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圖 - 第3章
淡墨青衫.QD
其實他到不是如張叔夜所說,只是覺得以朕自稱,很是滑稽,有些不習慣罷了。
其餘諸人無話,只是又請安問好,勸慰沈拓幾句。
趙恆當至五國城時,因自己住處四周的房舍成井字型,曾自嘲從此坐井觀天。並有自殺的念頭,所以這些諸王大臣,每日前來探視,唯恐他一時想不開自盡。
待眾人辭出,沈拓房中卻並沒有準備油燈,先是一片昏黑,等月色漸漸上來,一片清輝撒落大地,沈拓不能入睡,不禁披衣而起,出門散步。
天色早黑,其實時辰並不算晚,按後世的時間來算,不過八點來鍾。然後古人晚間別無娛樂活動,這個當口,這小城內大半的人都已經入睡,那有妻女的,只怕也溫存過幾回,累極而眠。
唯有一隊隊的巡街金兵,用沉重的皮靴在城內的街道上踩踏而過。砰然之際,也似踩在人的心上,令人壓抑難耐。
沈拓呆了片刻,只覺得千頭萬緒,紛沓而來。如何脫身,卻仍然沒有頭緒。無聊之際,正要回房睡大頭覺,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陣馬蹄奔踏與人聲喧鬧。
他歪頭略聽片刻,便知道是城內的駐軍在打馬球。
金人承襲遼風,而遼人的典章制度和民風,卻又承襲唐朝。這打馬球的遊戲,北宋缺馬,已經漸漸由馬上發展到地下,改成人用腳來踢。而在北國,這種馬上對抗的遊戲,仍然盛行。
沈拓左右無聊,便信步而行,往不遠處的球場走去。
在他身後,除了自己的親信御帶班直護衛外,尚有一隊金兵,不遠不近的跟隨看守。論起自由度,沈拓其實也算很高,除了不能離城太遠,在城內活動,就更加自由了。
球場距離沈拓住處不遠,他信步而行,過不多時,便已來到球場之外。因為城池簡陋,這個城內的球場也是很小,並沒有大城市球場建設的那麼華麗精緻,只是一片較大的場地,在球場一側建起了一些簡單的土泥看台,供人坐在上面觀賞球賽。
沈拓到時,正經的比賽早就完結,幾十個金人球手已經跳下馬來,躺在場地一邊歇息。借着球場四周的火把餘光,各人早看到沈拓一行到來,只是身體疲憊,再加上沈拓的身份雖然特殊,金人卻也並不把他放在眼裡,是以竟無人理他。
沈拓呆看一氣,見眾人並不再打,卻也覺得無趣。只是已經到來,卻也不便再走,只得坐在場中,沉思發呆。
其實他今夜此來,也並不是完全無緣無故。自上京已經傳來消息,過幾天,要在上京城內舉行一場大型的馬球比賽,也不知道那宗斡是怎麼想的,派了使者前來,邀請沈拓與趙佶一起到上京看比賽。
沈拓已命人回書,只道是趙佶年老,不堪奔波,只有自己願意接受邀請,到上京觀看比賽。其實他自己對這種上古的遊戲也知道的很少,只是害怕得罪宗斡這樣的金國上層的實權人物,不得已而同意。
此事趙佶已經知道,就好象當初兒子替他出城進金營談判一般,他也並沒有什麼辦法,只得勸了沈拓幾句小心後,便無別話。
沈拓心中懸了此事,竟也對馬球比賽有些興趣,方才有今晚此舉。
第4章
蒙塵北國(4)
他坐了片刻,卻見一群漢人少年嘻嘻哈哈自不遠處跑來,當頭的少年長的黑壯高大,手中拿的卻是一個皮球。
沈拓略掃一眼,心中便已明白,這伙少年一定是愛玩蹴踘,想着晚上這馬球場中無人,就帶着皮球前來,想借着月色玩上一會。
