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迷霧 - 第2章

哈蘭·科本



  摺疊椅已經被其他父母全部坐完了。我站在後面,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入口處的牆上貼着入館規則,而且隨處可見那些惱人的逗趣的警句,如「別說天空就是盡頭,因為月亮上已經有了腳印」。午餐桌已經被摺疊起來放到後面。我靠在一張桌子上,感覺到鋼鐵和金屬的涼意。從我們小時候起,小學體育館的樣子就沒改變過。現在只是覺得它們變小了。我指着那些家長說:「這裡的攝像機比孩子還多。」

  格蕾塔點點頭。

  「而且,那些父母們,他們把什麼都拍下來。我的意思是說,什麼都拍。他們拍這些東西做什麼啊?難道真的會有人從頭到尾看這些錄像?」

  「你不看?」

  「我寧願生孩子。」

  她笑起來:「不,你不會生。」

  「好啦,是的,可能不會。但我們不是都在MTV的年代長大的嗎?快速切換不同畫面,還有許多種不同的角度。但就這樣把這些都拍下來,還硬要放給朋友或家入看……」

  門開了。那兩個男人一踏進體育館,我就看出他們是警察。儘管我的經驗並不豐富,也一眼就能看出這點。順便說一下,我是埃塞克斯郡公訴檢察官,暴力事件猖獗的紐瓦克市(Newark)就位於這個郡。電視裡有些東西的確表現得沒錯。比如,大多數警察的穿着方式就很奇怪,里奇伍德市(Ridgewood)富庶郊區的父親們是不會那樣穿着的。我們不會穿西裝來看孩子進行准運動表演。我們都穿燈芯絨褲子或者牛仔褲,上身是丁恤,外面套件V領毛衣。這兩個人穿着極不合身的西裝,是一種很難看的棕色,讓我想起被暴雨沖刷過的木塊。

  他們表情嚴肅地掃視着體育館。我認識這個地區大部分警察,但卻不認識這兩個人。這讓我有些心煩意亂。有什麼事情不對勁。當然,我知道自己沒做過什麼,但心裡仍然有一點那種「我是無辜的但仍然感覺有罪」的感覺。

  妻姐格蕾塔和丈夫鮑勃有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麥迪遜六歲,和我女兒卡拉在同一個班。格蕾塔和鮑勃一直對我幫助很大。我妻子簡——格蕾塔的妹妹——去世之後,他們把家搬到了里奇伍德節。儘管格蕾塔說他們一直打算搬過來,但我表示懷疑。不過,我仍然非常感謝他們,因此沒怎麼追問原因。我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他們,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通常,其他父親們都會和我一樣,站在後面觀看,但由於這次比賽是在白天,因此,我身邊的人不多。母親們都非常喜歡我,只有一位例外。她現在正舉着攝像機,對我怒目而視,因為她偷聽到了我剛才那番關於攝像機的廢話。當然,她們喜歡的也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做的事。我妻子五年前就去世了,我獨自撫養女兒。城裡也有其他單親父母,大多數是離婚媽媽,但我卻最受青睞。如果我忘記寫便條,或者不能按時去接女兒,或者把她的午餐忘在接待台上了,其他母親們或者學校教職工們都會主動幫忙。她們覺得我這個大男人表現出無助顯得很可愛。但如果某位單親母親像我這樣,不僅不會有人去幫她,那些年長母親們反而還會看不起她。

  孩子們繼續在運動場上翻筋斗或者說摔跤,看你怎洋理解。我看着卡拉。她正全神貫注,做得還不錯,但我懷疑她仍然遺傳了找這個父親的不協調性。有運動隊的高中女生在幫助訓練。那錢女孩子都大了,可能十七八歲。卡拉嘗試翻筋斗時,有個女孩子負責幫助她,這女孩子讓我想起了妹妹。妹妹卡米爾死時大約就這麼大,十幾歲。這些媒介的存在讓我永遠不會忘記妹妹。但可能這也是件好事。

  如果妹妹活到現在,也快四十歲了,至少和這裡的大多數母親年齡相近。這樣想的確很奇怪。在我眼裡,卡米爾一直只有十幾歲。很難想象她現在會在哪裡,或者說她現在應該在哪裡。她會不會也像這些母親們一樣,正坐在這樣的一張椅子上,臉上掛着那種「我首先是母親」的開心笑容,忙着為她的孩子錄像呢?我很想知道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但我能看到的仍然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少女。

  也許我對死亡想得太多,但妹妹被害與妻子早逝之間有着巨大的區別。我遭遇過的第一次死亡,妹妹的死,讓我走上了現在的工作崗位,確定了我的事業軌跡。我可以在法庭上捍衛正義。我能。我想讓世界變得更安全;我想把害人之人關進監獄;我想讓其他家庭得到我的家庭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的東西——團圓。

