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華再起 - 第41章
淡墨青衫.QD
「哦?」張華軒也不以為意,隨口問道:「那富都統是漢軍旗?」
「正是。」富明阿中年富態,氣質雍容,也隨口答道:「漢軍正白旗下。」
沈葆楨在一旁聽的一笑,替富明阿說道:「富都統原是大明遼東袁督師的後人,後來大清開國後抬了旗,可能為了避諱,沒有用袁姓。」
張華軒聽的一征,兩眼一眯,仔細打量起這袁崇煥的後人來。按沈葆楨的說法,富明阿當是袁崇煥遺腹子的後人,滿清統一全國後,對袁氏後人看來也照料的蠻好,抬入旗籍用了旗人的身份,這富明阿能做到都統帶着寧古塔的披甲兵來江北助戰,顯然也是被清廷當成「自己人」來看待了……
袁崇煥在崇禎年間被視做漢奸,後人改旗籍隱瞞身份不足為奇,乾隆年間為他恢復了身份,成為大明忠臣義士之首,能員幹吏中的翹楚,此時富明阿提起先祖面帶得色,顯然是頗以自己的袁家子弟的身份為榮。
張華軒暗中嘆一口氣,袁督師當年遼東公案,如霧裡看花再也弄不清楚,也不必去多想了,倒是這富明阿以袁家子弟身份,卻做的滿洲都統,這真是太過滑稽,委實讓人難以接受。
當下懷着這種怪異的心情,與這兩個北來官員虛與委蛇一番,好在這一年多他雜學並蓄,官場笑話兒聽了不少,與這兩人插科打諢,相談也是甚歡。只是仔細看兩人臉色,沈葆楨始終是微笑不語,偶爾才會插一兩句話,富明阿嘻嘻哈哈,眉宇間卻是憂色甚重,其實都是各懷心思,哪有心情與張華軒扯淡。
沈葆楨憂慮什麼,張華軒不知道,倒是富明阿為什麼發愁,張華軒清楚的很。江北大營不中用了,怎麼着也不中用,上個月羅大綱和琦善開了個玩笑,幾千太平軍過了江,琦善居然嚇的屁滾尿流,根本不敢出戰,托明阿與德興阿這雙阿大將也是龜縮躲避,任憑几千太平軍破了十幾個營盤,然後耀武揚威而去。江北大營與瓜洲渡近在咫尺,居然是拿人家一點辦法也是沒有,現如今又抽調旗兵來江北,可是這富明阿今天一見淮安情形,再想想江北大營現狀,只怕那熱騰騰建功立業的心思,難免得要冷上那麼幾分吧?
晚間自然是留着兩位大員在張府里用飯,這一年多來路過淮安府的高官要員不知道有多少,能讓張華軒親自陪飯的卻沒有幾個,上菜時張府的下人們不免得要多看這兩人一眼,卻也沒有發覺什麼異常之處。
為着富明阿的習慣,沒有上略嫌清淡的淮揚菜,而是直接上了一桌上八珍的滿漢全席的席面,張華軒將手一環,自己先飲了一杯,然後笑道:「咱們就三個人,我也不愛那些吵的鬧的,簡慢兩位大人,還請恕罪,所以先干為敬了。」
沈葆楨這會子到是被他說的噗嗤一笑,也舉杯飲了,然後笑道:「清江浦的事,咱們在北京提起來也說是出了官場一口濁氣,大人這事乾的漂亮。」
富明阿從東北老林子裡出來的人,最近這一陣子關心的也是江北大營的事,與他無關的事情倒是打聽的少,這時候聽的一頭霧水,不免得打聽清楚,這才一起笑着飲杯。
三人全都是有身份的人,就算是酒宴也彼此有所保留,六月天說變就變,一會兒功夫窗外就黑了天,狂風頓起吹的窗子噼啪做響,倒是讓人覺着一通清涼。
富明阿舉杯躊躇,終於又將酒杯一頓,然後向着張華軒笑道:「半年前朝廷就有意充實江北大營,總因髮匪在北方鬧的厲害,所以騰不出手來,現在僧王與勝保大帥總算是把髮匪圍住,咱們也才能抽出手來到江北這邊,我是粗人說話不喜歡彎彎繞那套……想問張大人一句,江北大營到底還有用沒有?」
這個漢人出身的滿洲親貴,這句話里藏着的東西太多,張華軒眼眉一挑,先下意識的答道:「怎麼沒用?沒有江北大營,髮匪隨時都能過江,入安徽也成,到揚州也成,有江北大營就是淮揚屏障!」
「好,朝廷也是這麼個想法!」
富明阿仿佛鬆了口氣,又向着張華軒低聲道:「欽差老爺子是不成了,已經報了病危,老爺子這一去,江北無人主持,朝廷有心要裁撤江北大營,併入江南,統由向榮一併料理。依我的私心見,咱們在江北還是要自在一點,向榮此人刻忌寡恩,做他的下屬心裡彆扭!」
張華軒這一會子才算鬧明白,這富明阿看起來心寬體胖人畜無害的模樣,小心思卻是縝密的很,江北大營算是徹底廢了,富明阿原本就在琦善手底當差,這一次又從寧古塔帶了些騎兵過來,不過人還沒到,前方又傳來噩耗,太平軍掃蕩江北如若無物,而琦善又眼瞅着不成了,江北大營要人沒人,要兵沒兵,等於是後媽養的沒主孤兒,可這些八旗大爺又心高氣傲,改換門庭徹底投到張華軒這裡,倒是要兵有兵要糧有糧,不過他們斷然不會走這條路,托明阿是將軍,德興阿是都統,怎麼說就憑富明阿這副都統的頭銜可就比張華軒的二品卿銜還高一級呢……
所以得先和張華軒打好招呼,江北大營既不願讓江南大營吞併,可也不會仰張華軒的鼻息,可是既不願仰人鼻息,太平軍打來的時候又得指望人幫手……這幫八旗大爺,當年開國時祖宗們的雄風都哪去了?
