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教大明 - 第5章
淡墨青衫.QD
六月初六日的清晨,一行人抵達京城外的東便門外,預備從此處入城。
看着北京那巍峨高聳,一眼看不到邊的城牆,張惟功也暫且放下心事,整個心靈,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氣氛之中。
當時的北京由內城和外城組成,內城修築較早,外城是嘉靖年間添築而成,兩城相加有十幾個城門,周長六十餘里,是當時天下最雄偉最廣闊最為浩大的城防工程。
在這座城池面前,他感覺到人力的偉大,華夏先民的智慧和勤勞這話不算是無聊的空話,心中充溢起一種自豪之感。
東便門是外城的城門,入城之前,便是有無數的百姓和行商等候從城門進入。
無數的百姓,或是推着小車,或是挑擔,或是牽着騾馬或是駱駝,載運着各種物品,送往這天下第一的大城之中。
由城門進入之後,放眼看去,街道筆直縱橫,房舍連成一片,大道寬約五六十步,黃土墊道,灰塵土泥極多,道路兩邊皆是民居房舍,每隔一段路程之後,會有幾處招牌幌子出現,那是做生意的商家。
城中樹木較少,溝渠也是明溝,與薊州一樣,充滿垃圾和惡臭。
與城外感受到的輝煌相比,城中的情形,就令張惟功有些失望了。
進入外城之後,秋哥兒得了楊達命令,騎着騾子匆忙前行,看來是先到府中報信去了。
張惟功也有點緊張,但仍然想不到辦法,他在心中埋怨自己,為什麼這般無用。
行不多時,又來到內城城牆之下,與外城相比,內城城牆修築的更加用心,城門大開,有一群穿着盤領青衣,頭戴吏巾的吏員正拿着各式工具,稱量貨物,計算價值,商人們則是排隊繳納稅金,領取憑證之後,這才可以帶着自己的夥計和貨物入城。
這裡就是赫赫有名的崇文門稅關,外城進入內城的必經之所,來往行商極多,感覺上十分熱鬧繁富,比起一進東便時,強出不少。
因為排隊的人眾多,城外兩側有不少茶棚子,等候的人們在茶棚下喝茶閒聊,等候驗看貨物後入城。
這種地方,自是魚龍混雜,張惟功看到茶棚內外,有不少形跡可疑之輩,有一些是挺胸凸肚的大漢,頭戴勇巾,一副好勇鬥狠的模樣,還有一些油頭滑腦賊眉鼠眼之輩,形跡鬼祟,一看就知道不是善類。
這等人,大約都是後世光棍無賴,城中流氓之類,但人數之多,也是叫張惟功開了眼界。
只在崇文門外,大約就有數千人之多,細細看下,居然有超過正經商人之勢。
「這還是天子腳下首善之都麼!」
時近正午,城門內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今日是六月初六天祝節,按京城風俗,各家要擔幾缸子清水用來醃製黃瓜等各色蔬菜,茶棚這裡有一眼好井,一群未成年的類似乞索兒的少年將井水團團圍住,不論是姑娘媳婦,或是粗壯漢子,只要來擔水的便是攔住乞錢,不給錢便纏住不放,這一夥游手無賴年紀都不大,不少都剃着光頭,與張惟功裝扮一樣。
原來大明風俗,童子不分男女,未成年時不留髮,最多留兩髻抓角,謂之「總角」,或是乾脆圖省事,理個光頭便是,要待十三四歲之後,漸漸留髮,待在成年加冠之時,就是滿頭長髮了。
看到張惟功看向自己這邊,有幾個少年便惡狠狠瞪眼回來。
這些市井少年,無賴游手,眼神兇狠之極,狠性十足,張惟功多次在山中射獵,見過野狼,現在看來,這群少年的眼神,竟是和群狼無異。
他自然不知道,萬曆年間北京的游手無賴還算少的,到崇禎年間名臣劉宗周曾經說京城無賴一眼看過去就好幾萬人,有人則說不下十萬,崇禎二年皇太極頭一次帶清兵破邊牆入關,京營兵馬稀少,崇禎皇帝慌亂之間招募京城中的游手無賴上城頭助守,有一個大流氓頭子還被授給游擊將軍一職!
