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1章
賊道三痴
張原道:「嗯,送我吧,怎麼也要勝過那老吳頭啊。」
張萼笑道:「那好,等下就讓她過來,介子,我要先與你下一局棋。」
張原依舊蒙眼與張萼下棋,對局結果是,張原又勝了。
張萼現在對這個小他半歲的族弟已經有點佩服了,說道:「介子,明日我與你下圍棋,你還敢蒙眼與我對弈否?」
象棋能下盲棋的人不少,但圍棋千變萬化、子數繁多,沒有聽說誰能蒙目對弈的。
張原道:「試試無妨。」
張萼道:「好,明日見。」
當日傍晚,秋菱過來了,帶來了她的奴契,有張萼的背書。
第十一章
竹亭、盲棋、看雨
拱橋下的那座小竹亭早已建好,因為張萼最近蒙目靜坐,一直沒去看那亭子,所幸也沒下過大雨,亭子還沒被河水沖走,送來秋菱的次日午後,張萼讓聲伎王可餐來請張原來拱橋下竹亭對弈。
這日天氣尤為悶熱,秋老虎啊,遠處天邊有灰色雲層在堆積,都已立秋了,天還這麼熱,實在是反常,估計晚邊會有一場暴雨。
張原來到拱橋下就摘掉了眼罩,眼罩不是墨鏡,老戴着不舒服的,誰願意昏天黑地摸索啊。
「哈哈,介子。」
張萼大笑着迎過來,見張原身邊隨侍的還是小奚奴武陵,便道:「怎麼還是小武跟着,秋菱呢?」
沒等張原回答,又湊近低笑道:「介子,那美婢服侍得可好?」
張原笑道:「什麼美婢,讓你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我看着就倒胃口,已經轉手送給范珍了。」
張萼一愣:「就送人了!介子你比我還敗家啊,那樣一個妙齡婢女少說也要百把兩銀子,身上有些淤青何妨,養幾天不就白嫩如初了。」
張原道:「不說了,已經送掉了,來,我們下棋。」步入竹亭。
送了就送了,張萼也無所謂,他本就是揮金如土的,花大價錢買來的東西玩厭了隨手丟棄是常有的事,搖着頭道:「秋菱已是你東張的人,你怎麼處置是你的事,就是便宜了老范,秋菱那賤婢床笫之間還是頗肯湊趣的。」跟着進到亭中。
竹亭雖小但雅致,是用新斫下來的翠竹搭建的,能嗅到清新的竹香,只是與周遭環境太不搭配,邊上就是河灘碎石,頂上是橋拱,建個竹亭在這裡,實在是不倫不類,但張萼覺得不錯。
一張精緻的黃花梨木棋桌,兩條烏木八足圓凳,棋桌上擺放着千年榧木棋枰和永昌府出產的棋子,對角四個座子已經擺上。
張萼問道:「介子,要不要賭點什麼?」
張原道:「不賭。」
張萼笑笑,也不強求要賭,他現在感興趣的是張原怎麼下盲棋,自堯創圍棋以教其子丹朱以來,就沒有聽說誰能下盲棋的。
猜先,張原執白先行。
張原背過身去,面朝投醪河水,半閉着眼睛,說道:「去位人官。」
這第一手其實就是星位小飛掛,但古棋記譜法就是這麼記的,把圍棋分成四大區域,東北是去位、西北是上位、東南是入位、西南是平位,然後再把十九道用十九個字來標識,這十九個字是「天地人時行官斗方州日冬月閏雉望相生松客」,因為要下盲棋,張原昨晚臨陣磨槍,了解並準備了一下。
張萼點頭道:「好,你還真敢下盲棋。」便拈一顆白子落在「去位人官」那個點上,這是代張原落的子,同時口裡念道:「去位人日」,這是黑子三間低夾。
張原起先還有些忐忑,擔心自己記亂了這複雜的圍棋手數,畢竟圍棋下盲棋是極難的事,即便是職業頂級大棋士也下不了盲棋,據他所知,後世只有一個名叫鮑雲的業餘六段能下盲棋——
幾十手棋過後,張原有了自信,他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棋子的位置,圍棋與象棋不同,圍棋除了棋子被吃,落子後是不能移動的,這相對來說會好記一些,難就難在子數繁多,而且要儘量避免打劫,打劫太複雜了,很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
執黑的張萼卻是越下越吃驚,和象棋一樣,張原的圍棋也是跟他學的,以前張萼要讓張原兩個子,而現在是平手分先,僅僅五十手棋,張萼的黑棋已經盡落下風。
張萼盯着張原的背影撓頭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張原的圍棋怎麼也能這麼犀利?
若說象棋得到一本秘譜揣摩一下、學幾個套路或許能用得上,但圍棋顯然不是靠看看秘譜就能提高棋藝的,看來介子是真的心靜生智、開啟宿慧了,這讓張萼既羨慕又嫉妒,他蒙眼靜坐了小半個月,半點智也沒生,心浮氣躁搞得嘴巴起泡。
……
起風了,堆在天邊的灰暗雲層像吹氣一般膨脹起來,雲層的顏色逐漸變濃變黑,閃電噼啪作響,雷聲隆隆,一場暴雨即將滂沱而下。
有兩個人悄然走下橋來,也到了亭子上,張原背着身子,不知來人是誰,但自從這兩個人的到來,張萼的棋路有了一些變化,下出的棋明顯要比張萼強一些,張萼了解以前張原的棋力,張原也清楚張萼的棋力,以後世的衡量法,張萼棋力相當於業餘弱二段,而現在的張原有業餘強四段的實力,可以讓張萼三個子——
「有人來為張萼支招了,這人棋力大約三段弱。」
張原也不點破,繼續對弈,白棋已呈壓倒性優勢,這時就是聶衛平來了他也不懼。
黑雲籠罩住了整個天空,拱橋下昏暗如暮夜,張萼他們都快看不清棋盤了,腦袋栽在棋盤上盯着看。
張原卻是悠閒,因為擔心熾亮的閃電晃到眼,乾脆閉上眼睛。
突然,「唰」的一聲,由遠而近,好比沙地上走來鴨群,大雨下來了,原本死氣沉沉的投醪河頓時活躍起來,好似一條隱在地表的潛龍,搖頭擺尾開始浮現。
武陵輕聲道:「少爺,這裡不能再待了,很快就會漲水的。」
張萼叫道:「不行,挑燈夜戰也要把這局棋下完。」
張原可不願和張萼這個瘋子磨蹭,說道:「三兄,你們是幾個人戰我一人啊。」
張萼沒出聲,聽到另一個人笑了起來,這人說道:「介子,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你何時學得這一手好棋,只怕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張原轉過身,雨下來之後,天稍微亮了一些,只見張萼身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聲伎潘小妃,另一個是眉目清朗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中等,雙顴微突,下巴稍尖,眼睛極有神。
「啊,是宗子大兄。」
這個宗子大兄不出現,張原就還沒來得及記起,這時現身竹亭,張原的兩世記憶霍然交匯,張岱張宗子,周作人、林語堂、黃裳極推崇的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原讀大學時有個老師就是張岱的崇拜者,說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因為老師極力推薦的緣故,張原也看過不少張岱的小品文,最欣賞的是張岱曠達詼諧的性情,張岱的《自題小像》自嘲道: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