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圖 - 第5章
淡墨青衫.QD
稍近一些,卻是在火光下看的清楚,這伙騎兵都是箭衣短袍,頭戴尖頂氈帽,面目猙獰。有那滿頭滿臉鮮血的,儘自獰笑,直如吃人生番一般。
女真人也自兇惡,比之這些騎兵的模樣,卻簡直是文明禮教之邦了。
眾蠻騎卻不管眾人如何,一邊用蠻語喝罵,一邊慢慢逼近,待稍近一些,便張弓搭箭,略一瞄準,便是一箭射將過來。
胡沙虎被親兵衛護在後,見敵人射箭,卻是正中下懷,當下怒喝道:「還射,教他們看看咱們女真人的射術。」
話音未落,卻已經是一箭往他胸前急速射來,胡沙虎大喝一聲,往後便倒,卻已經是躲閃不及,這一箭勢大力沉,正中他的胸口。
不但是金兵,便是康承訓等人,也是「啊也」一聲。
此人若死,自然是大勢去矣。
各人楞征片刻過後,胡沙虎卻已經扳回身形,口中啐出一口鮮血,罵道:「他奶奶的,差點射死了老子,舌頭都咬破了。」
說罷,將胸口的箭矢輕輕一拔,卻顯然是入肉不深,拔出之後,溢出幾滴鮮血便即止住。
他又自胸甲裡面略一摸索,卻是摸出一個箭頭,在火光下微微一看,便大笑道:「他娘的,骨制的,算老子運氣好!」
如此這般,眾金兵士氣大振,左右搭弓,向着敵人回射。他們射術精妙,不在這些蠻騎之下,而手中弓箭,多半還是宋朝匠人製作的黃橖木的神臂弓,準頭又好,力道也足,加上是三棱鐵製箭頭,各人一箭射去,對方多半就要墜落一人。
兩邊僵持不過片刻功夫,對方已經被射落二十來人,那首領左臂也中了一箭,眼見不是事,只得用蠻語喝罵幾聲,先自調轉馬頭,然後一眾屬下還射而退,金兵卻也不敢去追。
沈拓因見強敵已去,將手心裡沁出來的手汗在衣衫上擦拭一番,然後才上前向胡沙虎問道:「將軍,這夥人是哪個部落,如此凶蠻?」
胡沙虎往着蠻騎退走的地方啐了一口,然後方答道:「這些全是黑韃靼土蠻,屢屢犯邊,這次竟然深入至此,差點吃了他們大虧!」
第8章
蒙塵北國(8)
沈拓聞言先是一征,然後方才恍然大悟。
這胡沙虎所言的黑韃靼,其實就是活躍在草原上的遊牧部落。在成吉思汗以不世武功統一草原之前,整個大草原,西到河西走廊,北到遼東,有着大大小小的遊牧數百個部落。蒙古,只是後來成吉轉汗統一草原後加以各部落的總稱,幾百年後,民族融和,又有統一的語言和文字,才形成一個獨立的民族。
在此之前,所有的草原部落只是被統稱為黑韃靼和白韃靼兩部。白韃靼活躍在與西夏接壤的河套地區,相對於黑韃靼,白韃靼則顯的開化和文明一些,願意以交易及和平的方式與異族相處。同時,也有不少白韃靼部落為遼國和西夏效力,甘為鷹犬。這樣的情形持續多年,甚至到成吉思汗興起,統一蒙古諸部時,還有不少白韃靼部落為西夏效力,不肯背棄故主。
除此之外,所有的草原部落,被統稱為黑韃靼,而成吉思汗所屬的泰赤烏部,便是其中之一。
在遼朝中前期時,黑韃靼雖然一樣的精於騎射,武力雄強,性格堅毅敢戰善戰,卻一直沒有遼朝有過實質性的危脅,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鐵禁嚴厲。遼國上層深知草原民族的危害,向來實行嚴厲的鐵禁政策,寸鐵不得出邊。如此一來,使得不少部落缺乏武器、盔甲,甚至是箭頭都只能用骨制。如此一來,戰士不管有多英武,總不能和武器精良的契丹武士爭雄,也就少了生事的念頭。
待到遼朝末年,朝政敗壞,走私嚴重,不少商人貪圖利益,將生鐵甚至是武器運至草原,如此這般,使得所謂的黑韃靼各部實力大漲,犯邊破境,殺官掠財的事,時有發生,令遼國上下不勝其煩。
待女真興起,襲滅遼朝,戰勝強國之餘,自信心暴棚,對一向不顯山露水的蒙古部落並不放在眼裡,所謂鐵禁,自然成了一紙空文。因為如此,短短几年間,蒙古諸部均是實力強盛,開始不儂的侵犯金國邊境。
