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清新 - 第3章

御井烹香

  宋苡也有些納悶,她拿起兜帽,「你們都坐着,我去問問。」

  她年已十四,不大方便去書院前山,宋艾又太小,而且才剛入書院沒幾天,對地理也不熟悉,宋竹擺了擺手,起身說,「我去得啦,正好杏子也要下來了,沿路討些杏子吃。」

  她說話慣沒正經,就愛逗人,其實並不是很好的習慣,只是宋苡對她有些溺愛,私下聽聞也不忍糾正,才這麼混說着逗姐姐,實際上杏樹不矮,她都十二歲了,還能爬樹摘杏子不成?

  宋苡聞言送了她一個白眼,卻也真就不再阻止,反而叮囑道,「爬杏樹時,可別閃了腰。」

  宋竹被她一句話,倒是逗得笑彎了腰,她擺了擺手,抓起兜帽一溜煙跑到了房門口,又一下剎住步子,戴上兜帽換了儀態,蓮步輕移,穩穩重重地往書院前山去了。

☆、4鬼臉

  「為什麼要這麼趕着來宜陽呢?」蕭禹騎在馬上困惑地想着。

  ——一般來說,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儀式要走,本鄉耆老、衙中屬官胥吏總也來到城外來迎一下,起碼要走到五里亭這裡,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蕩蕩進城,和舊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風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雖然蕭傳中帶着蕭禹,兩天前就到了洛陽,但卻一直都沒有往宜陽縣裡去,只是派人過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縣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時日,一面是方便眾人安排迎接禮儀,一面其實也是為了給茅知縣留出足夠的時間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約定,他本應該在後日進城,先去縣衙接任,然後再到宜陽書院拜見老師——身為學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陽來做知縣,以便照應書院,蕭傳中並不介意宣揚自己和書院的關係。

  本來都是安排好了的,為什麼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過來呢?蕭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從兄的用意,眼看宜陽縣城郭遠遠在望了,還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送櫻桃好心辦壞事,反而引來從兄一番數落,他知道是自己沒把事情辦好,態度上有失輕浮,不夠尊重從兄的老師。不過說到底,這畢竟也還是一件小事,他現在也想明白了,從兄教訓自己,那是借題發揮,在進書院之前殺一殺他的嬌氣,真要說為了這事提前到宜陽書院來找老師分說請罪,似乎也無此必要吧?

  看來,應該是早上胡三叔帶回來的幾句話,促使從兄下了這個決定,不過在蕭禹自東京城一路過來,所過城池不少,城門設卡的情況幾乎是家常便飯,宜陽縣頂多更嚴重一點而已,他也不知從兄為何如此重視,想來應該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內了。

  他秉性開朗,從不鑽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沒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馬上直起身子,對蕭傳中道,「二十七哥,這也是你第一次來宜陽吧?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師從宋先生時,宋先生還沒離開東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來了,之前經過洛陽,有特意繞過來拜訪寧叔先生。」蕭傳中道,「書院建立時我在洛陽,當然也少不得過來幫襯着。」

  寧叔是宋諺的字,其實蕭禹以前對於宋寧叔的名頭還更為熟悉,畢竟其詞作傳唱天下,東京城市井中,連擔柴的販夫走卒都會哼上幾句,他點了點頭,就着蕭傳中的指點望向了縣城東面的小山頭,「那就是書院所在了?」

  雖然名動天下,學子眾多,但宜陽書院畢竟草創不久,和歷史悠久的大學院相比,還少了幾分厚重的韻味,只是攤子鋪得很大,從遠處看去,可以看到山間一片屋宇全都是一個顏色,應當都是書院所有——也還好是在宜陽,若是在洛陽,根本都支不起這麼大的攤子,洛陽的地實在是太貴了,城內的房價也就比東京城低上一星半點而已。

  蕭禹畢竟也是大家子弟,雖然對書院十分好奇,但同蕭傳中一路拾級而上時,卻是規規矩矩的,舉止穩重,不曾流露出輕浮之態。不過他和蕭傳中雖然穿着體面,但在書院內卻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時正是書院散學之時,迎面而來的學子們,幾乎個個都是安閒淡然,大有君子之風,穿錦着繡的更是為數不少,蕭傳中和蕭禹也不過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員而已。

