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望族 - 第7章
Loeva(柳依華)
她撐起身子,坐直了,看到自己身上有些狼狽,頭髮也亂了,忙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頭髮,然後端端正正地起身掀起車簾,走了出去,看到前頭站着一個黑衣少年,正拉着馬韁繩,面帶關切地看向自己。
這少年生得頗為高壯,聽聲音年歲不大,但外表儼然有十六七了,長着一對黑黑的劍眉,鼻樑高挺,雙眼有神,本是清秀容貌,卻因長了個方下巴,添了幾分堅毅之色。他身上穿着黑細布衣袍,腰間束着布帶,卻又掛了把長劍。這長劍外表並不顯眼,劍柄處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灰色布條,顯然是常用的,並不是裝飾之物。腳上穿的布鞋,鞋面鞋底都破損得厲害,看着也是尋常物件,但文怡留意到,他鞋口處露出的一點白襪,上頭有些特別的花紋,卻是康城「錦綸坊」出品,價值不菲。
這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呢?看着象是尋常清貧人家習武的子弟,也許是個官兵,或是江湖人?但細看之下,又覺得不象。而且仔細瞧他長相,似乎有些面善,但細想之下,又不記得自己幾時見過這樣一個人。
文怡愣了一會兒,忽然醒悟到自己這樣盯着人家看,實在太失禮了,再看對方,那少年也在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些好奇,她不由得臉一紅,稍稍退後半步,有些窘迫。她很久沒有這樣跟陌生男子面對面說話了,該怎麼見禮?
那少年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微微笑了笑,問:「這位小小姐,你是哪家女兒?怎麼只帶着兩個僕從,跑到這偏僻地方來?」
文怡見恩人相詢,定了定神,屈身一禮:「多謝這位義士相救……」話未說完,便聽得「咔噠」一聲,正疑惑間,她腳下一歪,整輛馬車往旁邊傾倒,她眼看就要摔下車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地面越來越近,她以為自己定會重重摔一跤,沒想到眼角處人影一閃,自己已經懸空定在離地三尺處,一回頭,卻是那黑衣少年抱住了自己。她輕輕一掙,那少年便鬆手放她下地,她忙退開幾步,小臉漲紅。
重生前後兩輩子,她都沒叫男子這般近過身,何況這還是個陌生人……
那少年看着她,似有所覺,笑着伸手摸到她頭上,輕拍兩下:「小妹妹,你沒嚇着吧?這是馬車壞了?」便回過身去查看馬車。
文怡卻是漸漸鎮定下來,又不由得紅了臉。這少年顯然是看出她的窘境,所以主動出言化解。本來以兩人的年紀,這少年已經是半個成人了,她也過了十歲,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們早就到了忌諱的年紀,但眼下她卻正正是個孩子模樣,那少年把她當孩子待,這失禮之處便不算什麼了,也是救了她的閨譽。文怡心中感激,但想到自己內心其實早已不是孩子,又覺得羞澀難當。
少年蹲下身看那傾倒的馬車,這裡敲敲,那裡拽拽,嘆道:「車輪鬆了,大概是方才馬發瘋時,被哪裡的山石磕壞了,只怕要修好了才能再用。」又去看馬,不一會兒搖搖頭,「馬也傷了腿,慢慢走還罷了,拉車卻是不行了。小妹妹,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吧。」
文怡深吸一口氣,福了一禮,道:「這位義士,小女子是平陽顧氏之女,因家舅生辰大喜,小女子帶了家人,前去恭賀,原是……為了趕路,聽說這條路離平陰城近些,才改道從這裡走的。不料方才轉彎時,遇上了盜匪,馬驚了,將小女子拉到此處。兩個家人卻還在盜匪手中,還請義士……」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本來她是想請恩人去救張叔張嬸,但又想到,恩人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強盜卻是兩個青壯男子,萬一拼鬥間恩人有個好歹,她豈不是害了恩人?便改口道:「還請義士通知官府,或是前頭莊上的民眾,將我那兩個家人儘早救出來。」
