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圖 - 第4章
淡墨青衫.QD
各人心中呀異,不免議論,卻也是不得正解,待沈拓去的遠了,便也作鳥獸散。
五國城濱臨黑水,也就是後世的黑龍江畔,距離金國上京會寧府,不過五百餘里。當時金國初定,地方政會仍依舊制,以部落的形式統治,在燕京各處,漢民和契丹人都是以農耕和定居的形式,設州立府,修茸道路,阡陌相間。雖是比宋朝落後一些,卻也是在格局上相差不多。而在這金國故地,卻仍是以遊牧射獵為主要的生產生活方式,居住簡陋,道路不修。條件如此艱難,帶隊的金兵謀克也知道南人皇帝文弱,加以照顧,每天不過日行數十里,便可以休息。
沈拓原本身體健壯,奈何寄居的這副軀體太過孱弱,這些天來有意加強鍛煉,在馬背上稍一顛簸,仍然是疲憊不堪。
反觀自己身前的班直侍衛,雖然多半是未成年的少年,卻一個個龍精虎猛,不將這點路程奔波看在眼裡,宋人如此,更別提那些自幼長於馬背的女真士兵了。他心中慚愧,卻反過來催着金人急行,那帶隊的謀克拗不過他,便每日加強一二十里,等沈拓實在抵受不住,方才歇息。
如此一來,卻教這些金人心生敬重,均想:「原來南人皇帝,也並不是一無是處。」
這一日各人一直奔行至晚,卻是錯過宿頭,極目望去,周圍並無人家牧場,更別提官府接待。那帶隊的謀克胡沙虎便向沈拓道:「今日無法,只得在此紮營野宿,委屈皇帝了。」
以他的身份地位,其實根本不需要向沈拓交待,只是這些天來,兩個相處的近,沈拓性格豪爽大方,堅毅果決,卻令胡沙虎很是佩服,隱隱然已將沈拓視做朋友一般。女真人雖然殘暴,卻是性直,一旦欣賞對方,便處處客氣禮遇,連累着這一小隊的女真士兵,都對一眾宋人客氣起來,不象別隊士兵,對尋常宋人非打即罵。
沈拓手搭涼棚,四處遠看,卻只見天蒼蒼,野茫茫,不但不見人影,牛羊卻也見不着半隻。目光見處,唯有殘陽落日如血,枯草黃土蒼茫。
因向胡沙虎笑道:「其實是我的過錯,一意要多跑這二十來里地,早知道在適才的部落歇息就是。」
他知女真人性直,最討厭繁文縟節,因此與胡沙虎說話時,連「朕」字都省了。
胡沙虎並不在意,跳一馬來,皺眉喝令,讓眾金兵下馬,伐木為樁,搭建營帳,又令人生火燒水,準備晚飯。
一邊忙,一邊向正在揉肩捏腿的沈拓笑道:「皇帝不要同我客套,你們中原人就是這樣,偏生太多禮數。」
沈拓也笑道:「禮多人不怪,這是咱們南邊的話。禮節這東西雖然繁瑣,不過卻是人君所需,不然沒有上下尊卑,那可不得了。」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胡沙虎卻感慨道:「也是。當年咱太祖爺攻入中京,得了大遼天下,立諳班勃極烈時,卻仍然要與眾臣商議,大家圍成一堆,坐在一起,上下彼此沒有距離,想說啥就說啥。」
他拍拍腿,叫道:「嘿,那多痛快!可後來太宗皇帝得了燕京,搶到了遼國狗皇帝的黃幄傘蓋,儀仗護衛,這一下子就變了規矩,咱們見了太宗爺,就得叩拜,稱臣,就是宗室的完顏家子弟也是這樣。這一下子,就好象生份了許多。我看啊,什麼狗屁禮節,除了教人在肚裡不服,有什麼好處!」
沈拓看他滿臉憤然,原待不說,心中略一思索,卻踱到胡沙虎身前,低聲道:「將軍說話,還需多加小心。」
見胡沙虎拿眼瞪他,又勸道:「我知道將軍是豪傑,不過世上很多小人,又何苦自招麻煩。」
他先褒後勸,卻令這蠻夷將軍舒服異常。其實這胡沙虎年紀大把,又是從龍鄖舊,當年隨完顏阿骨打一同起兵,卻只做了這小小謀克,也是因為太少心機,又多嘴多怨所致。他自己知道自己毛病,沈拓一語點醒,卻也知道適才的話多有忌諱之處,便也橫了在一邊旁聽的眾兵,喝罵道:「還不滾去做事,在此做甚?」