  蕭傳中熟悉地理,一邊和蕭禹低聲講解書院的布局,介紹其中任教的師兄,一邊就帶着他繞了兩個彎,走入了一處花木扶疏之地。

  宜陽書院的布局比較板正,並無什麼曲徑通幽的巧妙布置,從山門進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課室以及藏書樓閣,而後左走是教授住處,右走是學生們的下處,即使是陌生人也不會迷路。蕭傳中帶着蕭禹從高聳的藏書樓下穿過——在一排木質房屋中,唯有這間屋子乃是石質,因此特別醒目——繞到右邊,口中道,「先生素習簡樸,這些花草,還是我們做學生的執意要移來取個陰涼,若是依着先生……」

  正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一棟小樓之前,從大開的門窗看去,樓內並沒有人,反而從樓後隱隱傳來了笑語之聲。

  蕭禹奇道,「難道此處竟沒個書童麼?」

  蕭傳中微微一笑,帶着蕭禹繞往樓後,「書院內只有先生與學生,一併幾位幫忙灑掃的老人家,我們宋學以孔、顏為先賢,想來顏子簞食瓢飲時,身邊也沒有書童。」

  此樓依山而建,屋後是一處空地,遠處便是樹葉繁茂的樹林,兩人走到屋後時,正見到幾個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沖釘在遠處樹幹上的一個靶子射箭,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不遠處觀看,蕭傳中、蕭禹轉過彎時,她正拍着手,拉着身邊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來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讓我射一箭嘛!」

  童女聲甜,一下就吸引了蕭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見這小姑娘雖姿容秀美,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着的乃是樸實無華的葛布衣裳,頭上手上都別無裝飾,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嚴格。

  此時此刻能在樓後,又被這女童喚作爹爹的,當然不會是第二個人了。不過宜陽先生宋詡的形象,卻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飽學名儒差得有些遠。

  通常來說,鎮日伏案的教書先生,總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雖然已經近了知天命之年,卻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裡線條分明、有稜有角,周身迫出的氣勢淵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蕭傳中立刻態度恭敬地上前問好,蕭禹幾乎要疑心自己是太過想當然,把書院的武學教授,當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岡啊。」宋先生一旦開口說話,給人的迫力立時減少許多,反而隨着他溫雅的談吐,令蕭禹升起如沐春風之感,「聽聞城中議論,你要後日方至,原來卻是誤傳。」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親自扶起蕭傳中,又道,「來,孩兒們,向師兄問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來正在射柳,見有人來,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靜靜站在一邊,聽聞長輩說話,都上前向蕭傳中問候,蕭傳中笑道,「三哥我是認識的,這兩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長相都還算不錯,女童美貌,這幾位小哥兒也都平頭正臉,更兼舉止雅重,多添了幾分氣質,聽聞蕭傳中問,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見過師兄。」

  「五哥宋枈見過師兄。」最幼的少年也笑着舉手問好,宋先生目注身側小女兒,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規矩問好道,「宋三娘見過師兄。」

  她雖是姑娘家,但面對生人也毫不怯場,禮儀完美無缺,盡顯書香風範,透着那麼的穩重淡雅,叫人見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蕭禹剛才眼見她賴在父親身邊撒嬌放賴,此時便沒被騙倒,反而心中暗笑:還以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來私下也還是和家裡那些姐姐妹妹們一個樣。

  當時風俗,女子要到十五歲後才需嚴格避諱,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來訪,若是父母都出門去了,沒個能主事的,閨中女子出面待客也很常見,更何況蕭傳中是宋先生多年的弟子,那便更加不必忌諱了,因此這般相見,蕭傳中也不以為意,和宋三娘見了禮,又側身把蕭禹引薦上前,「這是我家從弟蕭禹,也是久仰先生大名,欲入書院求學,今次我西來就任,便跟我一道來了。」

  蕭禹知機上前,恭敬給宋先生行了禮,報了出身序齒,只覺宋先生的眼神落到身上,有如實質,更仿佛有種異樣的穿透力,能直視心底,看穿他的許多秘密。——不過,好在宋先生也就看了幾眼,便也上前溫和笑着,將他扶了起來。

