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子 - 第3章

月關



第04章

楊霖的詛咒

  老葉砸了咂嘴,不放心地叮囑道:「那……你去也成,只是路上一定要小心,雖說這天下還算太平,可世途險惡,人心更險惡,這一路上,小道別走,夜路別走,碰上荒郊野鄰的時候一定要跟人結伴而行……」

  老葉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葉小天忍不住笑道:「爹,我知道了,您放心吧。雖說兒子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兒,可您老也不想想,兒子是哪兒出來的人?那可是刑部大牢啊!

  那牢里關的都是些什麼人?哪一個不是人精?兒子從三歲起就常去陪爹守天牢,三年前又替爹做了獄卒,跟這些人精鬼道廝混了這麼久,怎麼也能有點道行了吧?」

  老葉被他逗笑了,笑罵道:「瞧把你能的,老子守了一輩子牢房,咋就沒練出什麼道行來?不過你說的也對,這人吶,是得有點志向,爹小時候本來也有志向的,可惜一輩子都沒實現。」

  葉小天好奇地問道:「爹有過什麼志向?」

  老葉笑了,笑起來居然有點難為情的模樣:「爹記的,那還是嘉靖爺的時候,有一回,爹正在街頭啃着冰糖葫蘆,忽然看見嘉靖皇爺出巡,天子儀仗啊,那叫一個威風……」

  葉小天忍不住笑道:「爹不會看了這般情景,頓時大發感慨,說『大丈夫當如是也』吧?」

  老葉也笑了,瞪了兒子一眼道:「屁話!這種話說出去不怕砍頭?再說,你老子能有那麼大的志向?」

  他嘆了口氣,撫着大腿,唏噓緬懷地道:「那時候,爹就站在道邊上,看着天子儀仗浩浩蕩蕩地從眼前兒過去,八頭高大的白象,四頭威風凜凜的雄獅,尤其是那兩頭猛虎。

  爹羨慕極了,就想啊,啥時候我也能弄頭老虎養着,出門的時候那才威風。那陣兒,爹想老虎都想魔怔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爹已一把年紀,這個願望還是沒有實現……」

  剛說到這兒,就聽堂屋裡一聲咆哮:「你還有完沒完了,該教訓的你也教訓了,怎麼還賭氣不吃飯啦?還得你兒子沒完沒了的哄你?你個老不死的,趕緊給我滾出來,要是不想吃,老娘以後就不做了!」

  老葉聞聲色變,慌忙應道:「來啦來啦,這就來了。」

  葉小天忍俊不禁地道:「爹,你的願望這不已經實現了麼?」

  老葉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兒子的話,忍不住在他額頭點了一下,笑罵道:「臭小子!讓你娘聽見,看她不揍你!」

  葉小天掀開門帘走到堂屋,就見大哥逡巡在門外,乜着父親的身影,怯怯地不敢進屋,葉小天馬上走過去,攬住大哥的肩膀,親親熱熱地道:「大哥,來,咱們吃飯。吃完了飯,兄弟陪你去接嫂子。」

  葉老漢瞪了大兒子一眼,但馬上就接收到老婆向他瞪來的目光,葉老漢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悻悻地抓起一個饃,狠狠地咬了一口。縱然威風如虎,也怕母老虎呀。

  小天的嫂子和丈夫的感情還是挺好的,只是對丈夫過於怯懦憨厚有些恨其不爭,如今小天把獄卒的差使都讓給了哥哥,她還能不回來?因之對小叔子還有了幾分歉疚,見了他的時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

  葉小天陪着哥哥,順利把嫂子從娘家接回來,遂跟家人一起商量出遠門的事兒。葉竇氏雖對葉老漢兇巴巴的,卻極疼兒子,她也是從不曾離開過北京城的人,想着兒子遠行可能要受的苦就抹起了眼淚。