眼前這些少年無賴,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楊達一行持有兵部勘合這個大殺器,不是行商,至城門處直接便進了城,其實楊達在沿途也買了不少皮貨土物,裝了滿滿一車,那一群稅關關吏突然一起失明,只當未見,由着大車昂然直入。
國公府的權勢,到底不是一群稅吏能直面!
崇文門就是在城東,後世北京站所在地方,由城門直接向北方而行,先是沿着一條大街直走,到後世長安街路口時,張惟功還轉頭西看,巍峨的兩層城樓清晰可見,進崇文門不久,便可以看到皇城城牆和東安門的城樓了。
經由南熏坊,再到大時雍坊,再往北,便是達官貴人聚集最密集的小時雍坊了。
不過英國公府並沒有在小時雍坊內,而是在更北一些,緊貼皇城西牆,勛戚聚集更多的安富坊中。
在這個坊中,惟功才看到一點與此前不同的東西,街道以青石板為路基,兩邊種植槐樹,沿街住戶都是五間七架的高門大戶,府邸門前,擺放着儀戟等象徵身份的儀仗物品,大門閉而不開,兩側小門才開着由人進出,門口或坐或立,都是戴着小帽身着青衣的門政奴僕們,挺胸凸肚,聚集在一起大聲說笑着。
楊達在這裡如魚得水,不停的和人打着招呼,夠資格上來和他說話的也都是些頭目管家模樣的人物,看模樣是打聽楊達這一趟出京不少天是什麼差事,楊達卻語焉不詳,不肯細說。
大府里當差的眼力價是最高明的,一見楊達如此,大家知道不便再打聽,便一個個散去了。
如此一直向前,越過一個小小庵寺,再過一道橋,銀錠橋英國公新園便是到了。
秋哥兒和一群青衣奴僕已經等在側門前,一見楊達等人過來,一群人便趕緊搶上來,請安問好不迭。
「甭問我,太爺和大老爺,二老爺都在家吧?」
「都在。」
楊達到了這裡,精明強幹的模樣越發明顯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是眉開眼笑,歡喜不勝道:「如此,我的差事可以交卸了。」
「楊三爺你此番奔波千里,立下這般功勞,二老爺將來必定不會忘記的。」
「呵呵,於老弟,慎言,慎言。」
楊達是府中執事,不算二老爺私房人,說話的人有點不大慎重了。
這些豪門奴僕個個眼高於頂,根本不將張惟功這個私生子看在眼裡,楊達也一反路途上的常態,對張惟功不理不睬。
如果真的是七歲不到的孩童,對這般世態炎涼一定接受不了,張惟功好歹是兩世為人,這般情形倒沒有什麼,只是心中更是明白,此次入國公府,恐怕事情十分不妙。
從側門進去,一行人等沒有從中堂大道走的資格,一路走夾牆小巷,路途十分幽深,時不時的可以看到側開的小門,裡頭是一套套的院落,有的是前三後五邊廂齊全的四合院,有的是奇巧精緻的小花園,更有一個很大的演武場院落,張惟功掃了一眼,裡頭各式兵器和鍛煉的器械十分齊全,有幾個武師正在其中督促一群少年習武,吆喝喝罵聲不絕於耳。
英國公府是永樂年間的勛臣,永樂皇帝起兵靖難,幾個大功臣中就以榮國公張玉和成國公朱能最為功大,張玉在靖難途中就戰死了,其子張輔更是人中之傑,靖難之役立功無數,後來又平定安南,從征漠北,在英宗年間年近七十時死於土木之役,英國公府也由此奠定了國朝第一等勛臣的身份!
光是這座占地過百畝的宅邸,尋常人家,安能如此!