少年聽得發怔:「平陽……顧氏?」他轉眼看了看壞掉的馬車檐上搖晃的破燈籠,可不正寫着一個「顧」字麼?他沉默片刻,淡淡笑道:「你不用擔心你的僕從,方才我與友人經過,遇見你們一行三人遭劫,便出手相助,現在我的友人想必已經將賊人拿下了。你現在是……是跟我迴轉與他們會合,還是先到前頭莊上歇下,我帶人去找你?」
文怡看看前方,已經可以看到路的盡頭處有一條大道,遠處是點點民居,她又回頭望向來路,鬱郁山林間,看不清楚方才的山坳何在。低頭想了想,她抿了抿嘴,又福身一禮:「還請義士帶我迴轉,與家人會合。」今天出門,是她一力主張,雖然平日對張叔張嬸有些不滿,但她身為主人,既然帶了人出門,就不能只顧着自己安危,不顧底下人死活,好歹要親眼確認兩人無事才能安心。祖母平日教導她道理,就曾說過,雖然下仆身份卑賤,但身為主人,要有主人的「義」,厚待下人,不是為了求得好名聲,而是為了自己的品行修養。
少年皺了皺眉,勸道:「這一回去……也有一里多路,你能走麼?你的家人無事,我帶了他們去前頭莊上見你,也是一樣的。我的友人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奸邪小人,前頭就是大道,莊上的百姓都是正經人家。你是望族之女,他們斷不敢怠慢。」
文怡搖頭:「多謝義士好意,但我帶了他們出來,總要看見他們平安無事,才能放心。」
少年正在卸馬,聞言驚訝地打量她幾眼,微微一笑,點頭道:「那好,你慢慢走。我陪着你去。」
文怡臉微微紅了紅,行禮謝過,卻轉身回到馬車旁,取出為舅舅準備的壽禮。糕點已經顛碎了,禮物也散落開來,荷包撒得滿車廂都是,她將所有東西攏在一起,裝進匣中,扯下車簾充作包袱布,將所有匣子盒子一鼓腦兒全包了,才抱着轉身,隨少年往回走。
少年牽馬默默走在前頭,時不時留意兩邊的山林,沒走出百步,便回過身向她伸手:「我來吧,你力氣弱,走不快的。」
文怡微微喘着氣,聽他這麼一說,臉又紅了,但也知道他說的是正理,慚愧地將包袱遞過去,小小聲道了句謝,少年一把將東西甩到肩上,便大踏步往前走。
文怡一路小跑跟着,走上一段路,那少年便會放慢腳步,或是躍到山石上遠眺片刻,她正好可以歇歇腳。文怡一邊心中感激,一邊又為自己拉了人後腿而臉紅,心裡暗暗下了決心,待見過舅舅,回到家,一定要好生練練腿腳,長點力氣。別的不說,身體好了,生病也少了。她前世未出家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個病秧子,出家以後,開始也不大習慣,可到最後一年,因為隨着師父天南地北地跑得多了,除了有點小傷風,就沒再生過病。可見多走動走動,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一年到頭也能少些看病吃藥的花費。趁着天氣暖和,也該勸祖母多到院子裡走走。有些事,想到就該做了,不要以為時間還有很多,就總是拖着……
不知不覺間,地方已經到了。文怡一轉過山坳,便看到前方山林邊上,三株大樹下各捆了一個人,其中兩個,看衣裳正是方才的劫匪,另一個卻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耷拉着腦袋,哭喪着臉。他們對面站着一個穿着灰藍衣裳的少年,跟救她的黑衣少年差不多年紀,也是差不多的打扮,但頭髮束得不大經心,額角飄落幾縷散發,回過頭來,神情有些散漫,卻又帶着戲謔之色:「小柳,回來了?人救下了麼?」轉頭看見文怡,嘖嘖兩聲,隨手就甩了劫匪們一鞭子:「這么小的孩子,你們也好意思!劫富濟貧?劫的不過是婦孺而已!真不是男人!」
幾個劫匪被他抽得鬼哭狼嚎,其中一個瘦些的,長着一雙細長眼,猶自分辯:「我只看見是有錢人家的馬車,還以為是哪個為富不仁的地主老爺,哪裡知道裡面是這么小的孩子?!」另一個敦敦實實臉色黝黑地漢子也點頭道:「是啊是啊,我們只聽到那個趕車的叫『小姐』,不知道是個孩子。」先前那細長眼暗恨,罵他:「王老實,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王老實愣愣的,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那少年劫匪卻大聲哭起來:「大爺,你饒了我吧,我家還有老母親和弟弟妹妹等着我去養活,我是一時糊塗了,才做了錯事,頭一回幹這個就被大爺拿下了。大爺若肯放我回去,我絕不會再幹了,一輩子都感您大恩!」
藍衣少年嗤笑:「就怕你這番話已經對無數人說過了,我放了你,你回頭害了別人,我還做夢呢!」
