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古神話之秦墟 - 第5章

月關



第二章

雲中雲夢

  星輝閃爍,流光破空。

  楊瑾渾身赤裸,長發飄揚,伸展開如孕育在母體中的胎兒身姿,他從未感受過視覺如此清明,簡直能夠把這漆黑無垠的世界一眼洞穿。流星從身旁划過,星雲在頭頂盤旋,虛空深遠處,不時有兩團光芒碰撞到一處,擠壓、膨脹,歸於黑暗。

  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在楊瑾腦海中閃過的瞬間,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他的身體飛速墜落。楊瑾揮舞四肢,尖叫着想抓住什麼拯救自己。楊瑾難以自控的尖叫聲幾乎將喉嚨撕毀,可是他卻聽不到自己的尖叫,周圍只有永無止境的死寂,能夠將一切聲音都吞噬掉的死寂。

  死定了!死定了!死亡讓楊瑾絕望,可墜落仿佛永無止境,失重感像一隻手抓住他的心臟,並將心臟不斷撤離原位,拉出身體,欲哭無淚的痛苦讓楊瑾嘶聲吶喊。

  「啊!」楊瑾終於再次聽到了自己的叫聲,無盡的虛空仿佛一面被忽然拉起的幕布,而楊瑾忽然站在了幕布後的舞台上。

  這裡不僅是楊瑾一個人的喊聲,鼓舞人心的吶喊漫山遍野,跌宕起伏。楊瑾汗流浹背,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尖叫聲何時停止,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安然無恙地站在一片陌生的大地上,唯有劫後餘生讓他汗流浹背。

  楊瑾鬆了一口氣,可是他發現自己並非孤身一人,身前身後站滿了振臂歡呼、形態各異的怪人,而他自己卻身穿獸皮鎧甲,手握一件奇形怪狀的武器。

  「哈哈!霧陣破了!」眼如銅鈴、尖嘴獠牙的怪人興奮地大笑。

  「什麼霧陣?這是在跟戎狄打仗嗎?」楊瑾滿頭霧水,當他問出口,才看清身邊那張滿臉塗抹着油彩的猙獰面孔,嚇得不由連退數步,倒吸涼氣。

  「我們當然是在跟蚩尤打仗!」怪物說話的同時,口中噴出強烈的氣流,「你怎麼看起來傻裡傻氣的?」

  涿鹿之戰?別開玩笑了!楊瑾沒能把這句反駁說出口,他本來是跟隨蒙恬大軍前往雲中郡戍邊修長城的,怎麼莫名其妙地就回到了幾千年前的古戰場?而周圍這些奇形怪狀非妖即怪的怪物,也只能從上古神話中找到影子。

  「那個人是誰?」楊瑾雖然心中有答案,還是忍不住抬起手中的兵器,指向陣前坐在一把帶有車輪的椅子中的人。

  「不要用鉞指着軒轅黃帝,這可是他發明的武器。」怪人尊敬地看了一眼車椅中的人,拍掉楊瑾的手。

  軒轅黃帝似乎聽到身後有人在議論自己,回頭看了一眼,冕旒冠下,目光如劍。

  「那個呢?」楊瑾無力再次抬手,只能揚起下巴,示意背生四對羽翼,盤旋在軒轅黃帝身前半空中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女人吧,楊瑾也無法確定。

  「你這傢伙怎麼誰都不認識?那是風後,」怪人自豪地說,「軒轅黃帝的左膀,能夠操控颶風,飛沙走石。」

  「那你呢?」楊瑾最後才想到怪人的身份,畢竟他對自己這位「不速之客」非常熱情。

  「我自然是軒轅黃帝的右臂,」怪人抱起雙肩,健壯的肌肉擁成一團,自鳴得意地說,「力牧!無敵的力牧!」

  正在楊瑾和力牧說話間,戰場前方陣陣殺喊聲沖天而起,像一股無形的颶風席捲過涿鹿平原。軒轅軍在這股颶風的推波助瀾下,如決堤潮水般衝下山野,第一波陣勢迎上對面鐵塔一般的軍隊。

