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圖 - 第6章

淡墨青衫.QD

  他一邊倒退行走,一邊道:「陛下速速決斷,遲恐生變啊!」

  其餘諸官,沈拓也無法全然識得,卻顯然是和丁傅一般見識,都相隨他叫道:「陛下早斷,陛下早斷!」

  沈拓哭笑不得,只是連連擺手,令他們快走。

  待這些無恥之徒退盡,沈拓卻也是不免心生遲疑。若果真是如此,待自己回去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到時候稱不稱臣,納不納貢,卻又由不得金人了。

第10章

蒙塵北國(10)

  只是這些念頭,稍縱即逝。

  若是趙恆本人,必定不能抗拒這樣的想法和誘惑,甚至金人不提,他也必定要想方設法,回到故國。

  豈不知這樣一來,金國上層必定不能放心。不但人不得歸國,看守亦要加嚴加重。沈拓與普通的中國人一樣,對那段歷史很是關注。在他的記憶中,金國確實也有放歸欽宗的打算,可是上層一直爭論不定,始終沒能做出最終決斷。終趙恆一生,也沒能踏足故土一步。

  而趙恆本人,卻是一直心念故國,曾經在一次馬球比賽上,攀住金國左副元帥宗斡的手,泣不成聲,哭求對方放他歸國。結果宗斡大怒,將趙恆斥責一番,令人嚴加看守,不得放縱。

  如此這般,趙是想回,便越不得回。而每次請求放歸,都會使得趙恆脖子上的枷鎖更重更緊一些,一直到將他勒死為止。

  沈拓想到這裡,已經冷汗淋漓。這些金人貴族,看似內部很有爭執,頗能利用。其實在滅亡宋朝,徹底將所有的漢人歸為奴隸這一點上,絕無不同意見。在他們中間成為被利用的棋子,只能被這兩股強大的勢力左右相逼,最後死的慘不堪言。

  想到這裡,心中已有定計。

  鬥智斗計,沈拓自忖不下於任何人。更何況,擁有比人多過千年的智慧,若是還不及人,就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他有了決斷,卻是睡的極香。這些天來成日奔波,每天在馬背上顛簸,趙恆這身體底子實在太差,沈拓儘自堅持,精神倒是堅毅許多,可這身體本錢不足,每日下馬後便覺腰酸腿疼,難以支持。