「真不騙您,若我再幹這種事,就叫我不得好死!」
文怡在角落裡找到了縮在樹後的張叔張嬸,見他們毫髮無傷,只有張嬸因為掉落馬車,扭了腰,問了兩句,知道無礙,便放下心來,回身給藍衣少年見禮,聽見那少年哭得可憐,不由得有些心軟,走近問道:「你是哪裡的人?即便家裡困苦些,找個正經活做,不是比打家劫舍強?」
那少年哭道:「小的原是附近的山民,一向在大戶人家做工,聽說家裡母親病了,才跑回來的。因村里田地收成少,家裡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也沒錢買藥。這劉重八是小的同村,說這個活能很快掙到足夠的藥錢,小的才一時糊塗。求小姐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若我被官府抓去,家裡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可怎麼辦呀?!」
文怡見他說話口齒清楚,也有條理,倒有些象是在大戶人家學過規矩的小廝,只是劫道不是小罪,她也不知該不該放他,想了想,便問:「你是哪家的小廝?」
「小的原在平陰城聶老爺家當差,是在少爺書房裡侍候的。小姐使人去一問便知。」少年抽泣着,發現這位被劫的小姐心善,眼中也有了希望。
文怡聽到是聶老爺家,問了幾句大門朝哪開,家中幾個少爺小姐,見那少年對答如流,張叔也點頭說對景,便心知十有八九是舅舅家的小廝了,倒有了放人的想法。
藍衣少年看出她的想法,不贊成的道:「小姑娘心軟,就怕會放虎歸山。」
劫匪少年忙道:「小的說的是真話!小的村子離這裡不遠,小的願意領大爺去家裡,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黑衣少年笑了笑,對朋友道:「既然如此,橫豎咱們要上山,那就順便走一趟。這還是個半大孩子呢,若能饒他一命,又勸他向善,也是件好事。」
藍衣少年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愛管閒事!」卻是應了。
文怡忙向二人道謝:「都是因我之故……」黑衣少年一擺手:「救人一命也是好的。只是現下有件麻煩事,小姐既要往平陰去,馬車又壞了,該怎麼辦呢?要到前頭莊子僱車麼?」
文怡一聽,便沉默下來。這裡有三個劫匪,兩位恩人都是半大少年,總不能只叫一人帶人上山,但他們兩人一起去了,自己帶着張叔張嬸兩個走,不知安不安全。想了想,覺得還是恩人安全要緊,便道:「不礙事,前頭不遠處就是莊子,先到那裡歇一晚,明日雇了車進城便好。」
張嬸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小姐,這怎麼行?」她害怕地看了周圍一眼:「要是還有劫匪怎麼辦?方才這個小賊,也是恩人揪出來的,不然就叫他逃了,誰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同夥?!」張叔也點頭道:「是呀,小姐,若是有車,倒也罷了,可你方才說車壞了,馬又不能跑……」
文怡皺眉,黑衣少年問:「你們可有親戚故舊住在附近?不然直接去平陰城捎信也行。二三十里地,騎馬不用一個時辰就到了,城裡天黑前還來得及派車出來。」
文怡驚喜地道:「多謝義士了。小女子舅家在平陰,正好姓聶,就住城東謝郎巷。」
黑衣少年點點頭,便要轉身,卻被友人叫住:「我知道聶家在哪裡,你留下來看着他們,我跑一趟。」說罷那藍衣少年便從旁邊的叢林中牽出一匹駿馬來,翻身而上,揚長而去。
現場靜了一靜,那細長眼的劫匪不安地動了動身體,黑衣少年一眼盯過去,他就不敢再動了。
文怡這才想起自己先前忽略的事,忙問那少年:「方才疏忽,忘了問兩位義士名諱,不知……可否告知?等小女子親長來了,也好向恩人致謝。」
黑衣少年愣了愣,面上閃過一絲為難,想了想,才道:「舍友姓羅,諱明敏,在下姓……姓柳,柳……觀海。」
(捂臉,我又遲了,對不起……)
第十四章
舅甥相見
更新時間2010-12-3
18:27:21
字數:4404
文怡心裡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位恩人說話如此猶豫,似乎說的不是真名。方才聽那位羅公子叫喚,這個黑衣少年姓柳是無疑的,這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姓氏,為何他要瞞着自己?