一路攢行,終抵後宅,在一座精舍面前停下腳步。
十幾個穿着青綠色馬面裙,盤髻交領襦服的丫鬟侍立在院落內外,看到楊達一行,有一個中年管家婆將楊達幾人引領進去。
這裡是後宅的中心,看來楊達這樣的外宅管事也不常進來,東走西望,一臉的好奇之色。
第008章
入府
精舍院落也是分兩進,在第二進院門前,楊達也被攔住了。
他向那管家婆賠笑道:「錢大娘,我要進去回話,不然太爺和兩位老爺問起來,算怎麼回事?」
「太爺不問這些閒事,你得空見二老爺回說細節便是。」
「既然這麼着,小人告退。」
楊達臉上有點兒訕訕的,但他是外宅的二管事,專門負責辦外差,跟老爺和哥兒們出門,身份比正經的大管家差着好幾層,就內宅這個管帶人進出的管家婆子,他也開罪不起。
當下賠着笑,叉手為禮,轉身離開。
臨行之際,他突然在惟功耳邊輕聲道:「小心點,不要頂嘴,總不能拿哥兒你打死。」
惟功沒有出聲,只輕輕點了點頭。
「太爺叫進去了。」
進了二門,是有廊檐和三層石階的正房,幾個小丫鬟站在門帘前,見管家婆和惟功過來,便有一個長的十分俏麗的過來,先上下打量了惟功一回,才朗聲傳進。
聲響一起,丫鬟們便打起門帘,錢大娘在前,惟功在後亦步亦趨,進了堂房。
暮春時節有點暑熱了,進了這院子就好了許多,環水流繞,修竹從生,而屋子裡是大塊的金磚鋪成的地面,進屋後更是涼氣森然,屋子不大,但裝飾布置的十分豪華,一盞屏風在正中,前端放着一把紫檀木打的太師椅,兩側全是多寶擱,放置的皆是各色古董,兩邊還有四把黃花梨的圈椅,牆上掛着宋明等朝的名人字畫,邊上的屋子似乎是睡覺的地方,有拔步大床,整體都是花梨木所制,臉盆架,衣架,大立櫃,都是用名貴木材,把手等物,打造的也十分機巧,都是用金銀材質,這等陳設,漫說惟功今世沒有見過,便是連同上輩子的經驗,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奢華的布置。
惟功進來後,很快屋中響起一陣咳嗽聲,接着一個戴着唐巾,穿着紫袍,手中柱着一根龍頭拐的枯瘦老人,慢慢踱了出來。
在他身後,是兩個頭戴純陽巾,身上穿着紫袍的中年男子,都是三十餘歲,但都風度翩翩,如果年輕十來歲,都是佳公子模樣。
世家出身的貴戚,果然不同於凡俗。
三人出來之後,都是盯着惟功觀看,半晌過後,老者才轉身,對着年長一些的中年男子道:「元功,你看你做的好事。此子眉眼與你俱像,你還抵賴得?可惡,十分可惡!」
年輕一些的中年男子輕笑一聲,也跟着道:「大哥這下無甚話可說了罷!」
這三人,老者是當世的英國公張溶,兩個男子是他的嫡長子張元功和嫡次子張元德,老國公嘉靖十五年襲爵,距今已經近五十年,長期當宗族之長和國公,脾氣又臭又硬,看到惟功昂然而立,便是喝道:「孽障,還不跪下!」
惟功心中已經明白,這老者是他這一世的親爺爺,原本跪下也不妨,尊長在上,按禮節跪下也是應該,只是這老人如此口吻,他心中感覺反感,當下便道:「未知老丈身份,小子不敢亂跪!」
一句話頂的張溶大怒,手中龍頭仗揚起來,便要來打惟功。
若是他手中這仗落實,小小孩童如何能受得,張元功連忙跪在惟功前面,俯首請罪道:「父親大人,此子失教,一切均是孩兒的錯,要打便打孩兒吧。」
他是嫡長子,未來國公的繼承人,沒有大錯,張溶也拿他無法,總不能真的打下去……見大哥跪下,張元德似笑非笑,嘲諷道:「大哥何必做此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未婚而生子,與素梅那賤婢做下那等事,我張府名聲何在?就算是對忻城伯府這樣的世交,咱們又有何臉面。還好賤婢已經……哎喲!」
張元德說的正熱鬧,不提防惟功過來,在他腿側狠狠一咬!