  「年紀小小便有意向學,自是好事……」他勉勵了幾句,又說,「今日天晚無事,帶了幾個孩子來鬆散筋骨,蕭禹你無事也和三哥他們一道耍耍。」

  蕭傳中晚飯當口還要過來,明顯是有事找宋先生商量,是以宋先生直接安排幾兄弟陪客,蕭禹並不詫異,宋家三兄弟也未多問,三哥宋栗上前笑道,「來,三十四兄,我們射箭去——你可學過?」

  「這我倒是學過。」蕭禹好奇地瞥了從兄一眼,見他和宋先生先後進了小樓,便收攝心神,「不過學藝也是不精,我看幾位師兄都很有架勢……」

  宋栗今年也就十五六歲,和蕭禹年紀相當,沒幾句話就混熟了,他大大方方地舉弓發了幾根箭,搖頭道,「我們也不行,都是瞎湊熱鬧,先生說我們沒有長成,不能過分拉弓,免得傷了筋骨,反而長不高了。」

  說着,便把弓箭遞給蕭禹,笑道,「三十四兄試試。」

  蕭禹聽他所說,也是暗中點頭:只這一句話,就可見宜陽書院的確有許多真才實學之士,這個道理,胡三叔也一般教導過他,這位健仆曾在禁軍服役,見識自然遠勝凡間武館,不料遠在宜陽,還有人明白這一層道理。

  也因為年紀未到,蕭禹也不把弓拉滿,他眯着眼略作瞄準,手一松,一枚箭離弦而出,奪地一聲定入靶中,雖然沒中靶心,但好歹也射中了靶子。

  宋栗欣然一笑,當下便和他輪流射了幾箭,又把弓箭遞給弟弟們,幾人歡聲笑語,氣氛十分和睦,無形間倒是把站在一邊的宋三娘落了單。

  蕭禹為人周到,偶然一眼瞥見宋三娘孤零零站在一邊,心中便是略覺不妥,果然再定睛一看,便見到宋三娘偷偷地瞪了他一眼,林檎果般的小臉蛋氣得鼓鼓的,瞧着頗有幾分可愛,讓他想到了家裡的幾個小妹妹。

  他是精靈人物,隨意一想,就知道宋三娘的為難處:她必定是很想射箭,方才才會那樣央求父親,幼女受寵,想來父親不在了,轉向哥哥們撒嬌的話,讓她射一箭的可能不小。偏生有他這個客人在這裡,宋三娘礙於教養顏面,又不能隨意出聲,心裡哪能不氣急呢?只怕現在心裡已經把他給埋怨上了吧,才會瞪來那麼一眼。

  也不是要和個小女兒計較,不過蕭禹平白被人瞪了一眼,也有些冤枉,他想了想,手在弓頭漫不經意地拂過,借着衣袖的遮掩擰了幾把,又隨隨便便地把弓遞給宋栗,說道,「三哥,此時反正也沒外人,我見三娘剛才也是躍躍欲試,何不讓她也射一箭?」

  宋栗聞言,倒有些為難,偏頭看了看妹妹,三娘也不失時機,忙對他做出央求之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來仿佛一頭小狗兒一般惹人憐愛。宋栗嘆了口氣,便道,「也罷,天色也晚了,你來試一試,便該回去啦。」

  宋三娘用力點了點頭,又轉向蕭禹,對他感激地一笑,她剛才生氣時兩頰鼓起,好似兩個果子塞在腮幫子裡,現在展顏一笑,又像是花兒一樣漂亮可愛,蕭禹心中暗忖道:「這姑娘恰好和太子年歲相近,若是生在蕭家、曹家、高家,指不定都能嫁給太子。」

  他退到一邊,讓宋栗把弓箭交給三娘,宋栗顯然十分疼愛這個妹妹,一邊為她糾正姿勢,一邊說道,「粵娘,你可別使大勁……」

  正說着,宋三娘忽然扭頭瞥了蕭禹一眼,臉頰紅彤彤的,頗有些不好意思,附耳對宋栗說了幾句,宋栗啊了一聲,手上動作不變,續道,「不然怕要跌倒呢,三妹。」

  蕭禹在心底哈了一聲,心想,「這小姑娘講究真多,乳名被人聽去了,還不好意思呢。其實我又不會大肆傳揚,這又有什麼關係。」

  宋粵娘顯然不是第一次射箭,聽哥哥說過了,點了點頭,便拉開弓箭,側身眯眼瞄準,神色也嚴肅凜冽起來,瞧着頗為像樣。宋檗、宋枈都笑着為她加油,蕭禹看她有模有樣,也有些期待——若是宋家這第三個姑娘別闢蹊徑,擅長武藝,日後傳出去想來又是一段美談。當然了,他現在期待的事情,和旁人又有些不一樣