姓柳……文怡忽然想起方才在馬車邊上,他得知自己是平陽顧氏的女兒時,面色有些古怪,難道他跟顧家有舊?這麼一想,她不由得記起,顧氏一族中,若說到誰跟姓柳的人家有關係,無疑是長房了。伯祖母於老夫人親生的三堂姑,嫁的就是恆安柳氏,那也是世家大族。難道這少年,還是顧家姻親不成?!三堂姑只生了一位表哥,她前世雖然見過一面,卻因年代久遠,已經記不清模樣了。
她躊躇片刻,試探地問:「原來是柳公子,不知公子郡望何處?小女子族中原跟恆安柳氏有親,不知公子……可是恆安子弟?」
黑衣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雖是恆安人士,但……不過是偏系旁枝,不敢高攀皇親。」
恆安柳氏詩書傳承百餘年,在顧氏看來,已經是世家望族,但在恆安當地卻算不上歷史攸久。恆安府城內外周邊有四五個家族,都是自前朝起就一直興旺發達的人家,柳氏雖然也是當地世族,但因出仕的子弟不多,只是在讀書人里有點名聲,還是託了柳家這一代的嫡系子弟與當今聖上結識於微時,接着又科舉出仕闖出了名堂的福,方才發達起來的。後來柳家又有一女為親王正妃,族長聖眷頗隆,因此外人說起柳氏一族,便先想起嫡支來。
這少年說自己是偏系旁枝,意思就是他並非出自王妃娘家這一支,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算是承認了自己是恆安柳氏子弟。顧柳兩家既有親,那就不算是陌生人了。文怡稍稍鬆了口氣,對他倒是更放心些,但看他的臉色不大好,又在心裡猶疑:莫非是因為嫡系太過顯赫,他作為旁枝,心裡不好受?
文怡想到自己,也是旁枝出身,同樣是嫡系顯赫,雖然心裡不會有妒忌之心,但平日裡受的氣還少麼?莫非這少年也是同病相憐?她一想到柳氏嫡系如今的主母就是長房所出的三姑媽,便認定對方多半是氣焰囂張或行事刻薄之人了,至少也是個面上裝好人、實際卻冷漠無情的,對待旁枝子弟,能寬厚到哪裡去?
這麼想着,文怡便放緩了神色,柔聲道:「小女子是平陽顧氏宣和堂一脈之女,也是旁枝出身,長房的姑母便是嫁到柳家,但小女子並沒見過這位姑母,也是不敢高攀皇親國戚的。」
黑衣少年的面色卻更加古怪了,望向文怡的目光中帶着驚訝,又似乎有些恍然大悟。文怡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對方這樣盯着自己,讓人有些害臊,不由得想起方才摔落馬車時的情形,臉又紅了。還好那黑衣少年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張嬸站在邊上揉着腰,聽了小主人的話,覺得有些不妥。她倒沒想到男女大防上去,只是覺得小姐不該這麼說話。就算那位公子是恆安柳氏的人,也不過是旁枝,小姐怎能跟着人家的話尾,疏遠起長房的姑太太來了?那可是顧家最顯赫的一門親戚了!老夫人和小姐兩人無依無靠,在顧莊還不是靠了長房才能過上體體面面的日子?整天顧慮這個,顧慮那個,不跟長房多親近就算了,居然還在外人面前說這樣疏遠的話,哪有這樣的道理?!