張華軒心裡冷笑,卻是笑的滿面春風,舉着杯向着富明阿笑道:「咱們淮軍與江北大營那是唇齒相依的關係,有江北大營在,我也好放心到皖北打捻子不是?來,富大人咱們滿飲了此杯!」
第三卷
中流砥柱
(28)夜談
富明阿放下心事,恢復了滿洲軍漢本色,他久駐東北,自然酒量極大,也極愛飲,蘇北麯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玉山傾頹。
張華軒由着下人們將富明阿扶走,看着滿桌狼藉,向着沈葆楨笑道:「止剩下咱們兩人,不如換過席面,重新再飲如何?」
適才三人飲酒時,張華軒拼命灌富明阿的酒沈葆楨如何不知?現在見他弄鬼,沈葆楨微微一笑,向着張華軒道:「這到不必,下官也委實不能再飲了。」
張華軒哈哈一笑,向着沈葆楨道:「振岳兄翰林風流,哪似咱們這般粗魯,倒教振岳兄見笑了。既然振岳兄不耐此處狼藉,不如到府中後園,清風明月飲茶解酒,如何?」
他語帶試探,一兜一轉之間,又與對方換過了稱呼,開始直稱表字。
如是換了一般腐儒,勢必不能欣賞張華軒這樣的表現,在沈葆楨看來,對方卻是豁達直爽,不覺心生好感。
當下答應下來,兩人一起出門,這天也是作怪,剛剛還是狂風突起,現在卻又是明月如洗,天空中無數清輝灑落下來,將諾大的張宅照映的通透分明。
兩人一邊說些官場笑話兒,一邊把臂而行,向着張府花園而去。
當時淮安鹽商巨富者多,經營宅院花園也極用心,張府花園雖然不似揚州何園那麼規模宏大,卻也是假山成片,峰巒疊嶂,小橋流水梅蘭竹菊齊齊列備,值此明月如洗,微風徐徐之際,兩個不是知已的知已把臂而行,原本的敷衍與防備卻也是漸漸都懈怠下來。
「玄著兄,你不及弱冠便以《拾遺》一書名動公卿,而後出巨資,練淮軍,樣樣頂尖兒出色,我雖痴長你幾年,卻是愧不及也。」
兩人在一處竹林前停頓下來,恰好又有一亭,於是幾個長隨掌燭,兩人安然就坐,沈葆楨一屁股坐定,卻是對張華軒大發艷羨之詞。
張華軒滿臉安靜,卻是與剛剛的故作豪爽和粗俗時不同,沈葆楨一語既了,看向張華軒神情時,卻是發覺對方雙目炯炯,一雙眸子卻是看向遠方,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良久之後,卻聽張華軒笑道:「振岳兄青年翰林,文採風流,見識不同凡俗,而特別是少年時有一問,卻是讓弟佩服之至!」
他的話里雖然有幾分客氣套話,其實哪裡敢小看眼前這瘦弱矮小的青年御史?少年中舉,青年翰林,自幼便聞名天下,而後京華翰林,風流儒雅,文才備而後行政治,先做江南道御史,爾後知府,按察,至福建船政,馬尾一戰的中國南洋海軍的根基,便是此人一手打造!李鴻章是他同年,曾國藩對他極其欣賞,左宗棠曾經為了他三顧茅廬,這樣的人,中西兼備,操守,學問,胸襟,哪一條不比他一個後世的小小官員強過百倍?在沈葆楨面前,張華軒說不上是自慚形穢,卻也絲毫沒有穿越客的那種優越感。
張華軒一席話說完,沈葆楨便知其意,當下笑而擺手,道:「少年懵懂,不值得玄著一提啊。」
原來沈葆楨少年時在林則徐身邊讀書,因林則徐與魏源等人的薰陶,所以自小便知西學洋務一事,因一日向林則徐發問:「當今舅舅和魏源先生都倡導西學,以圖國強民富。開礦、辦廠必能富民,鑄炮、造艦亦可強國。然而朝堂之上,因循守舊之人居多,有誰支持興辦洋務?何況開辦洋務花費巨大,如今白銀外流,官員中飽私囊,朝廷已是入不敷出,銀從何來?」
這一番話,正是當時中國開創洋務運動的最大難處,所以林則徐也瞠目不能答,而後曾國藩與張之洞李鴻章等人的洋務亦是陷入泥淖,甚至沈葆楨自己的福州船廠,亦是不能真正振作,中法海戰,十數年心血一朝盡喪,也是擺脫不了財政緊張,官員因循守舊不思振作的既定怪圈,費盡心血最終卻一無所得!