  正尋思間,宋粵娘手一松,長箭在空中划過,卻是一路朝着右邊去了,斜斜地射入草叢中,別說射中靶子了,根本方位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宋栗還未如何,蕭禹看宋粵娘目瞪口呆的樣子,忍不住就先笑了一聲。宋檗、宋枈被他帶動着,也笑了起來,宋栗亦沒忍住,笑了幾聲,才上前問道,「還好吧?可有拉傷了肩膀?」

  宋粵娘的雙頰又被塞入了兩個圓果子,高高地鼓了起來,她搖了搖頭,把弓箭往哥哥手上一塞,哼地一聲,仰起頭道,「我回去了!二姐、四妹還等着呢,我會同娘說,你們今晚不回家用飯。」

  她畢竟是名儒之女,雖然氣惱,卻依然規矩過來和蕭禹話別,「三十四哥,我先告退了。」

  蕭禹只覺得她的一雙眼裡不斷飛出小刀子來射他,顯然對於剛才那一聲笑很是介意,可偏偏她越如此,他就越是想起剛才宋粵娘瞠目結舌的樣子,越是想笑,只好勉強忍住,咳嗽了一聲,「三娘慢走。」

  他勉強壓抑着的笑意,定然是漏到了眼睛裡,因為宋粵娘看來越發生氣,只是不便發作,她行了一禮,便往另一條僻靜小路走去。宋栗對宋檗道,「天晚了,四弟你送妹妹回去。」

  宋枈已經接過弓箭欲要發射,宋栗又去指導他,蕭禹也在一旁幫忙,偶然間抬頭一看,卻又見到宋粵娘乘宋檗不注意,回頭瞪他。

  兩人眼神相遇,宋粵娘忽然沖他扮了個鬼臉,蕭禹不由吃了一驚,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宋粵娘見他被嚇着了,這才滿意地轉過頭去,走得遠了。

☆、5說親

  其實,宋竹自己都沒想到她會那麼大膽,扮過鬼臉走了好久,她心裡還怦怦跳呢:要是那蕭禹隨口就向三哥告了狀,回頭三哥再和祖母、母親說了,她可沒好果子吃。

  宋家擔着偌大的名頭,也並非毫無來由,平素教子教女最是嚴格。似今日想要射箭,其實已是不該,只是宋竹仗着父親寵縱所以才敢撒嬌。她今年十二歲,已經不全算孩子了,那沒形象的樣子被外人看去,已是不對,好容易爹進去以後,她也該早點回來叫姐妹們一道回家才對,卻因為太想射箭,不但多留了一會,而且居然還被蕭禹看出來了,又還被他作弄,最後更是扮了鬼臉……

  怎麼就這麼貪玩呢!她有些痛心疾首,在那自我檢討:要是蕭禹有個什麼姐姐妹妹,在書院裡讀書,回頭當新鮮事和姐妹們說了,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眼下好歹還裝着的那點穩重大方的名聲,畢竟是得來不易,就因為一個鬼臉,說不定就泡湯了!

  不過,怎麼說那也是蕭師兄的從弟,也許不會亂嚼舌根,而且說來,蕭家好像也沒有女兒在書院裡讀書……

  可這人和穩重的蕭師兄不一樣,一看就挺調皮搗蛋的……

  一路翻過山,宋竹的心情就是一路變換,連話都沒怎麼說,宋檗把她送到女學門口,便掉頭回去了,這裡雖然已經沒有女學生了,但他依然老成持重,不願輕易進去。

  宋苡、宋艾都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宋竹進來說了下父親有事,三兄弟也要陪客,姐妹們便從後山門出去,一道上了青布驢車,由老家人趕着車,慢慢地回了家中,各自洗手換衣,又去給老夫人請安。