於是她便帶着幾分懊惱之色,小聲對文怡道:「小姐,那是外男呢,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怎能隨便跟男子搭話?!這不合禮數!」
文怡早已有幾年不過千金小姐的生活了,出家人在外行走,哪裡還顧慮這些?不跟男人說話,哪裡求得齋飯來?加上張叔張嬸都不是她得用的僕從,因此她方才便沒留意,現在聽張嬸這麼說,才有些警醒,知道這是不合族中規矩的,只是她見張嬸一邊干涉自己的事,一邊拿懷疑輕視的目光盯着恩人看,又心生不悅,沉下臉淡淡地道:「誰隨便跟男子搭話了?!柳公子救了我的性命,難道我板着臉不理人,一個謝字都不說,才叫合禮數?!」
張嬸訕訕地縮了縮脖子:「小的只是怕外頭人知道了,會敗壞小姐的閨譽……」
文怡冷笑一聲,橫她一眼:「外頭人如何會知道?」
張嬸雖然見識有限,卻也是顧氏一族的家生奴婢,從小侍候主人,自然會看人眼色,知道小主人這是惱了,也是警告自己的意思,不由得不安地動了動,牽動腰間患處,倒抽一口冷氣,想起自己今天的理虧處,若是真的惹惱了小主人,翻出來說,幾輩子的老臉就沒了,說不定還要送到族裡處置,那時自己還有活路嗎?於是忙閉了嘴。
張叔見婆娘吃了虧,也有些訕訕的。做了十幾年夫妻,老婆的性子他最清楚,方才遇上劫匪,老婆居然只顧着自己死活,裝暈溜了,丟下小姐一個人被馬車拉了這麼遠,若不是遇上好人,小姐有個好歹,夫妻倆都逃不掉。可他當着主人和外人的面,又不好說老婆的不是,心裡悶悶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黑衣少年微微側目,留意到文怡這邊的情形,淡淡笑了笑,便象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繞着那捆了人的三棵樹打轉,時不時警告一聲,或是上前將繩結綁緊些,打消了三人逃走的心思。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是日落西山時分,因這裡是太平山西面,天黑得晚些,但前方的路已經漸漸看不清了。張叔張望了一會兒,擔心地轉回來道:「小姐,舅老爺的人還沒來,這裡是山邊,半日都沒人經過,要不要……先往莊上去?趁着如今還能看見路,再晚些,就連路都看不見了。」
張嬸忙附和:「是呀是呀,小姐,橫豎又不遠,騎着馬過去,很快就到了。那馬不是還能走麼?天黑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又冒出幾個強盜來,這裡只有柳公子一個……」她看了看黑衣少年,臉上明晃晃地寫着「行不行啊」四個字。
文怡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是朝馬的傷腿上看了一眼,便道:「我們家只有這匹馬了,它傷了腿,須得好生治了才能再用。我一個人坐上去,還擔心會壓壞了它,再加上你,它走不了兩步就趴下了。」她又看了黑衣少年一眼,雖然不知道對方身手如何,但方才他能獨力制住發瘋的馬,那一人力敵三賊的藍衣少年又能放心留他一人在此處,顯然是有些憑仗的。她心裡並不害怕,反而還覺得很安心。
黑衣少年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抬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她忙收回了視線,接着就聽到他起身的聲音,忍不住再望過去。
他閒閒地在山路兩邊轉了一圈,揀回一小堆干枝枯葉,點起一個火堆,然後用劫匪的刀割了一堆野草,手上忙活了一會兒,草草編成兩個團墊兒,扔在火堆邊,朝文怡點點頭:「顧小姐,你們站了半日也累了,略歇歇吧。」便轉身走到半丈外,背着火堆盤腿坐下。
文怡端正道了謝,看了張嬸一眼,便上前尋了一個草墊坐下了。張嬸見少年給自己也做了一個,也訕訕地小聲謝過。
天黑了。火光映着人臉,越發顯得周圍陰深,天氣也漸漸冷了下來。文怡看着周圍黑色的山林,隱隱聽到狼嚎聲,心裡不由得生了幾分恐懼……前世她也曾隨師父師姐們在野外露宿過,十來個人圍着火堆,不停地往裡頭添柴,一位師姐凌晨時分去了附近解手,便再沒回來,天亮後,在十餘丈外找到了沾滿血的緇衣。那一晚,她也曾聽過這種聲音……
悠揚的笛聲響起,蓋過了狼嚎聲。文怡望過去,原來是黑衣少年不知幾時吹起了葉笛,吹的是平陽一帶民間傳唱的小曲,歌詞原是描述平陽鄉間一戶人家男耕女織、天黑後一家人圍着飯桌和樂融融的情景。文怡聽着熟悉的曲調,心情漸漸安定下來,又有了幾分好奇:他明明是恆安人,怎麼會吹平陽的小曲?