  敵方為首之人,身高兩丈開外,渾身黝黑,仿佛一塊灼燒後的焦炭,頭生雙角,雙腿如牛,眼眶中吞吐着火焰,想必是傳說中的蚩尤,唯一與傳說不同的是,眼前的這位蚩尤更加猙獰恐怖。

  蚩尤張開大口,吞雲吐霧,揮舞雙刃大斧,將一片軒轅士兵打上天空,慘烈的哀號聲湧上天空,天空中頓時下起一場「人雨」。操控風雨的兩名副將也不示弱,緊隨蚩尤身邊兩側身先士卒。兩撥人馬迅速在涿鹿平原上展開震天撼地的廝殺,其壯觀離奇的場面,恐怕大秦最好的史官也難以翔實記錄下來。

  「你還傻站着幹嗎?」力牧用力拍打楊瑾肩膀,活動着早已按捺不住的雙臂。

  力牧的身體刀槍不入,他赤手空拳突入戰場,用足以開山裂石的力量將蚩尤軍打得人仰馬翻。楊瑾幾乎是被力牧一巴掌推上戰場,唯有硬着頭皮,縮在力牧巨大的身軀之後,裝腔作勢嘶聲吼叫。

  沒有了毒霧屏障,軒轅軍很快以壓倒性的優勢,將蚩尤軍逼得節節敗退。正當軒轅軍人人奮勇爭先之時,楊瑾忽然感覺雙腳突然離開地面,確切地說是從地面上彈起,身體被大地下噴薄而出的強大力量掀了起來。不光是他,戰場上的所有人都隨着古怪的力量反覆跳動。

  「是刑天!」不知是誰發出驚恐的叫聲。

  地平線上升起一個龐大的人頭,他的臉上用油彩畫着圖騰,頭髮結成兩束髮辮垂在耳邊,接下來是他的脖子、肩膀、胸膛……楊瑾此時才反應過來,那個巨人不是從地下升起,而是邁着撼動山嶽的步伐在向戰場靠近,震撼戰場節奏的正是他移動中的腳步。

  刑天的全身雖還沒有完全展現出來,身形卻已經遮擋住了天空,仿佛地平線上隆起的一座山巒。刑天舉起雙臂,干戚交叉摩擦出迴響天地的交擊聲,與此同時,他發出振聾發聵的吼聲,猛烈的氣流從他張開的巨口中噴涌而出。楊瑾被迎面而來的強大氣流掀翻在地,他在倒地的剎那,甚至看到了刑天口腔深處顫動的小舌頭。

  一道耀眼的白光橫空划過,破開了刑天遮天蔽日的黑影,白光中隱約閃現出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身影,椅子上的車輪急速旋轉,捲動起翻飛的烈焰。軒轅黃帝收起寶劍,駕駛椅子飛回到戰場中央,背對刑天,沒有再看一眼。

  刑天的頸部出現一條筆直的線,這條線逐漸撕扯成一道越來越寬的口子,仿佛刑天的喉嚨上又長出一張嘴,血從那道口子裡噴出,灑向天空,像一場雨落了下來。刑天的頭向後仰成了九十度,而且這個角度還在不斷縮小,裂開的不僅僅是他的皮膚,還有肌肉,緊接着是骨骼,最後刑天的頭落墜向他的身後,誰都無法看到,卻能夠感受到那顆巨石般的頭顱跌落在地時震動的巨響和力量。

  如此懾人的亮相,以草草的結局收尾謝幕,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在軒轅軍的歡呼聲中,刑天龐大的身軀向戰場倒下。但楊瑾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看到黑影正在向自己壓來——刑天身體與楊瑾之間的距離在迅速拉近,楊瑾飛速向黑影外奔跑,可是黑影的邊緣總是在他前方以同樣的速度移動。

  距離近得已經很難看出頭頂落下的物體是身軀,楊瑾可以清楚看清刑天肌膚上的紋理,還有迎風舞動的汗毛。力牧站穩腳步雙臂聚力,準備以神力托住刑天的身體,楊瑾把希望寄托在力牧身上,可是力牧很快消失在壓下的肌肉叢中。