他看的到,場中的金兵卻也看到。因看到這一群宋人少年腳步遲疑,有一個小軍官模樣的金人站了起來,衝着那群少年勾指道:「你們,過來!」
他的漢話雖然發音怪異,卻是清楚明白。那伙少年雖然不願,卻也只得慢騰騰走將過來。
那軍官顯是打球打的累了,半躺在地上,對着走近的少年們笑道:「漢蠻子,在地上踢來踢去,成什麼模樣。來,我們的馬正好還沒有跑累,你們上馬,在馬上打一場給我們看看。」
此話一出,其餘金兵一來閒極無聊,二來要奉迎上官,便也都道:「上馬打,讓我們看看漢蠻子的騎術,哈哈。」
那伙少年顯然是以打頭拿球的少年為主,雖然聽懂了金兵之命,卻一個個呆立不動,只看着那少年發呆。
那黑臉少年低頭想了一回,然後翻着眼皮向眾金兵道:「各位軍爺,小的只會走路,不會騎馬。」
說罷,向着自己身後的眾少年一扭頭,便待離去。
他好好說也罷了,偏生是這種態度,擺明了不將眾金兵放在眼裡。開頭還懶洋洋躺在地上的金兵們不覺大怒,一個個站起身來,指着他怒罵道:「想死麼,不上馬就宰了你們!」
那軍官是大怒,自身後撿起一根馬鞭,劈頭蓋臉的抽在那黑臉少年的身上,一邊抽打,一邊罵道:「給你臉不要,抽不死你?」
那少年身上被抽的劈啪做響,卻只是咬着嘴唇,並不做聲。
那軍官抽的累了,丟下皮鞭,看那少年滿頭滿臉的血痕,卻並不叫饒,心裡也是佩服,不禁笑道:「他奶奶的,倒是根硬骨頭,南蠻子裡,算是少見。」
又道:「好了,看你小子骨頭硬,老子倒是欣賞的很。這麼着,現在聽老子吩咐,就饒過你這一遭。若是不然,就給你一刀,看你的骨頭硬,還是老子的刀子硬!」
那軍官雖然有意放這少年一馬,那少年卻仍然挺立不動。沈拓遠遠看了,見不是事,便咳了兩聲,步上前去。
那伙金人卻不將他放在心上,眾人見他近前,仍然橫七豎八,臥倒在地。只有那伙少年卻是宋人,見沈拓走近,借着場中火光,看清了他臉,眾少年急忙跪下行禮。
見眾人跪倒,那軍官卻橫了沈拓一眼,卻只向那少年問道:「怎地,還是不成?」
邊說,邊將手中的佩刀緊上一緊,顯是那少年再不答應,便要一刀斬將過去。
沈拓若是向他說情,不免碰一鼻子灰。這伙金人,連宋室嬪妃該殺也殺,該奸則奸,哪裡將二帝放在眼裡過。這一夥少年,顯然是當日隨着父母一起被抓到此處,縱是親貴子弟,又豈能與皇帝后妃相比?
只要再稍稍頂撞一句,便必定是身首兩處。
沈拓心知其理,便忙向黑面少年問道:「你是什麼人,哪家的子弟?」
那黑臉少年也不去理會金人,只一叩首,然後抱拳向沈拓朗聲答道:「臣種極,叩見官家!」
沈拓眼前一亮,又向前一步,拉着他手,笑問道:「你是種家子弟罷?」
種極的臉龐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他少年心性,雖然大難當前,有着性命之憂,卻仍然為皇帝知道他是種家子弟而高興和自傲。
當下又一叩首,答道:「臣父種古,祖父种師道。」
沈拓見他舉止神情,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舉止動作間,雖十五六歲的少年,卻與成人無異,他心裡極是高興,知道史書上記載不虛,西北種家,果然是宋朝的良將世家,家教極好,眼前的這種極雖然少年,風骨卻已經與成人無異。
只是眼前危機迫在眉睫,他也顧不上再與種極多說,只道:「種家兒郎都是好漢子,好將軍,連一匹馬也上不得麼?」
