭下去就會嘎嘣一聲斷掉。
從空中落下來的這個人一身青衣,青衣與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水融進了水,渾然一色,以致馬橋倉促間連他的形體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雙亮亮的眼睛從夜色中飄悠悠地浮起來。
「鬼啊……」
馬橋一聲尖叫,脖子上的汗毛都炸起來。可是他左手把一隻細頸大肚的瓷瓶兒攬在肋下,另一隻手托着兩瓣桔子,驚駭之下居然既沒扔了瓶兒,也沒丟了桔子,這份本事着實令人嘆為觀止。
青色人影正是夜入瑤池殿,刺殺武則天的那個刺客。他肩上受傷,失血過多,後邊又有那個小宮女侍衛鍥而不捨地追殺,終因氣力衰竭墜地摔倒,此刻他雖能勉強站起,眼前依舊一陣陣的發黑。
他看了看牆頭坐着的這兩個人,便大致猜出了這兩人的身份。城中是實行宵禁的,半夜三更在外遊蕩的,非奸即盜,這兩個人騎在牆頭,除了小偷還能是什麼?更何況他們手裡正拿着贓物。
刺客無暇多看,只是冷哼一聲,伸手一搭矮牆,騰躍其上,箭一般地飛奔而去。這道矮牆是土坯築的,風吹雨淋年久失修,只要輕輕一碰就往下掉土旮旯,可是這人狸貓般飛奔出去,一直到他完全沒入夜色,輕得如一縷煙,竟未碰掉一點塵土。
馬橋繼續往後扭着脖子和腰,瞪大一雙牛眼盯着那個迅速閃沒的鬼影,發出一聲女人般的尖叫:「有鬼啊!」
「閉嘴!」
楊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壓低聲音道:「你想把武侯都給招來麼!」
馬橋咿咿唔唔地指着背後,楊帆沉聲道:「那不是鬼,是人!」
馬橋一聽,頓時安靜下來,說起來,馬橋的膽子也夠大的,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比較害怕,可要是人,還沒見他怕過誰來。
楊帆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輕輕地道:「咱們是小偷,那人卻一定是個大賊!不過,不論多大的賊,總歸還是賊,大家一樣見不得光,怕……什麼?」
楊帆說到「怕」字時,聲音忽地一頓,似乎聽到了什麼聲息,但他隨即就把話接了下去,馬橋並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馬橋驚魂稍定,正忙着把那細頸肥肚的瓶兒手忙腳亂地塞進懷裡,方才他差點失手把那瓶兒砸出去,如果不是他已經驚得魂都飛了,根本動彈不得的話。
真是太危險了,這隻瓶兒至少能給老娘換幾天的肥豬肉吃啊,可不能碰壞了。馬橋把瓶兒塞進懷裡,心驚膽戰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快走吧!」
二人手忙腳亂,剛要溜到牆下,便聽夜空中又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仿佛旗幡上的布條在風中獵獵發抖的聲音,又似晚歸的鴉兒撲棱着翅膀鑽進它們築在屋頂樹上的巢穴。
馬橋那快扭傷了的脖子再度劇烈地向後一扭,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呼:「飛仙啦?」
其實馬橋的膽子還真不算小,只是因為洛陽宵禁,晚上出門本該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今夜不但接二連三的出現人影,而且每一個的出場都是那麼拉風,居然一個個都不在地上走的,馬橋哪見過這個,自然一驚一乍。
夜空中又出現的這個人影,只看一眼,楊帆就知道是個女人,是個仿佛大梵天仙女一般飄逸的女人,雲寰霧鬢,長帶飄飄,身姿曼妙,飄逸輕柔,與那飛行雲中,亦云亦仙的飛天仙女簡直是一般神韻。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裡不是反抱着琵琶,而是拈着一杆長槍,那桿槍的槍尖細細如絲,在淡淡星光下閃爍着一道雖然細微卻刺目的光芒。
楊帆仰首看着天空,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方才那個刺客像中了箭的鳥兒一般從天上掉下來,這個仙女兒會不會也掉下來?