女真人初時並不將這些更野蠻的韃靼人放在眼裡,待發現邊患不斷,敵人騎射本領並不在自己之下時,卻是悔之晚矣。終金國一朝,自建立伊始一直到亡國,邊患和蒙古鐵騎,始終是當朝者最忌諱害怕之事,誰知蒼天造化弄人,強盛一時的大金國,卻果然是亡國於蒙古人的鐵蹄之下。
沈拓一聽之下,心中便即明白。卻只是向胡沙虎笑道:「原來如此。這不過是些許小事,明日將軍稟報了上國的宗室元帥,申飾邊臣嚴加守備便是。」
胡沙虎亦是不以為意,點頭道:「只是晦氣,折損了不少兄弟。」
沈拓放眼看去,卻見原本一百餘人的金兵,現下至多七十餘人,一戰相接,便折損至此,蒙古騎士之勇悍,可見一斑。
當下安慰他道:「暗夜之中,倉促接仗,敵人又人數眾多,小小挫折,算不得什麼。」
胡沙虎只道:「這些蠻子也弄了許多兵器,打起來也不要命,射術也是精良,下次遇着了,可要小心。」
說罷,又放聲大笑,摸着自家胸口,向沈拓笑道:「還好他們鐵器不多,工匠也不多,連鐵箭頭也沒幾支,不然今夜咱們都難逃一死了。」
沈拓卻並不接話,只扶額皺眉,道:「適才還不覺得什麼,現下竟是頭暈的緊。」
胡沙虎知他膽小,忙道:「皇帝身體弱,這樣驚動卻也是難以承受,早些歇息吧。」
沈拓諾諾連聲,急忙招手,兩個少年侍衛上前,將他扶了,往營帳內歇息去了。
他可以休息,其餘金兵及康承訓等人,卻是徹夜未眠,小心戒備,待月沉星稀,遠方的天際一縷紅光照射在眾人臉上時,各人方才真正鬆了口氣。
待天色大白,隊伍起營上路,不過一個半時辰,便到了一個寨子,寨內並無駐兵,只有還有數十名成年的女真男子,胡沙虎一聲令下,這些成年男子便背弓持矛,加入為他屬下。待到響午時分,各人來到一個小城之外,又匯合了城內百多名駐軍,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至此之後,胡沙虎令全隊晚起早歇,寧願少趕點路,卻也是再也不敢宿營野外。一面小心戒備,一邊急忙令隨軍的文書官修書,蓋上印章,將此事稟報上去不提。
這一隊金兵與宋人相處久了,多半會說上幾句漢話,種極等少年心情,不多日便與他們廝混的極熟,相互間說笑不禁。
這一日金人卻拿趙恆取笑,提起他當年在東京時,戰戰兢兢出城與宗斡談判時的窘狀,以此為樂。
種極等卻是少年心情,雖然被人戳中軟肋,卻仍然抗辯不休。辯的急了,卻是叫道:「那夜不是咱們官家臨危不亂,穩住軍心,你們早被人追殺的乾乾淨淨,哪裡輪到現在來說嘴。」
話是實話,眾金兵卻是絲毫不信,只道:「你們官家能騎馬就是奇事,還帶兵打仗?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種極等漲紅了臉,還要再爭,沈拓在前聽的真切,卻是回頭微笑,止住眾少年侍衛與金人的爭執。
待到了晚間歇息時,沈拓卻將種極叫到自己房中,一字一頓的吩咐道:「韃靼夜襲一事,絕對不可再提!」
種極似有所悟,卻也不敢多嘴,當下應答一聲,轉身退出。
大金天會六年,宋建炎元年,原大宋皇帝,現大金重昏候趙恆,奉金國都元帥完顏宗斡之命,由五國城至上京。
金國上京會寧,此時不過是一個邊鄙小城,雖然為一個龐大帝國的首都,方圓不過數里,也很小有人家,上京北面不遠,就是女真人的龍興之地胡里改路。上京四周,也多半是沒有開化的遊牧部落,人口稀疏,不事農耕。是以雖然為金國首都,王公貴族多居此地,論起人口密度,商旅規模,城市繁化,連宋朝內地一個三等州府,都是差的老遠。
當日趙恆在至五國城前,曾經被押送至此,向着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宗廟行禮跪拜。而沈拓卻是第一次至此,他雖然知道此時的金國首都荒涼落後,待進入其中之後,卻只覺得,這居住着金國皇帝和貴人的首都京師,比之五國城,除了多出一些仿建的宮室建築外,竟也強不到哪去。