按說惟功上山下山多次,身上有些勁力,還學了一些簡單的山民拳法,北人尚武,特別是山海關到薊鎮一線,弓箭拳法,惟功已經學了一些,但他兩世為人,心中最敬最愛的就是娘親,被眼前這人大加侮辱,情急之下,唯有用口。
「父親,你看這孽畜!」
剛剛還是孽障,轉眼就升級成孽畜,張惟功在自己這二叔腿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此時唯有繼續怒目而已。
這般熱鬧,屋中站着錢大娘等人看到如此勁猛八卦,心中無不感覺不虛此行,此時也只能忙不迭上前,將惟功拉下,牢牢按住。
「二弟慎言,此子亦是你的侄兒。」
張元功在父親面前向來不討好,他這個二弟,工於心計,會逢迎拍馬,老父年老糊塗,越來越偏幫這個弟弟,原本他是事事退讓,怎奈這個好弟弟當面罵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說不得只好挺身上了。
適才見面,惟功已經發覺此人面相有些懦弱怕事,怪不得當年由着母親帶着自己離開國公府而毫無辦法,不過在這樣的關頭能出面護着自己,惟功心裡小有感動,若是他放着自己被痛毆而不理,就只能遺憾當年娘親的眼光太爛了一些。
至此他已經隱隱明白了一些,無非是大家族內鬥的那一套。
長子和次子之間肯定是長子有繼承權,不過長子無子的話,那麼國公那八梁冠落在誰的頭頂?
當年張元功要娶什麼忻城伯家的趙夫人,婚前與娘親,當時還是叫素梅的丫鬟勾搭成奸……嗯,雖然不好聽但也是事實,這等事原本也沒有太大的麻煩,但不合自己娘親有了身孕,這事情就急轉而下了。
和後人的想象不同,當時的大世家和書香門第對子弟管教是嚴格的,甚至皇室也是如此,現在的萬曆皇帝每天得睡在母親李太后的寢宮裡,由母親親自看管,防止他早早學壞,皇帝尚且如此,更何況普通人?未婚納妾,未婚生子,這都是叫人十分鄙視的行為,普通的書香門第尚且如此,更何況規矩更加森嚴的國公世家?
有這麼一檔子事,張元功這些年一定活的很憋屈,此番小惟功被人找到,當然不是張元德替兄弟打算,存亡絕續,而是搶在兄長的人手之前找到惟功,拿來大做文章。
果然,張溶向來深惡長子,又有這樣現成的把柄,當下便怒向長子道:「汝少年荒唐,和賤人私生產子,此子老夫斷不能認!」
說話間一個中年美婦直闖進來,嚎啕大哭道:「父親大人做主,妾身絕不要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當兒子。」
這自然是元功的大婦,正室夫人,也是忻城伯府上的小姐,脾氣被驕縱壞了,張溶對此婦人也是十分頭疼,忙道:「你且放心,老夫自會做主。」
張溶沉吟片刻,終道:「此子放出去的話,我英國公府顏面全失,但認下來也絕無可能。這樣吧,在府中元字輩疏宗中尋一人,叫此子去過繼過活吧!」
這樣處斷,看似還有些情面,但其實是斷了張元功的念想,一旦過繼,哪怕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惟功是他的親子,但宗法之下,也是再無可能叫惟功認他為父!
「父親……」
張元功想爭,在父親多年積威之下,唯有叩首哀請。
「罷了。」張溶心軟了一些,吩咐道:「過繼給誰,由你做主罷。」
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張元功思量一下,再看一下滿面猙獰的夫人……若是他再多嘴,恐怕這女人又要大鬧起來,當下心灰意冷,叩首答應下來。
在場中人,最高興的當然是張元德,惟功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心病,他最怕父親過世之後,大哥將這個私生子找回來,上報朝廷,國公之位自己就沒份了。
現在算是大事已定,張元德心中一塊大石落下地來。
塵埃落定,大戲散場,圍觀的錢大娘等人渾身舒爽,感覺比在戲園連看了十天大戲還要精采,正要散去之時,惟功卻是上前一步,對着眉宇間隱不住喜色的叔父冷然道:「今日之事,來日必將百倍奉還!」
惟功最敬娘親,張元德與父親之間爭位的那些齷齪事他懶得理會,但張元德一口一個賤婢,卻是深深觸犯到了他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