這樣一來,卻是承了沈拓一個小小人情,胡沙虎直人粗性,便道:「皇帝稍待,我帶幾個人去射點野物來,讓皇帝打打牙祭!」
沈拓待遇阻攔,他卻已經上馬,呼喝着幾個親兵,帶着弓箭去了。當時女真人吃喝飲用,很是粗陋,以肥肉片放在粗米上,就是上好佳肴,沈拓這些天來,卻也是素的狠了,當下看着他去,卻也罷了。
第6章
蒙塵北國(6)
待胡沙虎射獵回來,天色已經黑透,胡沙虎命人將木塊堆的老高,燃起篝火,火光沖天處各人圍坐,雖身處荒野,卻也令人感覺溫暖舒適。
過不多時,一眾金人將射來的獐、兔、野鴨等物剝製乾淨,抹上鹽粒,放在火上熏烤,一時間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沈拓雖不善飲,在胡沙虎等人勸說下,卻也是接過金真人裝酒的皮袋,一口飲下。剛喝時,只覺得喉嚨處一股熱氣燒將下去,一直到胃。初時難以禁受,待氣息稍稍平和,只覺得全身暖陽陽的很是舒服,再在口中放上一塊烤的焦黃的獐肉,再下一口酒,當真是無上享受。
「皇帝,滋味如何?」
胡沙虎大口飲酒,手持小刀,大塊割肉,一邊大塊朵頤,一邊斜眼看向沈拓。
沈拓知他一者還是小視南人文弱,二來卻也是有意試探,心中雖然不憤,卻也故意大咳幾聲,以示不堪忍受。
如此一來,不但胡沙虎縱聲大笑,其餘女真兵將,也是笑的打跌。
這些天來,沈拓的堅強果毅頗讓眾人心中不安,難以置信,這般一來,原本在金人心中的那點疑慮,卻也消失不見。
沈拓連連擺手,向胡沙虎苦笑道:「這樣的東西,委實難以消受。」
胡沙虎擦擦滿嘴的油漬,傲然道:「這樣的烈酒,本來就是咱們北國的好漢子才能飲用,你們南人啊,不成的。」
沈拓眼見身邊侍衛面露不滿之色,便笑吟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胡將軍,咱們南人里,也有醉臥沙場,壯懷激烈,馬上征伐的上將軍!」
這首詞原本就格調高昂,沈拓當此酒香撲鼻,四野蒼茫的北國大地慢慢吟來,身邊各人雖是武人,不通文墨,竟也是領悟了其中之意,一時間俱是聽的呆了。
半響過後,卻是種極忍不住向沈拓問道:「官家,這是哪位將軍的詞,如此激越人心,令人佩服!」
胡沙虎亦問道:「正是!寫詞的這廝,聽起來真有幾分味道。不過咱們南下時,可沒見到什麼能打能喝的好將軍啊?」
沈拓微微一滯,心道:「這人卻還要過二十多年才出生,現在上哪兒給你們說去。」
只得答道:「此是我在東京宮中聽人說起,到底是誰,卻也不知。」
各人面露遺憾之色,都道:「能寫這樣詞的,絕非常人,可惜不能知道姓名。」
雖然不知詞人姓名,這首詞的格調卻委實令眾人心折,沈拓身邊帶的雖是武臣,宋人卻又比金人稍通文墨,一時間都是折枝為劍,一面輕輕拍打眼前黑色的大地,一面輕聲吟頌,輔以烈酒,當真是心神俱醉。
待酒消肉盡,各人疲極欲眠,卻聽胡沙虎吩咐道:「都睡罷,不必派人值夜了。」
沈拓心中不安,忙勸道:「將軍,行旅在外,還是小心點好。」
胡沙虎咧嘴笑道:「皇帝放心,我這一百來人,儘自護衛的你安全。況且,這裡往北,有屯河猛安,往東北,是蒲與路猛安防地。再往東南,是肇州和隆州,再往東,有臨潢路的東北路招討司,下設兩猛安的強兵,沿邊尚有無數堡寨。這些年來,大金征討無往不勝,境內無人不服,此地又是咱們龍興之地,諸多女真部落,無有不服,那些渤海部落,和你們漢人一般文弱,哪裡敢生事!皇帝只管安心,好生睡上一覺,明早還要趕路。」
他說的雖然有理,沈拓卻仍覺心中難安。因見女真人都鑽入帳篷,不久便鼾聲大作,沈拓便向內侍省押班康承訓吩咐道:「派幾個人,遠遠散開哨探,有什麼事不要慌亂,回來尋這胡沙虎處置便是。」
康承訓躬身應了,便去吩咐屬下輪班值夜。