被人如此藐視,雖然對方是皇帝,種極仍是怒道:「臣自幼習武,莫說上得馬,就是騎馬征戰,也是尋常。」
「好的很,那你便上馬,騎幾圈打上幾杆,讓朕瞧瞧。」
皇帝有命,卻與那金人軍官不同。種極當下應允,立刻走近一匹戰馬,以一個極漂亮的姿式,輕鬆騎到馬上。
他顯然是這一夥少年的領頭人物,種極一上馬,眾少年也不待沈拓吩咐,只一個個竄將過去,亂紛紛跳在馬上。
如此一來,眾金兵雖仍是不憤諸少年不聽使喚,卻也知道沈拓有意來打圓場,對方畢竟是一國之主,卻也不好使之太過難堪。
當下各人鼻中冷哼,俱道:「看他們騎術如何!」
沈拓也不打話,只又微微一笑,在場邊重新坐下。他閒時愛讀史書,心中自然知道,種家是北宋有名的軍將世家,代出良將,其實作用還在民間盛傳的楊家將之上。種極雖然看起來稚氣猶存,不過身量高大,雙手虎口處老繭深厚,顯然是常拿兵器和騎馬控韁所致。能與他廝混在一起的,必定也是少年俊傑,騎術武功也不會差了。有此一念,竟是全不擔心諸少年會在這伙金人球手面前出醜。
卻也果然不出他所料,十餘名宋人少年,要麼是京中禁軍世家子弟,要麼是如種家這樣的邊將世家,宋代軍人地位雖低,卻是不折不扣的職業軍人制度,與後世不同,武將家學嚴格,自幼都要習武讀兵書,因此場中這些少年都是身手矯健,騎術不凡。他們對馬球規則俱是不大明白,但是俯仰之間,操控起來並無滯礙之處,戰馬在他們的控制下,來回奔騰,迅疾如風,眾人球杆接來打去,竟也是很有章法。
那伙金兵原是要拿他們取笑,因見如此,卻也是無話可說。半響過後,便還由那軍官叫道:「成了,沒的跑壞了咱們的馬兒。」
種極等人正騎的過癮,卻也無法,只得一個個跳下馬來,卻都是氣定神閒,並無疲態。
眼見一眾宋人得了臉面,連沈拓臉上也是笑吟吟的很是高興,眾金兵心中不樂,卻也沒了興致再練習下去。
當下一個個進場牽了自己的戰馬,魚貫而出。進出時,眾金兵橫眉立目,殺氣騰騰,諸多宋人少年卻是不怕,神色如常。
待金人離去,當下由種極帶頭,十餘少年歡呼雀躍,顯是開心之極。
沈拓不由感慨,暗道:「幾十萬宋朝兵將,都是怕極了女真人。漫說此時當面對壘,就是隔着幾十里地,一聽女真人到了,怕也是嚇的魂飛魄散。唯有這些少年,血氣正盛,還堪一用。」
他想到這裡,心中一動。當下將手一擺,止住眾少年歡呼,將他們一個個召上前來,笑問姓名。
這一問卻果然不出所料,這伙少年,俱是楊、種、薛、康等大宋禁軍與邊將的世家子弟。或是在東京城被圍時,與二帝一起被俘,也有在二帝在燕京停留時,金人自北方各處押解匯集而來。
他頷首點頭,向種極等少年道:「你們少年武勇,我很喜歡。現下的殿前諸班直凌落星散,金人也不許我再重新整頓。所以現在我身邊的衛士,不過三五忠直之士,不足使喚。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可願入殿前班,為我效力?」
能到天子身邊,做御前班直侍衛,是宋朝職業軍人最快的升遷辦法,也是最榮耀的一種。宋軍以禁軍為絕對主力,禁軍精銳也多半駐紮京師,除了禁軍,還有殿前親軍司等御林軍,凡此種種,其軍官選拔,自然是從天子最信任的殿前御帶侍衛為首。況且,軍人最大的榮譽就是為國效力,而皇帝在此時,就是國家的象徵,能在皇帝身前護衛他的安全,自然是軍人的驕傲。
因此種種,雖然沈拓現在不過是個空殼皇帝,眾人心理上的心理定式卻並不因此而改變,更何況是這些熱血少年?