這一曲吹了一遍又一遍,延綿不絕,不知幾時,劫匪中的敦實漢子和少年都跟着輕輕唱了起來,後者唱得淚流滿面,只有那瘦長眼聽得煩心,仍在留意周圍的情況,忽地動了動,耳邊「颼」的一聲,鬢邊掉落了幾根頭髮,一支草梗不知幾時插在他耳後的樹幹里,他頓時落下了冷汗。
黑衣少年站起身:「人來了。」文怡吃了一驚,忙起身遠眺,果然看到前方亮起了一排火把。張嬸迷迷糊糊地打着磕睡,一下驚醒了,蹦了起來,卻又閃了腰,疼得她呲牙裂嘴。張叔卻早已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舅老爺!是舅老爺麼?!」
來的真是文怡的親舅舅聶家昌,他親自帶了八九個家丁,駕了一輛馬車前來,藍衣少年羅明敏騎馬走在頭裡領路,一見朋友,便笑着叫道:「等久了吧?為了多找幾個人,可花了些功夫!你再想不到,這聶家的少爺,你道是誰?!」
文怡一見聶家昌,便認出他的模樣,與前世討要奩田時相比,稍稍年輕些,卻比母親過世那年看上去蒼老多了,不由得眼圈一紅,只覺得舅舅肯來接自己,別的就不重要了。
她上前欲先見禮,聶家昌卻飛身下馬,衝上來扶住,哭道:「我可憐的孩子啊!你怎麼就一個人出來了?!」又仔細端詳外甥女兒,心疼地說:「你祖母怎麼照顧你的?把你養得這樣瘦!百多里路,居然只叫兩個人跟車!若是有個好歹,舅舅豈不是要心疼死?!」
文怡聽得流淚,道:「都是外甥女兒的罪過,叫舅舅如此擔心。家中男女僕婦只有三人,派了兩人跟車,祖母身邊只剩了一位趙嬤嬤侍候,還是嬤嬤到別家嬸嬸處求了一個媳婦子來幫襯,外甥女兒才放心出門的。這原怪不得祖母。」
聶家昌吃了一驚:「那年我去奔喪,你們家明明還有二十來個家僕,怎的只剩下三人?!」
文怡低頭垂淚:「因人口多,開銷太大,家裡進項又少,因此……都遣散了……」
聶家昌還是覺得忿忿,但見外甥女兒面露為難之色,又記起有外人在場,也不多說盧氏老夫人的不是了,只問外甥女兒這些年身體如何,家中可有難處,見了外甥女兒腳邊的包袱,得知是給自己備下的生辰壽禮,驚喜不已:「難為你有這個心,便是空手上門,舅舅心裡也是歡喜的,還帶這些做什麼?!」
文怡正為壽禮狼狽而不好意思,聽到舅舅這麼說,又是難堪,又是感動,小聲道:「舅舅若不嫌棄,外甥女兒想借住兩日,正好趕出件針線活來,補上舅舅的壽禮……」
聶家昌喜出望外,再想不到盧氏老夫人肯放外甥女兒過來小住,忙道:「要住就多住幾天!叫你舅母好生給你補補!」說罷叫過一個丫環:「阿櫻,快侍候表小姐上車。」又柔聲對文怡道:「好孩子,今晚進不了城了,咱們在前頭莊上歇一夜,明早再走。舅舅已叫人去那裡租房子,等我們過去,地方也打掃乾淨了,今晚陪舅舅說說話,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的。」
文怡笑着應下,想起黑衣少年那邊,轉頭望去,看到他和朋友說話,回頭向自己看了一眼,微笑着點點頭,便又轉過頭去。文怡心中有種悵然若失之感,繼而警醒,心中念了幾句佛,便由阿櫻攙扶着,上了馬車。
羅明敏看着文怡上了馬車,回過頭對朋友笑道:「小柳,方才去報信時,看到那壞掉的馬車,我才發現,原來這小姑娘是平陽顧氏的女兒。該不會……是你家那位長輩的侄女兒吧?」
「小柳」笑了笑,淡淡地道:「她是顧氏旁枝,應該是六房的女兒,就是前些日子在康城時,二姑姑提到的那一家。」
羅明敏吃了一驚:「不會吧?就是……那一位?!」他眨眨眼,「瞧這小小的個頭,又是瘦弱人兒,一點都看不出是你姑姑口中端莊大氣又聰慧知禮的姑娘。你沒弄錯吧?」
「小柳」搖搖頭:「已經問過了,是她自己說,出身顧氏宣和堂,還有哪一家?只是……」他頓了頓,「方才……她問起我們的姓氏名諱,說是日後致謝,我並沒有報上真名,只說是姓柳名觀海,用的是你們幾個玩笑時給我取的號。你可別露餡了。」
羅明敏面露古怪之色,苦笑道:「你怎的不早說?!這聶家兒子就是聶珩那個病潘安,跟咱們在康城書院同窗過兩年的,方才見面,我早就把你也同行的事告訴他了,他是顧家小姑娘的表兄吧?!哪裡瞞得住?!東行兄,你又不是見不得人,瞞她做什麼?!」
柳東行撫額苦笑:「這可……麻煩了,要是消息傳回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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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下榻農莊
更新時間2010-12-4
19:02:00
字數:4049
文怡由舅舅護送着來到山邊的莊子,下榻在一戶殷實人家的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