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筐下的陰謀 - 第8章
哈蘭·科本
五分鐘後,單手跳投的隊伍解散了,大家開始自由練習。米隆瞥了一眼看台,想找傑西卡。她是不難被找出來的。她就像被明燈照耀着,突出在前,而其他的觀眾卻向後退去,就好像她是達·芬奇,而其他人的臉都只不過是像框。傑西卡沖他笑着,他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他有些驚奇地意識到這是傑西卡在非正規比賽之外第一次看他正式比賽,他倆是在米隆受傷前三個星期認識的,這個想法讓他暫時停下了練習。記起來了,有那麼一小會兒,他被思緒帶回到了從前。他渾身允滿內疚和痛苦,直到一個球從籃板上歪歪斜斜地掉下來,打在他的頭上。但那些想法卻仍留在他腦海里:我欠格里格的。
哨聲響了,球員們走到凳子邊。沃爾什教練不假思索老調重彈起來,然後又確保每個隊員知道自己要釘的人是誰。球員們點點頭,卻並不在聽。TC依舊閃爍着光芒。適合於比賽的一張臉,米隆希望如此,但並不真的確信。他還觀察了一下利昂·懷特,他是格里格平時的室友,也是他球隊裡最親密的朋友聚在一起的隊員們散開了。兩支球隊的隊員都向場中央走過去,相互握手或擊掌致意。一旦來到這裡,雙方的隊員就開始到處尋找自己要釘的人,因為三十秒鐘前誰也沒好好聽。雙方的教練都站了起來,大聲喊着防守部署的命令,直到籃球被無情地拋人了空中。
一般看來,籃球就是優勢互換的一場遊戲,它讓雙方勢均力敵,直到最後的幾分鐘,但今晚並非如此。龍之隊一路領先,一節後他們已領先十二分,半場後領先二十一分。第三節後已超出二十六分。米隆開始緊張起來。這樣的大比分領先足以要讓他上場了。他沒料到這個。他一方面還暗暗為凱爾特人隊加油,希望他們能撐得住,捲土重來,好使他的屁股一直放在鋁製的椅子上。但沒門兒。還剩四分鐘的時候,龍之隊已領先二十八分了。沃爾什教練瞟了一眼下方的凳子。十二個隊員中有九個已經上過場了。沃爾什向雄鮭龜嘀咕了幾句。雄鮭魚點點頭,然後走到発子邊,在米隆面前停丫下來。米隆感覺到了自己胸口處心臟的跳動。
「教練準備讓隊員都離開凳子,」他說,「他想知道你願不願意上場。」
「他想怎樣就怎樣唄。」米隆回答,但他發出的無聲訊息是不,不,不。但他不能告訴他們,這不是他的本性,他得當一個好圬,「球隊第一」先生,「如果教練要我飛身撲彈我就飛身撲彈」先生,他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暫停時間到了,沃爾什又往下看了一眼凳子。「哥頓!雷利!你們倆上,換科林斯和約翰遜!」
米隆鬆了一了口氣。接着他就為自己感到如此放鬆而發瘋。你是什麼樣的賽手呀?他問自己。什麼樣的人才會願意賴在板凳上呢?接着,他想到了他的真正任務,臉上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耳光。
他不是來這兒打球的。
他想的都是些什麼呢?他是來這兒找格里格·唐寧的。打球只是為了做掩護,沒別的了。就像警察那樣。一個人為了做臥底假裝是個販毒的,並不表示他真是個販毒的。這道理也同樣適用於此。米隆假裝是個打籃球的,他並不真的就是個打籃球的。
這想法一點都不讓人舒服。
三十秒鐘後,這想法又冒出來了。它讓米隆的胸膛充滿了恐懼。
是一個聲音觸動了這個想法,一個壓倒眾多聲音的酒鬼的聲音,一個與球迷的尖叫完全脫離的、截然不同的、低沉的聲音:「嘿,沃爾什,你為什麼不讓波利塔上?」
米隆感到自已的胃在往下沉。他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以前也曾看到過,雖然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過。他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是啊!」另一個聲音也來湊熱鬧。「讓我們看看新人的表現!」
更多的聲音附和起來。
開始了,觀眾站到了失敗者的身後,但不是以一種善良的方式,不是以一種積極的方式,而是竭盡其公然地施恩和嘲弄之所能。到了「善待替補隊員」的時間了,我們已經贏了,現在我們需要找點樂子了。
又多了幾聲叫米隆的,然後……是齊聲歡呼。開始時聲音很低,但漸漸高漲起來。更加高漲。「我們要米隆!我們要米隆!」米隆努力不表現得蠶頭喪氣。他假裝沒聽見,好像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球場上,他希望自己的臉沒變紅。歡呼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快,最後融為一個詞,不斷地電復,還夾雜着大笑聲:「米隆!米隆!米隆!」
他得平息這浪潮,只有一個辦法,他看了一下時間,還有三分鐘。他得上場。他知道那樣做並不能最終了事,但至少能暫時平息一下觀眾的情緒。他向下看了看凳子處。雄鮭魚也回看了他一眼。米隆點點頭。雄鮭魚向沃爾什靠過去,低語了兒句。沃爾什沒有站起身,他只是叫了聲:「波利塔上,換卡麥隆。」
米隆咽了一下口水,站起身來。觀眾突然開始大聲起鬨。他邊向記分員的桌子走去,邊擦若汗。他的腿發僵,好像被什麼東柙夾住了。他向記分員示意,記分員點點頭,吹響了哨子。米隆走上場去,他指指卡麥隆,卡麥隆走下來。「克萊文。」他說。這是米隆要釘防的人的名字。
「現在換鮑伯·卡麥隆的是,」大喇叭開始說道,「34號。米隆·波利塔!」
觀眾席整個地發狂了。喇叭聲,口哨聲,叫喊聲,大笑聲。也許有人會認為他們是在為他叫好,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為他叫好,就像你為一個馬戲團的小丑叫好一樣。他們在等着種種他的醜樣和咒罵。波利塔是他們的小人兒!