  葉小天只好先安慰了母親一番,這才與父兄商議明日的安排。楊霖今晚就吃過了「斷頭飯」,倒不是今晚就要行刑,而是因為早上沒有時間讓他慢慢享用。

  一大早他就要被押上囚車,與本期勾決的其他囚犯們一起遊街,等那老牛破車把他拉到法場,差不多也就到晌午了。所以,葉小天得更早一些趕去天牢,以便取得楊霖的遺書。

  次日一大早,葉家父子三人就出了家門。父子三人各有分工,葉老爹去縣衙巡檢官那裡為兒子申領路引。其實在萬曆年間,對百姓的流動已經不像明初時那麼嚴厲,只不過有路引在身,過關住店畢竟少些麻煩。葉小天和葉小安兩兄弟則直奔刑部大牢,兩人得交接一下差使。

  大清早,街頭行人不多,運馬桶的雜役、拉菜進城的菜農,稀稀落落的車子緩緩行走在北京街頭……

  這種情景,葉小天每天都能見到,可是今天看着卻格外親切,因為他知道,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可能再看到這一切。在他心中,湖廣道靖州府,那真是天涯一般的存在啊!

  ※※※

  玄字一號監的一間牢房裡,楊霖抱着膝蓋坐在牆角,痴痴呆呆地望着頭頂的天窗。常常被他用來推演周易、已被他的手掌摩挲的發亮的那幾枚小石子就靜靜地躺在他的腳邊。

  葉小天走到牢房前,隔着柵欄安靜地看了他半晌,才揚聲喚道:「楊大人!」

  楊霖聽到呼喚聲,慢慢抬起頭,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眼神的焦距根本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葉小天皺了皺眉,輕聲道:「楊大人,那件事,我答應了!」

  只這一句話,就像枯萎的小草突然吸足了雨水,似乎連生命都已枯槁的楊霖身上突然煥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精神,他迅速撲到柵欄邊,激動地問道:「你答應?你真的答應?」

  葉小天點點頭,將手裡提着的一隻匣子放下,說道:「紙墨筆硯都在裡面,大人還請快些,一會兒……就有人來送大人上路了。」

  這句話似乎說的有些殘忍,可現在實在不是委婉的時候,因為送楊霖上路的差官們已經來了,只是看在葉小天的面子上,在外面多等片刻,為此葉小天還花了一份茶水錢。

  楊霖忙不迭地點頭,用顫抖的老手打開盒子,將筆墨紙硯一樣樣取進牢舍,鋪平一張紙,拈起筆來蘸了蘸墨,只一凝眸,便淚如雨下。

  葉小天沒有再催促他,他並不矯情,但此時再出言催促,無疑太殘忍了些。好在楊霖也知道時間不多,他並沒有耽誤太久,便一邊留着淚,一邊揮毫疾書起來。

  一封信幾乎是行雲流水一般寫就,楊霖將那張被淚痕暈染了的遺書小心地吹乾,認真疊起,回身來到柵欄邊,對葉小天道:「寄信的詳細地址已經寫在封皮上,許給你的好處也寫在其中。」

  葉小天點點頭,將信揣在懷中,提起盒子,對楊霖道:「告辭!」

  「且慢!」

  楊霖突然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葉小天的手腕,眼神中露出一絲兇狠。

  葉小天皺眉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楊霖突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用他的血在葉小天的手腕上劃下三道彎彎曲曲紋路詭異的血跡,嘴裡嘀嘀咕咕地說着一種葉小天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葉小天沒有掙扎,他納罕地看着楊霖在自己手腕上塗塗抹抹,口中念念有詞,等他做完這一切,才疑惑地問道:「送封信而已,有必要這麼慎重麼,卻不知楊大人施展的這是什麼祝福秘法?」

  楊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誰說這是什麼祝福秘法了?這是老夫學自南疆的一種咒魘術,以血為媒,以命為介,以臨終的怨念為引,平生只可以施展一次的!」

  葉小天聽了更是驚訝,道:「咒魘術?我還以為這是護身符呢,你在我手腕上畫來畫去的,這是想要咒誰?」

  楊霖翻了個白眼兒道:「畫在你身上,自然是咒你!」

  這一回葉小天可是真的呆住了,怔了半晌,葉小天猛然跳起來,憤怒地道:「咒我?我跟你無冤無仇,我還答應千里迢迢地幫你去送信,你居然咒我?」

  楊霖冷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能遵守諾言,這道咒魘就決不會生效。可是如果你失言,沒有完成我的遺囑的話……」