  對我遭遇過的第二次死亡,妻子的死,我顯得那麼無助,把一切搞得那麼糟。無論我現在怎樣做,也永遠不可能彌補。

  校長在她那張口紅塗得太多的嘴唇上掛上那種故作關心的笑容,往兩個警察的方向走去,想和他們說話。但那兩個男人卻幾乎沒正眼看她。我觀察着他們的眼神。那個髙個警察,當然是頭,看到我,把目光定格在我臉上。我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對視了一會兒。他非常非常輕地將頭偏了一下,意思是讓我從這個充滿歡笑聲和打鬧聲的避風港里出去。我同樣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到哪裡去?」格蕾塔問。

  我不想說難聽的話,但格蕾塔就是那種丑姐姐的角色。她和我已經逝去的漂亮新娘長得很像,可以看出她們是同一對父母的孩子。但簡身上的一切長到格蕾塔身上好像就沒那麼受看。我妻子的鼻子挺直,但不知怎麼回事,這好像讓她看上去更性感了。格蕾塔的鼻子也挺直,但看起來太大。我妻子的兩隻眼睛分得較開,讓她平添了一坤異國風味。但格蕾塔那兩隻分得很開的眼睛卻讓她看上去有點奸詐。

  「不知道。」我說。

  「公事?」

  「可能。」

  她望望那兩位可能是警察的人,然後又看着我:「我準備帶麥迪遜去餐廳吃午飯。你想讓我把卡拉也帶去嗎?」

  「當然,那太好了。」

  「放學以後我也可以接她。」

  我點點頭:「可能需要你幫忙接一下。」

  然後,格蕾塔在我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這是她很少有的舉動。我舉步向外走。孩子們的歡笑聲在我身後迴蕩。我打開門,走進走廊。那兩個警察跟在我後面。學校走廊好像也千篇一律,幾乎都有一種好像鬧鬼的房子裡才有的回聲,一種奇怪的半安靜狀態,還有一種微弱但很明顯的氣味,既能起到撫慰作用,也能讓人焦慮不安。

  「你是保羅?科普蘭嗎?」那個高個子問道。

  「是。」

  他看了看那個矮個子同伴。矮個子胖乎乎的,好像沒有脖子,腦袋像塊煤渣磚。除此之外,他的皮膚還很粗糙。走廊轉角那邊走過來一群孩子,可能是四年級學生。他們的臉看上去紅撲撲的,可能剛從操場上回來。他們從我們身邊走過,他們的老師跟在後面,疲憊不堪的樣子。她生硬地沖我們笑笑。

  「也許我們應該到外面去談。」高個子說。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們找我幹什麼。我問心無愧,但經驗告訴我,只要警察來找你,肯定不會像表面上那樣沒事。而且,這還與我正在處理的那個頭條新聞案子無關。如果是那個案子的事,他們會給我辦公室打電話。我的移動電話或黑莓手機會收到消息。

  不,他們到這裡來一定有其他事,與我個人有關的事。

  不過,我仍然知道,我沒做過什麼錯事。但我在工作中已經看到過各種嫌疑犯,見識過各種反應。說出來可能會讓你大吃一驚。比如,警察抓到重大嫌疑犯時,通常將他們長時間關押在審訊室里。你可能會認為,做賊心虛的人可能會翻牆逃跑。但實際上,很多時候情況正好相反。最坐立不安和緊張的,恰恰是那些無辜的人。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關在那裡,不知道警察會錯誤地認為他們做過什麼不法之事。而那錢有罪之人往往會呼呼大睡。

  我們走到外面。陽光明媚。高個子斜眼看看天空,抬起一隻手遮住眼睛。煤渣磚任由太陽照在臉上。

  「我是塔克·約克警探,」高個子說着拿出聱徽。然後,他又指着煤渣磚說,「這是唐·狄龍醬探。」

  狄龍也拿出他的證件。他們都把證件出示給我看。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造幾個這樣的假證件有多難嗎?「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嗎?」我問。

  「請告訴我們,你昨晚在哪裡?」約克問。

  聽到這樣的問題,警報應該立即響起。我應該立即提醒他們我是誰,並告訴他們,沒有律師在場,我不會回答任何問題。但我就是律師,而且是個非常棒的律師。當然,如果你不表現得像個律師,那只會讓你顯得更蠢,而不是更聰明。但我也是個人。儘管我並不缺乏和警察打交道的經驗,但如果受到警察盤問,我仍然想取悅他們。那是一種情不自禁的本能。

  「我在家。」

  「有誰能證明嗎?」

  「我女兒。」

  約克和狄龍回頭看看學校。「那個在裡面翻筋斗的小女孩?」

  「是的。」

  「還有別人嗎?」

  「我想沒有。怎麼啦?」

  之前,一直是約克在問,我在答。現在,他沒理會我的問題。「你認識一個叫馬諾洛·聖地亞哥的人嗎?」

  「不認識。」

  「你肯定?」

  「非常肯定。」

  「為什麼非常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