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0章

賊道三痴

  又過了幾天,范珍對張原道:「燕客公子這幾日學靜坐,還整日蒙着眼睛,雖然不明說,但顯然是學介子少爺,不知究竟是何緣故?」

  張原笑道:「三兄那天聽我說心靜生智,耳聽更勝目視,聽書記得更牢,想必是這個緣故。」

  范、詹二人都笑。

  范珍看着張原半眯着眼睛的樣子,這十五歲的少年去掉眼罩看上去容貌清雅,但還是有些稚澀的,只是神態口氣依然穩健冷靜,范珍心想:「難道真有這種事,聽書能記得更牢?不過這少年倒真是過耳成誦。」

  張原從范、詹二人處了解到,想要考童生、考秀才,必讀的書如下:

  《四書集注》、《孝經》、《小學》、《五經》傳注、《周禮》、《儀禮》、《春秋三傳》、《國語》、《戰國策》、《性理》、《文選》、《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初步估計,熟讀這些書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然後從五經中選取一經作為本經,縣考、府考都從本經出題,張原為自己選的本經就是《春秋》,三十卷的《春秋經傳集解》他已經聽范、詹二人讀完,也已記憶於心,只是沒想到還要讀那麼多的書,這童生、秀才真不是那麼容易考的啊。

  卻聽范珍又道:「也有取巧考上秀才的,別的書都不讀,只讀《四書集注》和本經,然後揣摩八股時文,考中的也有不少,嘿嘿,這等不學無術的秀才,還不如我和老詹。」

  第十章

一樹梨花壓海棠

  《四書集注》和《五經》傳注張原已經聽過一遍,其他的《國語》、《戰國策》四百年後就讀過,既然要專治《春秋》,那麼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楊士勛的《春秋榖梁傳疏》不可不讀,張原家裡並沒有這兩部書,托范珍從西張借來讀給他聽。

  已經是農曆七月上旬,張原的眼睛恢復得差不多了,他曾經嘗試過,自己看一頁書和聽人讀一頁書,記憶效果大不一樣,自己看書只能記住一小半,而聽一遍卻能記住十之八九——

  張原心想:「看來老天爺是要我一輩子養眼啊,也好,過目成誦不稀奇,過耳不忘才難得,只是我身邊得常備兩個能讀書給我聽的人,老范、老詹不長久,得另外物色,嗯,紅袖添香夜聽書似乎不錯,可我還小,也沒銀子,慢慢來,從長計議吧。」

  張原一家對張原的改變似乎並不詫異,張母呂氏認為兒子是經歷了眼疾之苦變得懂事了,而與張原朝夕相處的小奚奴武陵只覺得快活,他喜歡現在的少爺,兩次把西張的燕客公子整得灰頭土臉,真是暢快啊,十歲的兔亭可以無視,伊亭呢,不識字,沒覺得讀書與不讀書的少爺有什麼區別,至於張大春、張彩父子,他們尚未領教介子少爺的手段。

  七月初七乞巧節這日午後,張原正在書房裡聽范、詹二人為他誦讀《春秋繁露》,聽到後園小門有人在拍門,從後門進出的一般都是圖方便的婢僕下人,張原便讓武陵去看看是誰?

  不一會兒,武陵領着一個十七、八歲容貌娟秀的婢女來了,這婢女跪在書房外,哀哀哭泣道:「介子少爺,小婢求介子少爺——」

  這婢女一開口,張原就辨出這是當日跟着張萼來作賭注的那個美婢,問:「什麼事?」

  張母呂氏也聽到後園有人敲門,讓大丫頭伊亭過來看看,伊亭一看跪在少爺書房外的這個西張婢女,奇道:「咦,秋菱,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個秋菱平時很神氣,伊亭在投醪河邊洗衣服,她有時會站在河岸垂柳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與伊亭閒話,有一次還故意與伊亭比誰的手好看,伊亭一年四季都要下水洗衣服的,手自然粗糙,哪有秋菱的手細嫩,但伊亭也不是好惹的,回敬道:「我是辛苦一點,但從沒挨過打,我家太太對下人好。」秋菱惱羞成怒,再也不睬伊亭了——