  楊霖的聲音陰森起來:「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只要你答應我的事沒有做到,這道咒魘就會立時生效,從此你將困頓一生,事事乖離,妻離子散,不得善終!」

  楊霖的聲音陰森森的,在這光線昏暗、空氣陰冷的天牢里聽着有種很特別的詭秘味道,仿佛有一道寒冷的氣流,一直滲到人的心裡去。

  葉小天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得了得了,我的楊大人,死到臨頭,你還相信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以前給我摸骨時不是說過,我的命格極硬,神鬼無忌麼,你能咒得了我?」

  楊霖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對啊!老夫差點忘了此事!咒不得你,咒不得你,嗯……那老夫就換一個詛咒,我詛咒你,你跟着誰、誰就倒霉!」

  葉小天奇怪地問道:「別人倒霉,關我屁事?」

  楊霖嘿嘿地冷笑起來:「不管做哪一行,總要拜前輩、找靠山吧?你若治學,你的座師倒霉。你若經商,你的靠山倒霉。你要做官,你的後台倒霉。你跟着誰,誰就倒霉,如此一來,難道你還能不倒霉?」

  葉小天啞口無言,半晌才誠懇地對楊霖道:「楊大人!」

  「嗯?」

  「雖說你我非親非故,並沒什麼交情,可是你是三年前進來的,我也是三年前進來的,同在一個屋檐下這麼久,如今眼看你要挨這一刀,我這心裡挺不舒服的。」

  楊霖感動地道:「日久見人心吶,老夫三年牢獄之災,舊友皆然不見,親人也是無蹤,臨行之際,還能有你惦記着,老夫也算稍有安慰了。」

  葉小天輕輕握住他的手,深情地道:「可我現在真的希望,去年今日,就是你這老混~蛋的祭日啊……」

第05章

游到天涯的魚

  葉小天藏好楊霖的遺書,走出監牢,向等候在牢門外的幾個刑部差官作了一揖,恭聲謝道:「幾位哥哥,有勞相候了。」幾個差官向他點點頭,舉步向牢中走去。

  早有一些得到消息的獄卒趕來,那幾個刑部差官一走,看牢門的老牛便走到葉小天身邊,這老牛五十出頭,與葉小天他爹曾經做過多年的搭檔,葉小天忙喚了一聲:「牛叔。」

  老牛點點頭,對葉小天道:「你家的事兒,我聽說了。小天吶,你是個孝順孩子,溫和善良、孝順父母、尊敬長輩,說起來呢,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啊,性子有點……驢了吧唧的。」

  葉小天笑得像個靦腆的大姑娘,看不出一點驢的樣子。

  老牛繼續諄諄教誨道:「當然啦,你現在年歲漸長,很久不曾犯驢了,不過這齣門在外,可不比咱這牢裡頭,你在外邊要當心些,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有什麼氣兒不順的事兒,也不要耍驢,啊?」

  葉小天客客氣氣地道:「老牛叔你說的對,小天一定不耍驢。」

  「嗯,嗯嗯。」

  老牛「嗯」聲未了,就被一號監的一群獄卒給拱到一邊去了,兩個身材高大的獄卒一左一右搭住了葉小天的肩膀,牛頭馬面似的擁着他往外走。

  其中一個獄卒道:「頭兒,你要出遠門兒倒沒啥,咱們兄弟是不擔心的。就憑你那心眼兒,你能忽悠的別人心甘情願跳糞坑都覺得你是為他好,咋可能被人欺負了……」

  葉小天佯怒道:「胡說!我有那麼黑嗎?」

  眾獄卒異口同聲地道:「黑!真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啊!」

  葉小天:「……」

  一個獄卒正色道:「頭兒,你黑起來固然是真黑,可你好起來那也是真好。你為人仗義,有擔當,咱們哥們兒打心眼裡服你。你這一走,兄弟們都挺捨不得的,讓咱們兄弟給你餞個行吧。」