  刑天還會站起來,無頭刑天力戰軒轅的傳說連咸陽城裡的小孩兒都耳熟能詳,楊瑾絕望地想。

  楊瑾躺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着,他看到了發白的天空,不但沒有刑天,連聲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寂靜異常,身下是堅硬的岩石。這裡不是涿鹿平原,難道這是死後的世界?楊瑾有點不確信自己死裡逃生,所以不敢貿然起身。

  「你來幹嗎?」一個呆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楊瑾順着聲音的來源看去,可是那裡只有岩石,他懷疑剛才的聲音是錯覺,重新回到揣測自己生死的想法中去。

  「你這個眼神是在鄙視我嗎?」聲音再次響起。

  不是錯覺,楊瑾翻身從地上坐起,機警地四處觀望,可是周圍別說人類,連活着的生物都沒有出現,放眼望去只有枯燥的岩石。

  「我死了麼?」楊瑾撓頭自語。

  「難道是個傻瓜?」楊瑾身邊的岩石動了起來,他看到活動的岩石正在褪去灰黑的色澤,變成一種比反覆鍛打的精鐵還要光滑明亮的金屬,金屬站起來,變成一個人。

  「你……你是什麼妖怪?」見過上古戰爭大場面的楊瑾還是難以遏制驚訝的心情。

  「妖怪?呵呵,」金屬人在耳朵旁按了一下,他臉上的金屬面罩向上升去,露出一張正常人的臉,「好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古老的詞語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變化之術?」楊瑾問道,但他的疑問多如星海。

  「我才好奇,你是誰,為什麼像是剛剛來到這個世上一樣!」金屬人饒有興趣地審視楊瑾,面罩落下,眼睛的位置跳躍出一串串的符號,應該是某種文字嗎?楊瑾還沒看明白,面罩又升了起來:「通過檢測,你是人類!」

  金屬人似乎認為只要他是人類,就一定不會是敵人,完全打消了戒備:「我這是生物似態迷彩服,能夠適應各種環境隱蔽自己,堅硬度、柔韌性都異常出色,而且貼身的設計完全不影響行動。」

  「迷彩服?任務?」楊瑾喃喃重複着他聽不懂的詞。

  「沒錯,這是決定人類存亡的艱巨任務,」金屬人鄭重地說,指向天際,「你看到了什麼?」

  楊瑾順着金屬人所指的方向望去,死寂的大地上空無一物,茫然回答:「石頭。」

  「不,往上看!」金屬人稍微抬高手臂。

  「太陽。」楊瑾依舊沒有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所有人都會回答那是太陽,」金屬人悲憤地說,「但那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不是,從出生那刻開始,我們就沒見過真正的太陽!我們都知道的……」

  楊瑾決定不說話了,茫然地看着金屬人,知道他會自己說下去。

  「真正的太陽在外面,而不是眼前的這個東西。自從戰敗後,我們就被他們囚禁在這個星球上,所以,我要打破天上的那層遮天蔽日的幕布,奪回屬於我們的星空!」

  「夸父,準備行動!」

  金屬人身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楊瑾大吃一驚:「夸父?傳說中追日的夸父?」

  金屬人對着衣領位置回答:「夸父明白!」

  他腳上的靴子噴出火焰,身體懸浮起來。

  這一定是神話世界!

  楊瑾恍然大悟,否則眼前看到的一切該怎麼解釋?

  「如果我失敗,還有你,一定要繼續戰鬥下去!擁有情感的我們才是人類,永遠不能沉淪為純粹的機械生命,成為數據邏輯的奴隸!」

  夸父向楊瑾咧開嘴笑:「我要離開地底,去看真正的太陽!去為我們人類,奪回真正的太陽了,再見,小伙子!」

  「喂!」

  楊瑾喊了一聲,可夸父腳下的烈焰噴射得更加熾烈,他已騰空而起,迅速消失在天空中。

  「如果,他就是傳說中的夸父,那麼……他一定失敗了!」

  楊瑾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始終不明白夸父在說什麼,但他能明白,夸父所做的一切,一定是為了整個人類!所以他這無望的戰鬥,令楊瑾特別痛心。