米隆走上場去,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首次在NBA中亮相。
比賽結束前,他碰過五次球,每次他都受到人們的喝(倒)彩。他只投了一次籃,是在三分線裡面一點點的地方投的。他幾乎都不想投的,他知道無論什麼結果,觀眾都會反應強烈的,但有些事情是太自然,沒有清醒的思考,球唰地一聲就入籃了。現在只剩下三十秒鐘了,謝天謝地,大多數人都看夠了,開始找他們的車子去了。嘲弄的掌聲已經不多了。但在米隆觸摸到球的幾秒鐘里,當他的手指摸到球面的溝槽,當他曲肘將球托到離掌心和額頭均有半英寸遠,當他的手臂由彎曲變為直線,當他的手腕轉動演變為正對前方的曲線,當他的手指順着球的表面跳躍,創造出一個理想的下旋球時,米隆的心裡只有他自己。他的眼睛盯着籃框,只有籃框,他從不看球是如何畫出弧線向籃圈飛去的。在那幾秒鐘里,只有米隆和籃框還有籃球,所有的感覺都很對路子。
賽後的休息室里,氣氛一點都不活躍。米隆見到了所有的球員,除了TC和格里格的宰友利昂·懷特——他最想接近的一個人。名人嘛,他還不能太性急,否則弄巧成拙。也許明天吧,他再試試看。
他脫下球服。膝蓋開始發硬,好像所有的肌腱都被人拉緊了。他放上一個冰袋,並用一條可伸縮的膠帶把它裹緊他一瘸-拐地走去淋浴,擦乾後出來,他剛剛穿好衣服,就發現TC正站在他面前。
米隆抬起頭看着。TC已經把他各式各樣穿孔的首飾佩戴就位。當然,耳朵上,一邊戴了三個,另一邊戴了四個。鼻子上有一個。他下身穿一條黑色皮褲,上面套了一條半截長的網眼短背心,讓人可以好好欣賞一下他左乳頭上的一個環和肚臍眼裡的一個環。米隆想不出來那些文身都是什麼意思,它們看上去龍飛鳳舞的。TC現在戴上了墨鏡,是四周有粗框的那種。
「你的珠寶商一定會送給你一張頂頂漂亮的聖誕卡。」米隆說。TC伸出舌頭,露出舌尖附近的另一隻環,以此作為回答。米隆兒乎要格格笑出聲。他的這種反應使TC看上去很得意。
「你新來的(TC為黑人,原作者在描述他說話時,採用了不規範的用詞和語法。——譯註),對嗎?」TC問。
「是的。」米隆伸出手。「米隆·波利塔。」
TC並沒有在乎他伸出的手。「你先得挨一頓揍。」
「什麼?」
其他幾個球員開始嘻嘻笑起來。
「挨揍?」米隆重複了一遍。
「是啊。你是新來的人,對吧?」
「對。」
「那你就得挨揍。」
更多的嬉笑聲。
「好,」米隆說。「挨揍。」
「這就對了。」TC點點頭,打着響指,指指米隆,然後走了。
米隆換好衣服。挨揍?