  葉小天心中微微有些感動,他站住腳步,轉身朝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兄弟,好意我心領了。明日事,今日做;今日事,馬上做。既然要走,又何必婆婆媽媽,我今日就要離京,餞行酒就不喝了,我等着喝兄弟們的接風酒。」

  眾獄卒情知他還要去見司獄官,有些事情交結,見他已經安排了行程,卻也不再挽留,便紛紛站住腳步,向葉小天拱手道別。

  「頭兒,一路順風啊!」

  「頭兒,早去早回啊!」

  有那促狹的獄卒,順手就把一根木棒塞到了葉小天手裡。

  葉小天詫然道:「這是?」

  那獄卒笑道:「頭兒,你要是在外邊混不下去了,這根棍子可以用來討飯打狗。」

  眾獄卒大笑起來,葉小天也不禁笑罵道:「滾你的蛋!我葉小天在天牢這小天下能混得風生水起,到了大天下一樣能八面威風。等着吧,不得一場大富貴,我葉小天就不回來!」

  「好!有志氣!」

  「要得,硬是要得!」

  「頭兒,我們就等你衣錦還鄉啦!」

  「頭兒說的是,走到哪兒,咱玄字一號監的人也是能人!」

  葉小天環視着每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凝視良久,葉小天霍然一轉身,走出幾步,微微一停,舉手向身後的人們用力揚了揚,又攥成拳頭當空一擊,便向司獄官劉勇的籤押房大步走去。

  ※※※

  司獄官劉勇的籤押房裡,劉司獄坐在案後,微微蹙着眉,聽葉小安向他說明來意。葉小安怯懦老實,一見劉司獄眉頭微蹙,官威十足,心中緊張,更覺得氣兒不夠用了,說話也更加結巴起來,聽得劉司獄更加不悅。

  其實葉家只要有個男丁來當獄卒就行,誰來當差卻沒有必須的要求,這種事兒不難辦,劉司獄也沒理由反對。只是小安過於木訥,遠不及他兄弟小天伶俐機警,是以劉司獄甚為不喜。

  待見葉小天進來,劉司獄便毫不客氣地對葉小安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和你兄弟說。」

  「噯!」

  葉小安憨厚地笑笑,回身看到葉小天,便向弟弟笑笑,神色中有些感激、又有些難為情,葉小天親切地拍了拍大哥的肩膀,在劉司獄面前遠沒有他那般拘謹。

  葉小安輕輕走出去,又小意兒地把門地帶上。

  房門一關,劉司獄便緊緊蹙起了眉頭,對葉小天道:「你爹老糊塗了不成?小安這孩子那麼老實,到了這種地方還有不吃虧的,他能做什麼事?是不是你爹逼你讓位子,你說,本官替你做主。」

  葉小天笑道:「多謝大人抬愛,這是小天心甘情願的。大人,我大哥固然老實憨厚,不是個得力的使喚人,可也恰因為他老實本分,所以決不會胡作非為,給大人您捅婁子呀。

  今後還請大人對我大哥多多關照一些,有大人您照應着,又有誰敢欺負他呢。至於小子,受大人您照顧這麼多年,怎也不至於出了天牢便找不到飯吃,有朝一日小子若能混出點名堂來,絕不忘大人您的恩典。」

  劉勇的臉色緩和下來,微笑道:「偏你小子能說會道!既然這樣,本官也不好做那惡人了。這樣吧,你就出去見見世面好了,聽說天牢明年要擴建,到時若是有了獄卒的空缺,本官再把你招回來。」

  葉小天一聽大喜,這一下可不多了一條退路?他連忙躬身道謝,道:「大人對小的恩重如山,小的沒齒不忘!」

  劉司獄呵呵笑道:「你素來乖覺伶俐,本官用着趁手,自然不捨得你走,你只要跟着本官好好干,定然虧待不了你。」

  葉小天暗暗腹誹:「跟着你干,也沒見有多少好處。只要你能向我少要些孝敬,不至於把我每月辛苦得來的錢財都搜刮一空,那就真是不虧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