  「不對!夸父應該成功了,至少他的夥伴或他的後人成功了!」

  楊瑾突然想到,夸父是他的世界中早就存在的一個神話人物,在他的世界裡,人們是生活在地表,是有陽光、有星空的。

  他急急睜開眼睛,忽然發現,他此刻竟置身於一張奇怪的椅子上,在他身子左右兩側和對面,整整齊齊地坐着許多年輕人,他們穿着統一的、看起來極威武卻也極古怪的戰甲。

  他似乎正置身於一個狹長的橢圓形的房間裡,而房間此刻正漸漸變得透明,他駭然發現自己正置身空中,天空中還有無數體型怪異的龐大鐵鳥馳騁飛翔着,身體泛着夸父外衣上的那種金屬光澤,地面上方正的城堡探出粗大的中空鐵管,向空中發出一道道光,被那光擊中的鐵鳥,就會冒出煙和火,進而破碎,鐵屑和鮮血漫空橫飛。

  「我這是在哪裡!」

  楊瑾忍不住尖叫起來,但他沒能跳起來,他忽然發現,在他腰間繫着一條帶子,將他固定在了椅子上。

  「這個新兵,嚇傻了吧!」

  有戰士輕蔑地看着他,竊竊私語。

  「嘟……嘟……嘟……」

  楊瑾突然發現透明房子兩側的牆壁上有紅色的光點一閃一閃,一個呆板的聲音響起:「敵人發射核導彈,敵人發射核導彈!」

  旋即,他發現整個透明房子裡所有的人都和之前的他一樣,臉色變得蒼白,諷刺的是,現在卻只有他最為淡定,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核導彈。

  「敵人發射核武器,電腦自動接管主控火力系統,按照預案,進行核反擊!」

  楊瑾發現眼前的景象突然靜止了,士兵們正在淡淡化為虛無,天空中無數翱翔的鐵鳥,地面的巨堡,以及鐵管中噴射出來的光,全部都在變得稀薄,漸漸消失。

  楊瑾發現自己仍舊懸浮在廣袤的星空中,如果說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可又那麼真實。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一個縹緲的聲音在楊瑾耳邊響起。

  「他們……都死了麼?」

  楊瑾雖然奇怪於這個聲音從何處響起,但他更關心方才所見的一切,那些只見過一面的士兵,包括那個嘲諷過他的人。

  「是的,無論是人,還是那城堡,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燼!」

  楊瑾心中突然浮起一種絕望的痛苦的感覺,他和那些人明明只見過一面,準確地說,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他們之間甚至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但他卻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

  「絕望麼?只是你現在絕望還為時尚早,我已經跟這種感覺對抗了數十萬年。」

  「你是誰?」數十萬年這句話把楊瑾嚇住了。

  「我是誰?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同一類人。」

  「我不明白。」

  「生存,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可是為了生存,人類所做出的選擇,卻常常伴隨着欲望,伴隨着毀滅。孩子,為了他們,也為了你自己,拯救!」

  「你是誰,你究竟在說什麼?餵?」

  「我們受命於天!」這個聲音突然變得宏大、莊嚴,猶如幾萬口黃鐘在楊瑾耳邊敲響。

  楊瑾顧不上追問答案,捂着耳朵痛苦地呻吟起來。

  在掙扎中,楊瑾猛地坐起,原本蓋在臉上的一片蒲扇大的樹葉兒滑到了胸前。酷日當空,隔着茂密的樹冠都能夠感受到灼熱的陽光,楊瑾記得隊伍休息的時候,日頭就是在現在的位置。

  前後,是一眼望不到的大秦百姓,他們或駕車,或步行,背着包裹,正緩緩行走在平坦的大地上。在這支民眾隊伍的兩側,是持戟荷弓的大秦士兵,儘管走了很遠的路,他們的身姿依舊挺拔。

  「原來是一個夢啊,而且還是一個離奇的連環夢!」餘悸未息的楊瑾大口喘息着。

  「哥哥,我們到雲中郡啦!」他的弟弟,五歲的楊旭牽了牽他的衣角,笑嘻嘻地說。

  「雲中郡到了麼?」

  楊瑾眺望着這片陌生的原野,雲中郡,這裡今後就是他的家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