  「今晚爹怕是不回來了。」宋竹告知老夫人身邊的母親,「蕭師兄——就是要上任咱們宜陽知縣的那位,傍晚來拜見爹。」

  小張氏的眉頭飛快地一擰,又鬆開了,她若無其事地說,「哦?倒是來得安靜,街坊里傳說,他要明後日方來呢。」

  對於這件事的議論就到此為止了,女眷不問外事,宋家女眷雖然讀書識字,甚至有治學的,但對官場上的事情卻從來都不多管多問。

  宋竹也覺得新任父母官在飯點來拜訪有些古怪,她早上剛吃了蕭師兄送來的櫻桃,心裡對他挺有好感的,便沒把他往『有意來蹭飯』的方向去想,只料着他是有事來和父親商量。不過這些大人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吃過飯就回去讀書了,最近學堂里說《中庸》、讀《詩經》,她還在自己看些聲韻的書,免得下半年開課時自己手忙腳亂,別看每天早上都有些賴床,那是因為宋竹自己給自己加功課,每每都是要學到挺晚才睡。

  把今日記下的筆記反覆誦讀了四五遍,經典確定能背誦了,宋竹揉了揉眼,將一排蠟燭吹熄了幾根——宋家唯一不節省的就是蠟燭,用量起碼是一般人家的四五倍——又看了看屋角的時漏,見已經是快二更了,忙忙地跳起來跑出門去洗漱,回來往床上一躺,又開始惦記起蕭禹了。

  不是她小肚雞腸,偶然出醜一次就對蕭禹心存芥蒂念念不忘,而是宋家身為洛陽文宗,宜陽書院又是士林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宋家所受的關注,並非一般的大戶人家可以相比,任何一點小事在宋家人身上都會被放大,對宋先生和她那幾個哥姐,這並不是什麼壞事,概因他們的確本領過硬、品學兼優,在他們身上,缺點也能變成優點,疏忽那是軼事……反正就是怎麼做都好。

  但對於還沒通過大眾認可,卻又偏偏受到所有人關注的宋竹這些姐妹們來說,一句『儀態不謹』,可能就會使得她的風評功虧一簣。雖然爹娘都沒在這方面對她有過什麼要求,但從入讀書院的第一天開始,宋竹就是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也知道自己必須要比兩個姐姐都更謹慎地維護自己的名聲。

  其實也挺累,但有什麼辦法……宋竹不想一輩子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娘啊。

  哼,還好,那個蕭禹只是單身在宜陽,再說他們家也不是洛陽世家,就是他要亂說,那也得有人信才行。宋竹抱着藤枕想了一會,又恨恨地戳了戳枕頭:能入爹法眼的書生,哪個不是謙謙君子,蕭師兄還想讓他入讀宜陽書院呢。只看蕭禹那上竄下跳的勁兒,爹就絕不會看上他的,活該他白跑一趟,活該活該。別的也不說了,主動讓她射箭,就是要看她笑話吧?居然還笑出聲來,惹得幾個哥哥都笑了……討厭討厭討厭!要不是他笑了,她又怎麼會被激得做鬼臉呢?一切都是他的錯……反正和她沒關係,怪他就對了!

  在心底很方便地推卸了一番責任,宋竹又想到今日在書院的口角,她暗自記下,以後不能讓二姐和顏欽若對話太久,免得兩邊真結下仇怨了,不好收場。——二姐這個人就是這樣,和光同塵的道理一點都沒學到,有什麼看不慣的就一定要說出來。其實顏家富貴已極,顏欽若自小也是被當做家中珍寶長大的,來了書院以後,眾星捧月,捧的卻都是宋家人,偏偏宋家家境還遠不如顏家,她心裡有點不服,想要挑挑小刺也很正常,又何必和人家當真……

  亂七八糟想了一堆,小姑娘打了個呵欠,眼一閉,慢慢地也就睡過去了,臨睡前猶在想:瞧那蕭禹遍身錦繡,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即使進了書院,想必也呆不久吧,該,誰讓他笑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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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家人都睡得很早,小張氏等到二更過也不見丈夫回來,便知道他是宿在書院裡了,也自睡了下去,第二天又是天剛亮就起來,過去幫襯着老夫人梳洗。雖然老夫人不讓人服侍,但她也能擰把手巾,幫着倒個水什麼的。