沈拓也是倦極,見自己衛士四散值夜,便也安心,待鑽到帳內,雖然是野地宿營,卻比在那些茅檐草舍更加的令他安心。在五國城內,如同犯人,沿途的女真部落,看他又如何牛羊,唯有在此,才略覺自由滋味。
雖然如此,心中卻隱隱覺得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於是雖然身體疲憊,精神卻很難完全放鬆,在枯草上輾轉反側,難以完入睡。
這一睡也不知道多久,只在夜深時候,隱約聽到帳外有人急步走動。
沈拓原本就沒有沉睡,此時心中一驚,頭腦卻是迅速清醒過來,急忙披衣起身,掀開帳門,向外問道:「是誰?」
只聽一人操着浙東口音答道:「官家,臣錢松。」
沈拓鬆一口氣,知道這是自己的浙東籍衛士,因又問道:「你深更半夜,在外跑個什麼?」
卻聽錢松答道:「臣奉命在外巡哨,只覺里許外地面震動,恐有騎隊,是以急忙前來回報。康押班已經帶人去看,命臣到官家帳前守衛。」
沈拓一驚,急忙出帳,卻見錢松身後,已經站了黑壓壓一排的黑影,沈拓借着月色,發覺這些人都是這次臨時召用的少年侍衛。
金人並不許沈拓的侍衛使用兵器,雖然如此,一有警訊,所有侍衛卻仍是護衛在沈拓身前,雖然赤手空拳,卻仍是隊伍嚴整。
如此一鬧,也將金兵驚醒。胡沙虎光赤上身,手持鐵矛,急忙向沈拓帳前而來,一邊走,一邊喝道:「要死麼,半夜不睡到處亂跑。」
他到也不疑沈拓諸人有什麼異樣舉動,在這金國腹地,沈拓幾人又不懂女真話,想這樣逃走,除非是豬油蒙了心。
沈拓並不理他,只是側耳傾聽,待胡沙虎走到身前,沈拓面色凝重,只道:「將軍,請聽。」
胡沙虎不知他用意,只是將耳一側,不過瞬息過後,便是臉色大變。
他久經沙場,經驗卻比宋人更加豐富,一聽到不對,便立刻趴伏下去,以耳帖地去聽。
一見胡沙虎如此,原來還睡眼惺松的百多金兵,一個個沖入帳內,披衣帶甲,手拿兵器,四散去尋自己的戰馬。
這一隊金兵原也算不上精銳,反應卻是如此迅捷,臨敵而不慌亂,暗夜中迅速整隊完畢,卻教所有的宋人看的心驚不已。
待胡沙虎爬起身時,馬蹄聲越發明顯,還夾雜着一些人聲叫喊。
胡沙虎撇嘴道:「他娘的,隔着幾里遠,就鬧出這麼大動靜。」
他竟是全不緊張,只又命人將自己的盔甲送來,慢慢穿上,待康承訓等人返來,便又問道:「看清了麼?」
康承訓滿頭大汗,叫道:「胡將軍,怕有兩百多騎兵!」
胡沙虎道:「才這麼點人,當真無趣。」
說罷,翻身上馬,令道:「兒郎們,隨我去殺敵。」
他這句話以女真話說來,沈拓等人雖然不懂,卻也知道他要去迎擊。
康承訓等人大急,叫道:「將軍,敵眾我寡,還是在此固守的好。」
胡沙虎大笑道:「咱們女真人一百多,要是怕了兩百多敵人,可也太過丟臉。」
第7章
蒙塵北國(7)
當時女真人之勇,冠於天下。所謂「女真滿萬不可敵」。胡沙虎的這種表現,卻正是女真人這種自信心理的表現,在他看來,不管來敵是何方神聖,以一百多女真戰士迎敵,總歸能一戰克敵,並不必太過擔心。
沈拓見他如此,卻也知道無法勸阻,便道:「將軍此去小心,我在此等候將軍捷音。」
胡沙虎得他一語點醒,因道:「我帶着兒郎殺敵,皇帝這裡卻也要小心。」
他凝神皺眉,半響過後,方道:「留十人,衛護宋朝皇帝。」
沈拓忙道:「將軍此去迎敵,不可分散兵力。我這裡只要多加小心,不妨事的。」
胡沙虎展顏笑道:「如此也好,我令人留些兵器下來。皇帝身邊的衛士武藝高強,也能抵抗一陣子。」
說罷,便令幾個士兵拋下幾支鐵矛銅錘,然後又用女真話吼叫一陣,不外乎是讓屬下士卒用命拼殺。
他講完之後,不遠處的馬蹄聲已經清晰可聞,一眾女真士兵狂奔大叫,胡沙虎一馬當先,帶着眾人奔馳迎敵。