  因這一條,沈拓背地裡不知道被女真人嘲笑過多少回。他自己倒是不以為意,反覺心中輕鬆。

  無論如何,被敵人小瞧,總比被人重視來的更好。

  這一覺睡的天翻地覆,他剛從馬背上下來,睡的又不是簡陋的營地和小城上的土坑,卻是雕花木房,被褥墊的老高,綿軟舒適。

  只是這一夜他睡的卻是不好,連接做了好多個夢。

  他夢到兒子,夢到年邁的父母。

  還有那張舒服的大床的和年輕時的妻子。

  睡夢中,翻來覆去,清晨醒時,卻已經是淚流滿面。

  他聽到外間有人走動,急切間只得扯過被角,將臉上的淚痕擦乾,然後清清喉嚨,問道:「外面是誰?」

  「官家醒了?臣是薛強。」

  沈拓哦了一聲,知道是時辰已晚,今日自己要去拜見金國皇帝,去的太晚顯的不恭謹,侍衛們害怕他遲了,卻又不便將他叫起,只得派薛強這個小鬼進來,弄些動靜讓他自己醒來。

  他急忙披衣起身,穿上鞋襪,那薛強知他起來,又急忙備上青鹽淨水,讓他梳洗。

  沈拓一面用毛巾擦臉,一面看着天色。今天卻是北國冬日難得的好天,陽光耀眼,光線直入室內,令人覺得和暖舒適。

  沈拓心中發急,卻是感受不到,只一迭聲問道:「薛強,現在什麼時辰了?」

  薛強答道:「官家,現下已是辰時三刻。」

  他一邊說,一邊幫着沈拓收拾利索,卻要比沈拓自己手腳要麻的多。沈拓一邊急腳往外走,卻也誇他道:「薛強,你手腳很是利索,不如淨了身吧,以後專職侍候。」

  薛強雖是少年,卻是嚇了一跳,忙往地上一跪,向沈拓道:「回官家,臣是武人,唯願邊疆報效,不願自殘身體。」

  沈拓原是玩笑,見他如此,連忙上前將他扶起,笑道:「哈哈,戲言,勁言耳。」

  薛強一邊用袖子抹汗,一邊道:「這種話哪有拿來戲言的?官家最近令人感覺可親可近了許多,可是並不象個帝王的樣子了。」

  沈拓笑問道:「那什麼才是帝王的樣子?」

  「最少要有威儀,要一言九鼎才是。官家現下給人的感覺,只不過是一個尋常人,這樣不好。」薛強連連搖頭,手中兀自捧着巾櫛,卻是一臉的鄭重。

  沈拓一見失笑,卻也不同這小孩多說。他以今人扮古人,這些「古人」又以老舊的眼光來看他,種種細節自然有很多不合拍的,卻也只是無法可想。只能等明間長久,讓他們跟着沈拓的節拍來走了。

  此時既然是辰時末刻,卻也快到了金主接見大臣的時候。此時的宋金兩國,都並沒有後世的明朝那麼變態,天不亮就要召集早朝,皇帝辛苦,大臣也受罪。偏偏上下別着一股勁,以為起個大早就能致國家太平。

  一見沈拓出來,康承訓等人卻已經準備停當。各人都自留了一套御前班直的官服,此時各自換上,卻是精神抖擻,威風十足。

  見沈拓詫異,諸人都道:「陛下此去,是去見那金主,咱們不能太也讓人小瞧。陛下雖不能穿龍袍,咱們卻沒說不準穿官服。」

  沈拓搖頭道:「不可。一,你們不可穿成如此模樣,在上京行走。二,隨我入宮的,三五人足矣。」

  康承訓急道:「陛下安危重要,不多帶人如何得了?」

  沈拓笑道:「身處虎狼之邦,帶一萬人又如何?休要再說,你們幾個都不如去,讓種極和薛強他們陪着便是。」

  說罷,待幾個少年侍衛換過衣服,沈拓便這般青衣小帽,也不坐車,在宅門找到了金國負責看守他的官員帶路,一行人便這麼步行入宮。

  此時的上京城內,雖然鄙陋偏狹,卻是顯的活力十足。遼朝已滅,天祚帝被俘身死。遠自遼東,西夏、草原各部,都在表面上臣服了金國,奉為上邦。這小小上京城內,各國和各部族的使臣比比皆是,甚至遠在西域的色目人,藍眼高鼻,也在上京城狹小的街道上,橫衝直撞。

  而城內金人,又多半是從龍鄖舊,高官貴族,雖然貌不起眼,一個個卻是神態傲然,使得這小小城池,充斥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信和強大。

  這是一個百戰無敵的國家才有的自信,也是一個正處上升期民族所特有的驕傲氣質。這樣的情形,在當年秦的咸陽,漢的長安,有過,在宣威於天下的大唐長安有過,甚至在西夏的中興府有過,唯獨在號稱天下萬國上邦,文明之本的大宋開封,卻是從來都沒有過。

  文明越深,開化越久,反倒失了銳氣,沒了鐵血。所謂野蠻戰勝文明,卻成了千百年間顛撲不破的真理。金人此時如此,百年後的蒙古人卻又將他們文明開化了的子孫打的魂不附體,其間種種悽慘傷心,卻比當日宋人還要更悲壯幾分了。

  沈拓心中只是嗟嘆,卻也知道,當世之時,沒有人要聽他心中所思的這些宏論,也看不到千年之後。當世之時,金人手中的鐵矛,才是真理!