傑西卡正在休息室外面等他。當他走近她時,她沖他笑着,他也回以微笑,感覺自己樣子很蠢。,她擁抱了他,然後輕輕一吻。他聞到她頭髮的味道。「安波羅西亞」牌。
「啊,」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這是不是太過甜蜜了點?」
是奧德麗·威爾森。
「別理她,」米隆說,「她是個反基督徒。」
「太晚了,」奧德麗說。她把她的手插人傑西卡的胳膊,「傑絲(傑西卡的暱稱——譯註)和我現在要去喝上幾杯,談談過去的好時光,諸如此類的事情。」
「天哪,你真是恬不知恥。」他轉向傑西卡。「什麼也別對她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啊。」
「很好,」米隆說,「那麼我們馬上去哪兒?」
「我們哪兒也不去。」傑西卡說。她用大拇指向身後不意廠一下。溫正靠着牆站着,完全一副安靜閒適的樣子。「他說會很忙的。」
「喔。」米隆看着不遠處的溫。溫點點頭。米隆道了歉,然後從人群中擠身過去。
溫開門見山地說道格里格最後一次的現金交易是他失蹤那天夜裡十一點零三分在一個自動取款機上進行的。」
「在哪兒?」
「在曼哈頓。西區第18大街附近的一個化工銀行。」
「有道理,」米隆說,「格里格9點18分接到卡拉的電話,卡拉跟他說在後窩棚和她見面,所以他開車進了城,在和她見面之前先取了錢。」
溫白了他一眼:「謝謝你做出了明確無誤的分析。」
「真的,這是天分。」
「是的,我知道,」溫說,「再接着摸下去,那個自動取款機周圍四個街區內一共有八個餐館。我把搜索的範圍限定在這個區域內。八個餐館中只有兩個有那種叫做『後窩棚』的。其他幾個有餐桌或是其他用餐設施,但是後面沒有窩棚。這是那些餐廳的名字。」
米隆花了好久才憋住沒有問溫是怎麼做成這些事的。「你要我開車去嗎?」
「我不能去。」溫說。
「為什麼不能去?」
「我要外出兒天。」
「什麼時候?」
「一小吋後我從紐阿克機場出發。」溫說。
「這有些突然。」
溫沒有回答,兩個男人向運動員進出口走去。五個孩子跑向米隆,向他索要簽名。米隆樂意幫他們的忙。一個看上去十歲左右的孩子拿回紙後,眯起眼睛看了看米隆的潦草字跡,然後問道:「他到底是誰?」
另一個孩子答道:「那個替補隊員吧。」
「嘿!」溫怒斥道,「這是你們的替補先生。」
米隆看着他謝謝溫做了一個不用客氣的手勢。
第一個孩子看看溫:「你是什麼人?」
「我是德懷特·D·艾森豪威爾。」溫說。
「誰?」
溫攤開雙手。「我們可愛的年輕一代喲。」他走開了,再沒說一句話。溫不擅長和人道別。米隆走向他的車。當他把鑰匙插進車門時,他感到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是TC。他用一個戴着比一套「嘉寶家族團聚」更多首飾的手指指向米隆。「記住了。」他說。米隆點點頭。「挨揍。」
「完全正確。」
然後,他也走了。
第七章
米隆來到麥克杜加爾酒吧——溫所列名單中的第一個酒吧。後窩棚是空的,他就進去了。他在裡面坐了一會兒,希望有某種來自內心的力量能告訴他這裡是否就是格里格和卡拉約見的地方。可他什麼也感覺不到——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的答案。也許他該組織一場降神會。
女招待慢慢騰騰地走了過來,好像走過地板要花的力氣就和走過厚厚的雪地所花的力氣一樣多,而且還得給她一點報酬似的。米隆用專屬於他的微笑向她招呼了一下。像基督教里的石板雕像——友好卻充滿鬼怪味。難怪傑克·尼科爾森的模特兒就是友好又充滿鬼怪味的。
「嗨。」他說。
她放下一隻羅林羅克紙板托盤。「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她問道,同時試圖揚起一種友好的調子,可卻沒維持住多久就掉了下來。在曼哈頓,你難得能找到一個態度友好的酒吧招待,除非是像「TC1星期五」或「本尼干」之類的連鎖店中那些「重獲新生」的女招待們,她們會告訴你她們的名字,還會告訴你她們是你的「服務生」,好像你會錯把她們當成別的什麼,比如「法律顧問」或者「醫療保健員」之類的。
「有『喲嗬』嗎?」米隆問。
「有什麼?」
「沒關係。啤酒有嗎?」
她白了他一眼。「什麼牌兒的?」
講究細膩品味在這裡並不湊效。「你喜歡籃球嗎?」他問她。
聳肩。
「你知道格里格·唐寧在哪裡嗎?」
點頭。
「是他告訴我這個地方的,」米隆說,「格里格說他那天晚上來過這裡的。」
眨眼。
「你上星期六來上班了嗎?」
點頭。
「同樣的台子?我是說,這個窩棚?」
更快的點頭。開始不耐煩了。
「你看到他了嗎?」
「不。我有客人。麥克洛卜牌怎麼樣?」
米隆看看手錶,假裝嚇了一跳:「哇,看看幾點了。我得走了。」他付給她兩美元。「謝謝你的招待。」
名單上的下一個酒吧叫「瑞士莎麗」,還沒關門,一個低級酒吧。貼的牆紙會引你上當,以為酒吧是用木料裝飾的;如果牆紙不是在很多地方都剝落的話,這種效果會更好一點。壁爐里有一根冒着火星、發出聖誕光芒的木頭,很難給整個屋子一種人們希望的滑雪屋似的溫暖。出於某種原因,酒吧正中間放了一個迪斯科閃光球。沒有舞池,沒有燈光,只有迪斯科閃光球——可信可靠的「瑞士莎麗」的又一佐證,米隆總結道。屋子裡有一種變質的味道,是潑撒出的啤酒和一絲可能是嘔吐的混合氣味,是只有某些酒吧或大學生聯誼會大樓里才有的味道,是那種慢慢滲進牆裡,像蟑螂—樣最終死亡腐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