沈葆楨少年時便有此見識,而且為人多智圓融,又是正經的翰林出身,還有舅父林文忠公這一面大旗,難得的是對西學並不排斥,對洋務運動也不純以船堅炮利為成功的目標,而能看到辦廠開礦富民這一目標,確實是難得的人才,張華軒今日如此,確實有將此人收為幕府的意思。
當今一方諸侯如此看重自己,沈葆楨卻是感慨道:「十餘年一晃而過,洋人越來越多,器械越來越精,卻偏有朱沅之輩腐儒遍及朝堂,因循守舊之輩不但未少反見增多,奈何,奈何!」
張華軒這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見自己之初是那種做派,這個沈葆楨確實是中國士大夫階層里最優秀的代表之一,他對張華軒的舉措極為贊同,而偏偏自己被賦予了監察張華軒的職責,為朱沅那樣的腐儒張目,而在朱沅身後,無疑有着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最少現在的沈葆楨是無力抵抗,也不能公開抵抗的。這種壓抑的心理與官員的操守使得他不能公然支持張華軒,而對當今天下的局面,此人未必沒有一種絕望之感。
「振岳兄,吾輩大丈夫豈能如婦人女子一般做無用之感慨?」
張華軒已經拿捏到了這種翰林學士出身的青年官員的命門,他們有抱負有理想,卻因為出身
及見識,很難有單身對抗整個階層的覺悟和勇氣,而且當他們出身的階層對自己持反對態度時就會產生猶豫與彷徨的情緒,而唯一能激起他們勇氣的,便是更大的大義,更高尚的理想。
當下張華軒又慨然道:「當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振岳兄隨林文忠公多日,當知弟不是虛言妄談,若是讀書人都因循守舊,請問英法誰人能制,俄國窺伺我疆土多年,國勢越發強雄,誰去抵擋?若是不富國強兵,我怕連維持舊疆也不可能,難道振岳兄就忍看大好江山,任憑這些洋鬼子來瓜分欺凌?」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確實也是張華軒心中所思,而他提到俄國窺伺一事,更是令得沈葆楨動容。林則徐在世時,對英法威脅不以為意,畢竟兩國太遠而且是海路而至,倒是對近鄰俄國一向提防小心,多次提到中國最大的憂患便是俄國,沈葆楨在他身邊多年,這種影響是自少年時便有,當是人心中最根深蒂固之事。
果然被他一說,沈葆楨悚然動容,再也沒有剛剛那種閒適從容的翰林學士味兒,站起身來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後,便向着張華軒一揖到地,愧道:「果然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大人在此興辦工廠,練習新軍,一切皆為富國強兵,我卻為了一些小事而心存猶疑,當真該死,該死。」
他站直身體,向着張華軒斷然道:「一會回去我便上書,極力言明今日事不同往日,辦廠開礦一事,當不能盡如祖宗成例!」
「這卻不必。」張華軒對他的所謂「小事」極有興趣,卻是先向着沈葆楨道:「咱們這邊悄悄兒做起來,比大張旗鼓要好,朝里的事我有數,那些老夫子是道理說不通的……不如先只說咱們這規模小,只是為了淮軍軍服和火器而辦了一些小廠子,反正地方上的情形向來是報喜不報憂,朝中諸公,只怕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一番話說的極有見地,對滿朝官場學問也是拿捏的極為到位,沈葆楨用佩服的眼神看一眼張華軒,點頭道:「也成,就這麼辦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