他雖然在宋人心中貴為一國之君,在金人眼中,原本連條狗也不如。康承訓等人上次曾護趙恆前來此處,受盡金人折辱,此次入城之後,金人卻派人將沈拓等人接了,送到一處大宅院中安頓妥帖,眾人屁股尚未坐熱,卻又連連差來了原本東京的廚子,後宮的宮人,甚至送來衣袍、馬匹,書籍,各種生活用品,沈拓在響午時分入城,金人卻連晚間的烤火的爐灶都已生好,當真是殷勤關懷,無微不至。
各人心中納悶,沈拓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悶到了晚間,沈拓並諸待衛用過晚飯,眼看天黑下來,金人派來的奴僕亂紛紛點起蠟燭,沈拓一邊命人燒了水泡腳,一邊在手中拿了書假看,心中暗想:「這宗斡邀我前來,看來竟不是看一場馬球,或是折辱一番這麼簡單。」
正自皺眉,卻聽外面守門的小廝跑來叫道:「來客了,來客了。」
沈拓精神一振,心道:「來了。是福是禍,總要見個分曉。」當下令道:「傳請!」
第9章
蒙塵北國(9)
其實不待人傳,外面已經是嘈雜一片,數十人在正堂外的小院裡擠做一團,乒乒乓乓將所把的物事放下。女真話契丹話漢話,各種口音吵成一團,卻教人聽的頭大。
正亂的沒奈何,卻聽到幾個女真人大聲斥罵,幾鞭子抽將下去,眾人卻仍是不能消停,亂了半響過後,卻聽到有人在院門前咳了幾聲,卻是再也無人敢於做聲。
原本的吵吵嚷嚷,立時變做靜謐無聲。一股絕大的威壓感,籠罩在各人心頭。
沈拓蹬上鞋襪,迎到門前,卻見幾個女真漢子護衛着一個瘦弱老者,慢慢走向門前。
那幾個女真人一見沈拓,便用女真話大聲呼喝。沈拓在五國城久了,知道這是讓他行禮,便將雙手一伸,揖讓而拜。
正在彎腰,卻被兩隻有力的大手托住。他抬頭一看,卻見那老者微微一笑,雖然滿臉皺紋,這一笑開來,卻是雙眼炯炯有神,神情自信。卻聽他用漢話說道:「不必如此。」
看到沈拓盯視自己,那老者又是一笑,向沈拓道:「不過半年多不見,皇帝見了故人也不認識了麼?」
沈拓卻哪裡知道他是誰,當下含糊應道:「現下我只是重昏候,皇帝一說,擔當不起啊。」
那老者輕輕搖頭,目視着沈拓雙眼,道:「旁人不當你是皇帝,自己卻也是如何,孺子當真不堪至此麼?」
他適才還是一副和藹可親的老人模樣,此時稍一薄怒,卻是雙眼目光如電,直刺沈拓內心,令他不敢與其對視。
一直想不到應對之辭,只得喃喃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心多煩憂。往事已矣,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那老者道:「我今年六十五歲,執掌大權,成為部落的首領也幾十年了。做勃極烈,做都元師,統領大兵,生殺予奪,何等痛快!現下年老,雄心猶在,任何人要奪我權柄,除非我將我變做一具屍首,皇帝年紀輕輕,就真的這麼意志消沉?」
沈拓一面揣度着對方的用意,一邊道:「上國滅我故國,俘我父子,雖降表遞上而降為庶民,眼下黃河南北,俱為大國所有,我父子亦為楚囚,縱是不甘又能如何?於其心懷不滿,不若仰懷聖化,安心做大國臣民的好。豈不聞阿斗云:此間樂,不思蜀。」
他這一番話,看以回應對方,表明自己心中確有不甘,卻也陳明已意,表示認識到了金國實力雄厚,甘心為順民便是。
還不待對方有回應,沈拓又道:「若是能遷至上京居住,與諸位朝夕相處,那便更好不過了。」
以趙恆父子在東京城下的表現,這番話卻也近情在理,完全符合趙恆的心中所思。那老者又是放心,又是稍覺失望,只道:「皇帝既然來了,便好生歇息。聽人傳報,你在五國城時身體很弱,曾經有好些天不能下床,不言不語,甚至有自殺之舉。人生世間,除死無大事,你能死都敢去,還有什麼怕的?哈哈,放寬心,在此住上幾天,過幾天我教人來接你去看打球。」
他說罷起身,沈拓連忙站起相送,卻聽他又道:「我派人送了些家什古董,還有些書籍筆硯,你父子二人俱愛這些東西,我得了不少,放在家裡卻也無用,送些與你們。」
沈拓急忙拜謝,那老者卻也並不放在心上,連連擺手,讓沈拓不要相送,便即揚長而去。