  城池狹小,他們不過走了小半個時辰,卻已經到了皇宮之外,卻聽那帶隊的官員向沈拓道:「重昏候,請在此等候。下官這便入宮,看陛下是不是召見。」

  這個金朝官員,卻是一個漢官,只是言語間,對沈拓沒有半點尊重。

  看他仰着頭說話,種極等人俱是憤恨,沈拓卻也不以為意,只道:「麻煩貴官。」

  那官員點了點頭,轉身往宮門處去,幾個守門金兵上前盤查,他掏出身上腰牌,便被放入。

  沈拓看着他背影,向着種極等人道:「這人說是漢人,但是世居北方,投靠遼人已久。遼朝沒亡,他卻只是拿自己當遼臣。遼國一亡,他又只當自己是金國大臣。至於祖宗是誰,早就忘了精光了。」

第11章

蒙塵北國(11)

  種極等卻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他們原本以為這漢官是宋人,是以對皇帝不恭是大不敬,怎料沈拓明知對方是遼國漢臣,卻仍然加以痛罵。

  看着幾個少年用不解的眼神看向自己,沈拓輕輕搖頭。儒家學說的「忠」字一說,只是忠於皇帝,忠於涉身的王朝,卻沒有人從民族大義,從國家整體來闡述這個忠字。結果中國有史數千年來,漢奸之多,有如過江之鯽。

  遼國漢臣出使宋朝被扣,學蘇武牧羊,數十年不降。如此不顧民族大義的漢奸,竟被時人稱為忠臣,後世人看來荒唐可笑的事,在當時竟是社會主流價值。

  他思索再三,終向這幾個少年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話,你們可都知道?」

  孟子這句話,春秋之後就甚少有儒者敢提起,君權愈重,甚至君為國家。如此一來,卻教這幾個少年如何明白。

  見他們一起搖頭,沈拓又道:「我大宋百姓,同宗同源,炎黃血脈。可是大遼中的漢人,也是如此。大伙兒都是一個祖宗,一個民族。是以大宋也好,大遼也好,大金也好,只有咱們這個大宗族的事,是比大宋大遼更加重要,至於皇帝,那就更不必提。你們記着,無論如何,咱們漢人要奮發圖強,可不要真的讓蠻子踩在腳底!」

  這一番話,其實是歪曲了孟子的微言大義,不過用來哄這些熱血少年,卻是足夠。

  種極等人握緊雙手,齊向沈拓道:「陛下說的是,咱們漢人不是孬種!」

  「好好。你們明白了就好。」沈拓連連擺手,讓他們小聲。

  其實這些話,說來風險極大,若不是知道少年心情純真,還出不了內奸和叛徒,沈拓當真還不敢說。

  沈拓與這幾個少年侍衛談談說說,只見這宮門處不斷有人出入。看到沈拓青衣小帽站在宮外,不免都瞧上兩眼。

  除了金人貴族外,其餘身着宋遼兩國官服的降官,也並不在少數。

  有那大宋降官看到故主,卻也是臉紅過耳。但是禮不可廢,這些儒臣雖然愧疚,卻也只得一個個上來行禮,向沈拓請安問好。

  沈拓不住側身,並不肯受眾人的大禮。

  叩拜諸官,多半是當年的中央朝官,或是虛銜,或是差遣的實官,都是位高權重的大員。一被俘來北方,不降的送往五國城與趙氏父子一起關押。只有這些貪生怕死之輩,願意為金人做事的,才可以留在金國各處,為官做宰。

  沈拓心中鄙薄這些人的為人,心中很是瞧他們不起。雖是如此,卻也知道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這些人不守臣節,膽小怕死,成事不足,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壞起事來,卻比十萬大軍還要可怕。