他們絕塵而去,一眾宋人卻是看的滿頭大汗。如此暗夜,敵情不明,這伙女真瘋子根本不管不顧,就這麼衝上前去,以少敵多。眾人大罵瘋子之餘,卻也不禁暗想:「怪不得女真人橫行天下,所向無敵。」
康承訓身為內侍省押班,是諸待衛首領。眼見沈拓披衣矗立,默不作聲,其餘侍衛卻正看着女真人的去向發呆,因怒喝道:「還傻站什麼?削木為柵,持兵警戒,還要我教?」
各人被他一聲怒喝驚醒,連同種極等少年在內,急忙在附近樹林裡砍伐粗大樹枝,又用佩刀削尖,然後斜插入土,以此做一道簡單的防線。
他們一邊忙亂,一邊卻側耳去聽遠方聲響,不過盞茶功夫,顯然兩邊就已經是短兵相接。戰馬的衝撞聲,戰士揮刀的叫喊,利刃砍入人體的鈍響,高速衝鋒時墜落時的悶響,種種聲息不斷傳來,令人心驚。一眾待衛除了種極等少年外,都是經歷過戰陣,卻也是雖驚不亂,待亂匆匆忙活完,看種極等人時,除了神情略有緊張外,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害怕的表現,不禁令唐承訓等年長侍衛暗暗稱奇。
各人聽了半響,只覺得戰線越發往自己身處的營地接近,種種聲響越發響亮,不禁臉上變色,面面相覷。
胡沙虎雖然以少敵眾,其實宋人心中,也未嘗沒有女真人馬上無敵的想法。誰知今夜來敵,竟是悍勇如此,竟是將這些女真人漸漸逼了回來。當世之時,女真之勇名震攝天下,宋人又懼又服,連他們都抵擋不住,各人卻如何能不害怕。
唐承訓見沈拓仍是披衣立於眾人身後,便急忙上前,向他道:「官家,還是到營帳內躲躲吧?要不然,讓錢松帶幾個人,護着官家先到樹林裡。這夜間天黑,敵人未必能搜的到。」
沈拓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原也有些害怕,待看到自己侍衛如此表現,便知自己一旦奔逃,那便大事休矣。
當下將眼一瞪,喝道:「這麼點營地,躲到營帳里何用?避到樹林裡,敵人若是放火燒林,又當如何?不必多說,朕在此地,看着你們為朕殺敵!」
他移魂轉世以後,待人接物,都是和藹可親,沒有一點皇帝架子。眾人一者是知道趙恆原本就是如此,二來也覺得是變亂之後的常理。不曾想,今日沈拓臨着這樣莫大的危機,卻表現的如此堅毅。
當日在東京城內,秦鳳經略使种師道領數十萬大軍來援,號稱西兵百萬。而女真兵不過是完顏宗瀚一部,十萬人左右,背倚堅城,外有勤王兵馬百萬,趙恆父子畏敵如虎,懼不敢戰,一意求和。朝野上下,大臣百姓乃至禁軍,都是一樣的做派,誰知今日的沈拓,在暗夜之中,敵人可能瞬息間將白刃相加之時,竟能行此大振人心之舉。
他雖是大聲喝斥,聽在這一群侍衛耳中,卻不亞於玉旨綸音,如此一來,便是為皇帝戰死,亦是心無遺憾,死得其所。
康承訓雖是擔心,卻也知道沈拓所言是實,當下無法,只得手握鐵矛,站在隊列之前,低聲向錢松等道:「一會萬一是女真人敗退了來,你們幾個將官家挾住,躲在林中,能躲一時是一時。」
錢松應道:「省得,一會見機行事。」
過不多時,卻聽得蹄聲如雷,月色下數十名女真人狠狽逃來。見眼前有宋人建築的簡易工事,他們卻是雖敗不亂,立刻圈馬停住,就在尖木柵欄之外,形成一個半翼陣形,將這簡陋的工事,護衛在中間。
在他們身後不遠,一百多騎兵狼奔虎嘯追趕而來,待看到火把尖柵,卻也是一呆,奔跑在前的,顯是這一隊騎兵的首領,當下略一遲疑,便將手臂一舉,身後的諸騎知其意思,便亂紛紛止住馬步。
若是女真敗兵四散而逃,宋人構築的工事自然不足為這伙騎兵一衝之力。縱是逃入柵內,亦可長驅直入。唯有眼前局勢,最難處置。前有工事,近二十名宋人持刀舉矛,嚴防於前,工事兩側,又有金兵護衛,若是強沖不下,不免陷入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