  而這時的秋菱顯然神氣不起來了,哭哭啼啼道:「伊亭姐,幫我求求介子少爺吧,我家公子要把我送給看門的老蒼頭。」

  范珍忍不住笑出聲來,對張原道:「是這麼回事,燕客公子學介子少爺蒙眼靜坐了幾天,似乎未見生智,讓人讀書給他聽,卻越聽越心躁,這個秋菱也不知怎麼惹到燕客公子了,三天兩頭挨打,不過送給看門老蒼頭的事范某卻未聽說——」

  跪在門檻外的秋菱接口道:「就是早間的事,三公子命小婢晚邊就與老蒼頭成親。」

  范珍笑道:「是那個姓吳的老蒼頭嗎,六十多歲了,一樹梨花壓海棠啊。」說着還「嘖嘖」兩聲,似甚艷羨。

  秋菱哭道:「小婢求求介子少爺——」

  伊亭道:「這可奇了,燕客公子要把你配給下人,你來求我家少爺做什麼!」

  秋菱道:「燕客公子曾與介子少爺有賭約,小婢——小婢情願服侍介子少爺。」

  張原一聽這話,心裡頗不舒服:「這個秋菱當日聽張萼說要把她輸給我,連叫着不要不要,到今日要被張萼送給吳老蒼頭了,才想着來東張,嘿嘿,我張介子就只比老吳頭強點?」搖頭道:「我不要你服侍。」

  秋菱大哭道:「介子少爺,求你救救小婢吧,那老蒼頭又老又丑也就罷了,還一身的疥瘡,小婢寧死也不嫁他,求求介子少爺,只有介子少爺能讓三公子回心轉意,求求少爺了。」

  范珍奇怪地問:「什麼賭約?」

  秋菱這時也顧不得了,把當日張萼輸給張原的事說了出來。

  范珍、詹士元二人面面相覷,心道難怪燕客公子那日撒酒瘋,原來是有這麼一樁大鬱悶事。

  范珍笑道:「此婢言語可憐,與那吳蒼頭也的確不般配,介子少爺若能把她從三公子處要來,那也是一樁美事。」

  張原覷眼看那個秋菱,雖有幾分姿色,也只是俗艷,而且嫌貧愛富太勢利,他沒什麼興趣,搖頭道:「我不要她服侍——武陵,送她走。」

  「且慢,」范珍朝張原一揖:「介子少爺,借一步說話。」

  詹士元明白范珍的心意,笑道:「在下先回去了,范兄留下與介子少爺長談吧。」

  詹士元走後,書房裡只有張原與范珍二人,范珍朝張原深深一揖,低聲道:「好教少爺得知,范某內人早逝,一直未續弦,若少爺能讓三公子將秋菱許給我為妾,那范某感激不盡。」

  張原微笑着打量這個范珍,年近五十,山羊鬍子,清清瘦瘦,嗯,不錯,君子成人之美,這樣的善事做做無妨,說道:「那我試試。」

  范珍大喜,連連道謝。

  張原便把秋菱叫進來,說了范先生意欲娶她為妾,問秋菱意下如何?

  秋菱就怕配給又老又丑又腌臢的老吳頭,而且要面對西張那些婢僕的鄙夷,臉全丟光了,還不如死掉的好,這范清客斯斯文文,雖然年齡也不小了,但與老吳頭相比那卻好得多了,哪有不答應的。

  張原當即寫了一封書帖,就讓秋菱回去交給張萼,秋菱畏縮不敢去,張原道:「事成與不成,就在這書帖。」秋菱這才接了書帖回西張去了。

  張原道:「范先生,時辰還早,請范先生把這第七卷念完吧。」

  范珍便開始念書,大約念了十餘頁,就聽張彩來報,西張三公子來了。

  范珍心道:「果然是召之即來啊。」

  卻聽張原道:「范先生先到側室暫避一下,我也要給我三兄留點顏面不是。」

  范珍暗暗點頭,這個張原為人處事真不像是十五歲的少年啊,如此的氣度和城府,絕非池中物。

  ……

  張萼來到書房,見只有張原一人,心下一松,氣色頓緩,拱拱手,問:「介子,喚我何事?」

  張原道:「三兄請坐,我有一事與三兄商量。」

  張萼見張原言語客氣,心下歡喜,道:「好說好說,介子有何事?」

  張原道:「聽說三兄要把秋菱送給看門的吳老蒼頭,那秋菱跑到我這裡哭哭啼啼,說寧願服侍我也絕不嫁那老吳頭,這樣看來,我張介子比那老吳頭還是更討美人歡心一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