  因為如此,當這些人報名參見的時候,沈拓卻也是臉上帶笑,自己雖然側身,卻令種極等人將這些大臣一個個扶將起來。

  正亂間,卻聽一個青年官員報名道:「臣秦儈,叩見陛下。」

  種極等並不在意,照舊上前將這官員扶起。

  沈拓卻是渾身大震,只覺得後背又癢又麻,如同有一隻毒蛇在自己後背爬過,當真是難受之極。

  這中國歷史上最有名,最被人唾罵的大奸臣,就這麼堂而皇之,站在光天化日下,笑吟吟的看向自己。

  他用心打量,只見這秦儈身高頗高,大約在一七八左右,身材瘦削,臉部白皙,若不是留着幾縷鬍鬚,居然也算是一個小白臉。

  只是眼睛飄忽,見自己看向他時,雙眼便立時移向別處,不敢與他對視。

  其實若是在一年之前,這人還算忠枕有節。秦儈在政和五年得中進士,然後歷任太學學正、職方員外郎、御史中丞等官,也算是仕途順暢。在東京城破,二帝被俘後,金人曾經扶立張邦昌為帝,秦儈仗義執言,堅決反對。金人因他桀驁不馴,將他帶到北國上京,教他吃些苦頭。

  此人在未做官時,曾為私塾教師,自覺苦不堪言,做詩道:「若得水田三百畝,此番不做猢猻王。」

  連做教師也覺得苦,數千里奔波,金兵的喝打斥罵,北方的惡劣條件,教這個原本還有些大義在心裡的官員,立時將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到上京後不久,便投靠了金國元帥完顏昌,甘為鷹犬,自此之後,此人一心為金國效力,最終也得償所願,成為歷史上最有名的大漢奸。

  他此時心中也覺有愧,見沈拓一直盯着他看,卻也是紅頭漲臉,雖然天氣寒冷,卻仍是如芒刺在背。

  沈拓見他神情,知道是自己太過着相。不免遮掩一番,向着秦儈笑道:「久不見你,竟覺清減許多。」

  秦儈在東京時,雖然隨朝參拜過沈拓幾次,卻很少與皇帝單獨召見。更加談不上有什麼情誼,沈拓如此一說,他心中卻是更加慚愧,以為沈拓有意譏刺,當下只得諾諾連聲,抱拳退在一邊。

  他如此模樣,沈拓卻也不再同他多說。此人奸惡之極,沈拓自然不想在這個時候加以招惹。當下轉轉身來,不再理會。

  雖是如此,眼角餘光仍然時不時的瞄上一眼,畢竟能親眼看到這有名的大漢奸,也是異數。

  雖然他早已擺脫了幻夢一樣的感覺,一旦遇到這些歷史上的知名人物,卻仍是覺得恍如夢幻,難以相信。

  待那進去稟報金主的官員出來,卻也不管沈拓身後的諸多宋官,只向沈拓道:「陛下宣重昏候進見。」

  沈拓忙答道:「是,臣尊陛下令旨。」

  說罷,便隨着那官員入內。

  他如此對答,卻教那些宋人官員極是難堪。各人雖然可以投降,卻仍然視沈拓為君,皇帝如此被侮辱,卻讓這些官員如喪考妣,比當日北宋亡了國,更加傷心難過。

  他們搖頭晃腦,一個個在眼角努力擠出幾滴淚來,唯恐後人。

  這些人也知道史筆如鈎,眼前情形,將來估計要被記上一筆。卻只是在心裡想:「反正我不忘故君,沒有太過失德。只是順天應時,輔佐新朝,應該也不算什麼罷?」

  沈拓卻不知道這些人的齷齪模樣,他心裡其實也很是緊張。做為修習過社會公關和官場交際的高級官員,他心中明白,不管你搞多少花頭,做出多少努力,有時候做十件事,卻不如在領導面前的第一映象來的更加重要。

  為什麼甲多做事卻不討好?為什麼乙的話領導就是愛聽?這裡面固然有很多原因,但領導看你順眼了,你就什麼都好。

  而他沈拓現在的「領導」,就在眼前。

  金太宗完顏吳乞買,太祖在位時,按女真人兄終弟及的習慣,他被立為諳班勃極烈,在滅遼,滅宋等諸多戰事中,也立下赫赫戰功,太祖逝後,他的威望地位自然無人可以挑戰,順利即位為帝。女真人雖然還是有原始部落的宗族會議的遺風,此人的威權卻也足矣如中原皇帝那樣一言九鼎了。

  沈拓一邊行走,一邊穩住心神。這金人宮殿很是簡陋,進了宮門不遠,饒過幾個大殿,便是吳乞買日常辦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