仙女下來了,不是掉下來的,而是飛下來的。
星光夜色中,這位小仙女的模樣雖然看不甚清楚,卻能隱約看出她的五官眉眼十分姣好。
她身段十分窈窕,窄袖短襦和及胸高腰長裙,再配上肩臂上繞着的白色絲皂的帔巾,使得她亭亭玉立,如同仙子謫凡,只是一杆長槍被她反握身後,便有了一種柔中帶剛的颯爽味道。
楊帆和馬橋都沒進過宮,沒有見過如此華麗飄逸的宮女打扮,見她這副形象,再結合方才飄落的姿態,簡直真要把她看成天上的仙子了。
仙子開口了,嗓音不出預料的清脆甜美,同時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味道:「你們兩個,可曾看見一個蒙面賊子遁向何處?」
馬橋見了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色膽一起,登時沒了懼意,一雙賊眼在那小仙子的身上逡巡着,油嘴滑舌地問道:「小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捉妖呢,還是京縣的少府【即縣尉(公安局長)的尊稱】辦案拿賊?」
話音未落,他的肩上一沉,雪亮的槍尖已然壓在他的肩上,小仙女森然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快說!人往哪裡逃了?」
馬橋嗅到一股從槍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兒,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百媚千嬌的大姑娘竟然是真敢殺人的,他立即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屁也不敢再放一個。
楊帆道:「姑娘,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就能把整個武侯鋪的人都喊來?」
小宮女霍地扭頭看向他,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被你喊來的武侯就會砍下你的頭!」
這一扭頭,楊帆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小仙女的眉,小仙女的兩道眉毛又黑又亮,她的五官明明姿柔清麗線條柔美,可是因為這兩道眉,便透出了勃勃英氣。在她的眉心還有一朵鮮艷的梅花,令人一見便覺驚艷。
匆匆一瞥,未能看得細緻,視線從她臉上一掠而過,楊帆心中只生起一個感覺:略有妖意,未見媚態。
楊帆狐疑地問道:「姑娘你……是官府中人?」
楊帆對官府有一種本能的牴觸,但小仙女並未對他眼中的戒備之意有所奇怪,看這兩人的行裝打扮,還有那鼓鼓囊囊的胸懷,分明就是兩個夜行的小賊,他們看見官府中人心生戒懼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小仙女冷哼一聲道:「那夜行人被我追的甚緊,無暇掩藏行蹤,你們既在此處行竊,應該看得到他,快說,他逃向哪裡了?本官抓的是江洋大盜,還不屑碰你等偷雞摸狗的小賊!」
楊帆挪揄道:「我們兩個小賊,哪有本事幫你抓大賊。姑娘在這裡再多耽擱些時間,那賊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你!」
小仙女劍眉一豎就要發火,馬橋趕緊指點道:「我們方才看見一個夜行人,沿着土牆往這邊逃了。」
小仙女冷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在騙我?」
嘴裡說着,她還是飛身掠過去,那刺客受了傷的,飛掠升騰處,不免有血跡留下,小仙女嗅了嗅味道,知道馬橋沒有撒謊,縱身一躍,便跳上了土牆,沿着先前那人消失的地方飛奔而去。
馬橋看着小仙女消失的方向,茫然道:「小帆,你說這個俏美的小娘子……真的是官麼?做官的怎麼不抓我們?」
楊帆向那轆轆的水車方向深深地瞟了一眼,低聲道:「恐怕……真的是官。不抓咱們,只是她無瑕顧及咱們這樣的小賊而已。」
馬橋驚道:「真的是官!什麼衙門的官兒會做這種打扮?我要辭了坊丁,去她衙門應徵,哪怕做個端茶遞水的僕役也好!」
第0015章
從前有座山
楊帆凝視着那小宮女消失的方向,並沒有搭馬橋的話碴兒。
馬橋不知所以,他卻多少知道一些朝廷的秘聞佚事。
他知道,深居內宮的武則天身邊,有一支秘密力量,名為梅花內衛。在武則天製造證據誅殺李唐宗室和剪除一些無法公開處治的反對力量方面,內衛出力甚巨。
楊帆只從官方案牘中看到過一些有關梅花內衛隻言片語的記載,並不清楚他們的打扮裝束,具體職責,可是方才看到那小仙女眉間的一點梅花,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這個神秘的組織。
這時,先後從牆頭掠過的兩道人影和馬橋的兩聲鬼叫,已然驚動了巡夜的武侯。有人高叫着:「什麼人夜間上街?」遠遠便有一叢燈火招搖而來。楊帆和馬橋一見無暇多說,立即作鳥獸般散去。
兩人在這坊里早就走慣了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了如指掌,兩人一路行去,專門避開大路,不一會兒就擺脫了武侯,趕到二人居處附近,互相揚一揚手,便分別揣着贓物閃進了自家的院落。
馬橋閃進自家院落,站定身子,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那東西軟綿綿的一團,抖開來,似乎是一件絲織的褻衣。
馬橋湊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自語道:「好香呀!黃家大娘子都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居然還穿如此艷麗的訶圍子,嘿!」
馬橋將那團婦人的胸圍子揣進懷裡,躡手躡腳地上前一推門,老娘果然給他留了門,馬橋閃身進門,將門閂放下,門隙里便透出光線來。
馬橋家的燈光亮起的時候,楊帆所住的小巷裡鬼魅般地閃出一個人影,他靜默了剎那,觀察了一下左右動靜,見十字大街上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便飛掠過去,投入另一條巷弄。
這人影快的出奇,而且極為熟悉坊中地形,他在一條條坊間巷裡攸現攸沒。很快就回到了方才馬橋和楊帆所在的牆頭處。他低頭嗅了嗅牆頭的血跡,然後就像是尋找什麼似的,在周圍搜索起來。
片刻之後,這人出現在那輛水車旁,低頭看着地上,喃喃自語道:「好精明!居然去而復返,遁身水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失血過多昏倒在這兒,如此這般等到天亮,還是不免被人抓去。」
淡淡的星光照着這個人的臉,正是剛剛離開的楊帆。在他腳下,正靜靜地趴着一個黑影,這黑影大半截身子已經爬出溪水,可是兩條腿還垂在水中,看衣裝打扮分明就是方才那個刺客,他已昏厥在那兒,一動不動。
楊帆低頭看着他,眼神不住地閃爍,似乎有些猶豫掙扎,可是看着他昏迷水中的樣子,酷似自己當年被人踢落溪水中的情形,楊帆便不想袖手而去。終於,他吁了口氣,彎下腰去,抱那半浸在溪水中的夜行人。
人一入懷,楊帆便驚「咦」一聲,似乎有所發現,不過他的動作並沒有停,只是稍稍一頓,百十斤重的一個大活人便被他抱在懷裡,他的動作依舊敏捷無比,半人高的土牆一躍而過,迅速沒入夜色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