他剛出門,沈拓一口大氣尚未出來,卻見幾個身着宋人官服的官員,自院中廂房魚貫而出,向着自己納頭就拜。
沈拓忙道:「諸位不可如此,此地是金國上京,我只不過是金主冊封的重昏候,當不得如此大禮。」
說罷,急急閃在一邊,不肯受眾人的大禮。
他如此這般,這幾個官員卻也並不理會,只又在原地叩了幾個頭,便自站起身來。
其中一人,沈拓卻是認得,他剛移魂時,症狀似重病在身,難以迴轉,金人以為必將不起,曾派遣幾個宋室大臣前往探視,眼前回首的,便是當日探視者中的一員,原本的大宋兵部尚書丁傅。
曾是君臣,自然不必太過客氣。沈拓知道要韜光養晦,卻也知道反常即妖,太過謙抑,反而讓人看出不是來。
當下袖袍一甩,自己先進了房坐定了,捧起了茶來喝。
丁傅幾個入內,卻又向沈拓做了一揖,方才分為左右站定。
沈拓問道:「諸位此來何事?」
丁傅年近七十,已經老朽不堪,此時見沈拓手捧大碗,如莊稼漢一般的飲茶,卻是悲不自勝,兩隻小眼眨巴幾下,竟滴下幾滴老淚來。
沈拓奇道:「先生何事如此?」
丁傅泣道:「臣等無能,讓陛下如此受屈。住此陋屋,用此器物。」
沈拓哭笑不得,放下茶碗,道:「聽說金國皇帝,也是如此飲茶。況且,北地茶葉珍貴,我在五國城時,想飲茶亦不可得,你又何必因這點小事悲傷。」
說起來,這丁傅身為兵部尚書,武事不修,衛國無術,金兵兵臨城下時,就是此人推薦的東京無賴郭京,號稱可以用六甲神術召來天兵,打敗敵人,結果天兵沒來,金兵倒入了城來,把這老頭全家上下,女人和財物搶了個精光,隻身孤影抓來上京城,因其地位崇高,卻是不曾虧待了他,讓他在各元帥府奔走效力,等於是一個高等幕僚。
此人如此,其餘的官員識量見識由此可見,沈拓對這些無能無用無心之輩,卻也當真不曾放在眼裡。
當下只略微安慰幾句,也知道這丁傅是借着這機會,哭哭自身境遇罷了。待他消停下來,沈拓便又問道:「此次我來,不過是看看打球,無甚要事。怎麼如此鄭重其事,卻也奇怪。」
丁傅湊上前來,湊在沈拓耳邊,低聲道:「適才斜也都元帥沒有和陛下明說?」
沈拓眼皮一跳,這才知道那女真老者是何方神聖。此人貌不驚人,卻是完顏阿骨打的親弟,金太宗的叔父,金人滅宋的都元帥。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勃極烈。如此地位,卻也怪不得適才來此時,眾人如此忌憚害怕。
他心中大震,卻只是點頭道:「不曾提起什么正事,只是問了些生活起居小事。」
丁傅卻仍是滿臉神秘,又低聲道:「其實陛下有大喜事!」
沈拓只是搖頭,答道:「我落得如此境遇,還能有什麼喜事可言?」
丁傅道:「康王殿下不顧二聖北狩,竟自建極稱帝。金人上下,很是憤怒。再加上此人任用李綱為參知政事,宗澤知開封府,整軍頓武,竟要和上國天兵相抗。因為此故,金國上下很是憤怒。各人都說,既然康王如此行事,不若放陛下回去,收拾人心,整頓官府,只要對上國稱臣,年年納貢,永守南疆,可比康王要強的多。」
他見沈拓呆着臉不語,還以為是歡喜的呆了,便又道:「金人議論此事久矣,只是不能驟然決斷。況且,支持此事的是斜也、宗斡等人,那宗瀚、希盤、宗弼等人,卻又反對。兩邊相持不下,金國皇帝也不能決定。依臣之見,不若陛下上書給金主,願意以子奉父,認金主為父,世世代代,永為藩屏。這樣一來,此大事必定可成!」
沈拓心中大怒,只想一個窩心腳將這無恥之徒一腳踢死也罷。這些人飽讀詩書,以聖人門徒自居,平日裡只拿着官俸,苦害害姓,這也罷了。在此國家民族相爭的大事上,竟也是如此下作,想的只是一已之利,當真是可鄙之極。
只是心中雖然恨極,卻也知道斷然不可如此行事。只得忍住心中憤恨,向他道:「此事重要,我還要多想一想,今日已晚,還請諸位早回。」
那丁傅原以為沈拓必定一說就動,卻不料他如此回復,當下呆了一呆,卻只得道:「既然如此,那麼臣等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