種極等人全不猶豫,立刻跪倒在沈拓身前,俱道:「臣等願為陛下效力!」
這些少年,不過都是十五六歲年紀,此時向沈拓跪拜效忠,臉上卻全是忠枕毅然之色。仿佛只要沈拓一聲令下,就是令他們立刻同適才的金兵拼命,也是絕不猶豫。
沈拓心中感慨,臉上卻是柔和溫存,上前一一將諸少年扶起,笑道:「其實這裡有金兵看守,看似危險,然而又十分安全。要你們到我身邊,也是多多歷練,將來成人之後,才是你們真正為國效力的時候。」
見諸少年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沈拓心中暗笑,只又道:「過幾日,我要應宗斡之邀,往上京去看馬球,你們都隨我去,如何?」
種極等齊聲答道:「臣等願隨陛下左右。」
沈拓又吩咐道:「好,時辰晚了,你們雖小,卻也不要老觸犯金人的忌諱,早些回去歇息。」
將眾少年支走,沈拓自己卻並沒有急着返回。
他又緩緩坐下,雙手搭膝,面露沉思之色。
隱約間,他仿佛找到了一些辦法,又覺得飄忽不定,難以確認。究竟該當如何走下一步棋,把眼前的窘境盤活,卻仍是沒有頭緒。
第5章
蒙塵北國(5)
不論如何,坐以待斃絕不是沈拓的習慣,哪怕是身死刀下,也比坐困北國幾十年再慘死馬下的好。眼前的這伙少年,雖然年輕幼稚,若是加以利用,卻又比一群無恥無德無膽的官員有用的多。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而不息。
這樣的強者語言,在這個時代已經被文人集團和貴族皇室忘記,沈拓在這小小五國城內,原本看到的全是頹廢,惶恐,害怕膽怯,整個文官集團的那些所謂的武將們,一個個精神孱弱,萎靡之極。就算是國破家亡,卻仍然只想着苟且偷生,除了對自身處境的報怨和不滿外,對以往政治、軍事上的失誤,殊無反思和愧悔之意。
也只有在這些少年漢家兒郎的身上,才讓沈拓看到一絲希望的光芒。
數日之後,上京球賽在即,前來催請的使者也來了幾撥,沈拓卻不比真正的欽宗趙恆,一聽說金人召見,便嚇的魂飛魄散,他知道此行並無兇險,當下點選了一群侍從衛士,決定啟程前往金國上京。
他漫不在意,趙佶與宋室群臣,卻是如喪考妣,唯恐金人刁難,沈拓此一次如肉包子打狗,再難返回。
趙佶自己不便前來送行,於是連連發令,在五國城內的所有宗室、貴戚、大臣,俱來送行。如此一來,在五國城矮小的土城門前,黑壓壓站了千多人為沈拓送行。
看到沈拓身邊並沒有幾個正經衛士,只有一群十餘人的少年簇擁着騎在馬上的沈拓,眾人都是皺眉搖頭,覺得皇帝太過輕忽自己的安全。
沈拓知眾人所思,便笑道:「這一路上,全是金人腹地,沿北邊境,也駐有邊軍防禦,再加上一謀克的金兵護衛,朕身邊不拘帶幾個人,都很安全。」
諸王並群臣也知道他說的有理,只是心中揣測難安,仍是面露驚惶。
這一群人,都是東京城破時被俘,親眼面睹了女真士兵的兇殘與強悍,一想到皇帝要被人強召至上京,身陷在滿身騷臭的蠻子群中,想來便叫人膽寒。
他們有的確實是擔心沈拓安危,也有相當一部份人,只是擔心沈拓稍有不慎,觸怒了女真貴族,連累眾人。再加上沈拓身邊就有百多名護衛的金兵,個個彪悍兇猛,時不時掃視群臣一眼,令他們膽戰心驚,不敢正視。
沈拓面露苦笑,只覺得眼前這伙宋朝的大臣,卻與一群綿羊沒有差別。其實不到兩百年前,就算是大唐王朝將要日落西山,殘病不堪的時候,任何一個強鎮的節度使,都能策馬揚鞭,宣威於異域蠻族之邦,如入無人之境。
一頭獅子帶領的羊群和一頭綿羊帶領的獅群,高下強弱立判。
沈拓長吁口氣,暗道:「趙匡胤,你為一家之利,誤我中國數百年啊!」
他現在身份是趙恆,心理上卻全然不是,是以對趙家的開國帝王,殊無敬意。是個中國人都知道,漢唐之後,由宋開始,中國開始積弱。檀淵之盟,始有中國賜給蠻夷歲幣一說,靖康之後,更有中原王朝稱臣稱侄以致殺功臣求和的先例,種種恥辱,千年之下,仍讓人扼腕長嘆。
以往觀史,不過是在書上,猶自讓人痛恨。而書中情形,就這樣展現在眼前,此間滋味,真的是令沈拓不知道做何反應的好。
他不欲多看眼前情形,再看護衛在身前的少年班直,雖然身量不如成人,氣概神情,卻是豪強自信,心中不免歡喜,因向種極吩咐道:「種極,頭前開路,咱們這便動身。」
又轉頭向群臣道:「朕此去必定無事,諸卿且回。」
說罷,也不再理會眾人,只待前隊前行,便輕控馬韁,緊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