  「昨兒你官人沒回來?」老夫人今日起來興致不大高,眉眼、語氣都是淡淡的。小張氏卻沒誤會她是生了自己的氣——姑姑在憂慮什麼,她心裡很清楚,婆媳兩人實際上是想到一塊去了。

  「沒呢,應該是和玄岡——玄岡就是蕭正言的字——聊得投機,便沒回來。」她盡力想要寬慰老夫人,可老夫人卻未受騙,她的神色越見低沉:「是嗎……」

  「應該和朝中事無關。」小張氏只好把話頭給挑開了,「上旬收到奉安的信,不是還言說朝中無事嗎?若是有事,也輪不到玄岡過來說,他一路慢慢走來,哪裡趕得及,肯定是京中另外遣人來送信的……」

  明老夫人嗯了一聲,卻也沒放鬆多少,只道,「算了,外頭的事,交給他們兄弟子侄去辦,咱們把家裡管好就行了。」

  話雖如此,可兩人的心思如何能平靜得下來?即使仕途是男人們的事,可畢竟也和女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就算擔心也沒用處,還是忍不住會有所掛念,小張氏面上若無其事,把家務安頓了一輪,便回房紡紗織布,可等到晚上宋先生帶了兒女回來,睡前到底還是忍不住問,「昨日玄岡提前進城,可是有什麼事嗎?」

  宋學是不提倡納妾的,宋家連秦樓楚館都絕不許子侄踏入一步,也不容許有納妾這樣荒唐的事,受限於家規,宋諺這樣的大才子,出門多少年了,私下硬是就沒去過風月之地,宋詡這樣的宋學赤幟就更不必說了,一生就有過兩個女人——原配大張氏疾病去世以後,又娶了她的從妹小張氏。

  小張氏雖是續弦,但過門多年,與宋先生同甘共苦,也極得他信任敬重,聽到夫人這麼問,宋先生噢了一聲,便寬慰她道,「也沒什麼大事,玄岡就是覺得茅立做得過分了些,想過來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茅立便是前任知縣,不過宋先生居然直呼其名,可見對他觀感已經極為不佳,小張氏訝然道,「我記得茅明府不也是……」

  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下去,宋先生嘿了一聲,「你還怕我生氣不成?連個北黨的名字都不敢說,這有什麼好避諱的?茅立他的確是北黨中人。」

  「什麼北黨、南黨的,我不知道。」小張氏執拗地別過頭去,罕見地回了丈夫一句,「我就知道茅明府一向也很仰慕相公,按說在宜陽縣是不會讓相公為難的。」

  「從任三年以來,面子上都做得還不錯,私下不知虧空了多少。」宋先生難得露出怒色,「眼下為了填補虧空,竟連城門稅都伸手,若非玄岡今早派人來送信,連我都被蒙在鼓裡。」

  宋先生即使再早出門,那也都是天亮以後,天亮前城門的亂象,他的確無由得知。小張氏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茅官人也實在是太過了,不管怎麼說,他可也是親善書院的……」

  兔子不吃窩邊草,宋先生以宜陽為號,又在家鄉開設書院,還不是因為顧念鄉里,為縣中揚名?宋家雖然家財不豐,但在宜陽縣內威望不做第二人想,當然相應的也要承擔維護父老鄉親的職責,且有他這樣的國家級學者在,即使是南黨過來為官,也要掂量着來,若是惹得宋先生不快,一封書信出去,得了個貪墨的名聲倒不是什麼大事,可任上出事,考語不好,磨勘上可就要再添幾年了。——為了減一年磨勘,多少官連殺人事都會去做,在宜陽縣刮地皮能刮出多少錢?為這點錢展磨勘,實在是非常不上算的買賣。

  「是啊。」宋先生面上也蒙了一層薄薄的雲藹,「就不知此事和他的恩主有沒有關係了。」

  「都已經回鄉了。」小張氏不樂意聽這些,「怎麼還要為朝堂上的事擔憂?這些事,有奉安去籌劃不就行了?書院裡的事還不夠你忙活的呢?在這操這份閒心。」

  「玄岡其實也不是就和奉安同心同德了。」宋先生說了一句,又收住了,他輕笑道,「好好,依你的,不說這些——其實你說得對,我都出來辦書院了,這些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小張氏這才滿意,「明日去給姑姑請安的時候,記得也用這樣的態度,我看得出來,姑姑今日心上有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