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3章

賊道三痴

  張萼以前來找張原玩耍,有時遇見張母呂氏只是叫聲「伯母好」,就匆匆而過,哪會鞠躬施禮,這時見張岱行禮,也就跟着行禮問安,所以說張萼是被他母親王夫人寵壞了的。

  張母呂氏含笑道:「宗子何時回來的?快進來,快進來,避避雨。」

  張原與張岱、張萼來到西樓書房坐定,武陵上茶,張岱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小口,眉頭微皺,沒說什麼,但也不肯再喝,顯然是嫌張原家的茶太劣。

  張原微微一笑,心道:「張宗子,你還嫌我家茶劣,我可知道你的底細,你少年時享用太過頭了,老來窮困潦倒,竟要親自挑糞灌園,被兩個老妾呼來喝去的使喚——」

  張萼問:「大兄,你和介子先來一局圍棋如何?」

  張岱欣然道:「時辰還早,先對弈一局,再考校介子過耳不忘的本事。」問:「介子,還下盲棋嗎?」

  張原道:「是。」這並非故意藐視張岱,而是因為下盲棋需要非常的專注和耐心,能極大地鍛煉記憶力和想象力。

  張岱頗為不悅,淡淡道:「那好,我就見識一下介子的盲棋。」

  雨還在「嘩嘩」地下着,屋頂窗外,好似急管繁弦,頗助棋興,這局棋下了半個多時辰,張岱執白,終局輸了五子半。

  張岱有些愧恧,偏那張萼又在一邊哈哈大笑道:「大兄也下不過介子啊,哈哈。」

  年少傲氣,張岱麵皮掛不住,負氣道:「介子,再來一局。」

  張原道:「宗子大兄,今日就下到這裡吧,我還要向大兄請教詩書。」

  張岱的心智不是張萼比得了的,略一回想方才的對局,發現自己始終沒有勝機,看來這不是一局的勝負,而是介子的棋力實在是在他之上,再下也定然輸多贏少,更何況是負氣的對局——

  「嗯。」張岱道:「聽說你聽了一遍《春秋經傳集解》就能成誦,那我考考你,文公四年,經傳都記了些什麼?」

  張原背誦道:「四年春,公自至晉。夏,逆婦姜於齊。狄侵齊。秋楚人滅江。晉侯伐秦。衛侯使甯俞來聘。冬十有一月壬寅,夫人風氏薨。」

  這是《春秋》記載的魯文公在位第四年發生的大事,背誦完經文,張原又將《左傳》對這一年大事的解釋朗朗誦出。

  張岱喜道:「一字不差,怎麼以前卻沒看出介子有如此天資!」

  張萼道:「不都說了嗎,介子是得了眼疾後靜坐入神開啟宿慧了。」

  張岱道:「那介子可稱得上是讀書種子了,想必也是要由科舉求功名了?」

  張原毫不含糊地應道:「正是。」

  張萼撇嘴道:「俗!」他覺得自己整天鬥雞走馬不俗。

  張岱笑道:「甲第科名,世上第一艷事,黃榜一出,即使深山窮谷,也無不傳其姓氏,試看天下士子,誰能不俗?」

  張萼道:「我就不俗,我視功名如糞土。」

  張岱搖着頭笑,不和這個堂弟理論,問張原:「介子開始學制藝了沒有?」

  制藝就是時文,就是八股文,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命劉伯溫創製的文體。

  張原道:「正要向大兄請教制藝。」

  張岱道:「你是以《春秋》為本經是吧,我是《詩》,八股文並不難,你把《四書集注》和春秋三傳讀通了,就能學作八股文,只是我輩書生,不能專務八股,那樣眼界小了、心思腐了,將為韓、柳、歐、蘇這些前賢所笑,我極欣賞東坡說的『為文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

  張原點頭稱是,心道:「這是蘇軾《文說》里的話,當然是絕妙的文論,嘿嘿,我算是明白徐文長、陳繼儒、張宗子這些才子為什麼屢試不中了,八股文規矩很多,你才情大發,寫起來萬斛泉涌、滔滔汩汩,肯定要衝破八股的樊籬,那就是破格了,考官要講規矩的,自然不能錄取你。」

  卻聽張岱又道:「時文也有做得好的,王季重、劉啟東都是時文大家,於規矩之中有飛揚文采,兩人都已中了進士。」

  張原問:「王季重就是王思任吧,那劉啟東是誰?」

  王思任也是紹興人,孤傲剛直,豁達詼諧,魯迅曾引用過這位老鄉的一句名言「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地」,至於劉啟東,張原記不起是誰了?

  張萼道:「劉啟東便是劉宗周,一介窮酸。」

  原來就是劉宗周啊,張原「哦」的一聲,劉宗周是晚明儒學大師,開創的蕺山學派很有名,黃宗羲就是劉宗周的學生——

  就聽張岱喝道:「三弟不得無禮,啟東先生是大父都敬重的人。」

  張萼「哼」了一聲,說道:「是他先對我無禮。」

  張岱奇道:「啟東先生怎麼對你無禮了?」

  張萼憤憤道:「他不是在城東大善寺設館授徒嗎,上月大父命我去向他求學,我去了,可半天不到,他就把我趕出來了,對大父說此子不可教也,害我挨大父痛罵——真正氣死我也!」

  張原、張岱都大笑起來,張萼這副輕浮暴躁的紈絝模樣,以嚴謹剛直著稱的劉宗周當然不會收他為徒。

  張萼卻又洋洋得意起來,說道:「那窮酸拒我入門,我也沒讓他好過,當夜我就帶了兩個小廝跑到大善寺,朝他住處窗戶丟石子,還把他的門都給砸了,估計那窮酸唬得屁滾——」看了一眼張原,閉上了嘴。

  張岱連連搖頭,這個堂弟太荒唐,二叔父不在家,大父也管不了他,不過張萼看上去對介子似乎頗為忌憚,這是怎麼回事?

  張原又問張岱童子試的事,張岱道:「童子試的截搭小題難做,縣試、府試、道試都是只考一場,每場做兩篇八股文,縣試、府試是四書題,道試會有五經題,今年童子試早已結束,介子要考就要等到明年了,逢丑、辰、未、戌年進行歲考,寅、巳、申、亥年科考,明年二月先是縣試,然後是四月府試,後年參加提學官的道試。」

  張原心道:「秀才也是三年考一次啊,這還真耽誤不起。」

  張岱又道:「童子試最難,據我所知,大約五十取其一,鄉試三十取一,會試十取一,而我們紹興府文風極盛,讀書人多,生員尤為難考,估計六、七十才取一。」

  這好比向張原當頭潑一盆冷水,六、七十取一,這錄取比率也太低了吧。

  張萼笑嘻嘻道:「介子,知道蜀道難了吧,何如吹笛唱曲、博陸弈棋快活,你有盲棋神技,去武林、去金陵、去廣陵,包管也得一世逍遙,無拘無束,不比做官差。」

  第十四章

兔子,走着瞧

  傍晚時分,雨過天晴,原本蒸籠一般的悶熱一掃而空,竟能感覺到絲絲秋意了,說夏雨如赦書真是一點也沒錯,真讓人如蒙大赦。

  張原送張岱、張萼至三拱橋邊,但見晚霞映空,天清氣朗,渾不見方才電閃雷鳴、急風驟雨的痕跡,只有浮浮漲漲、充塞兩岸的投醪河水顯示着方才那場暴雨的威力。

  雨後空氣清新,張原深吸一口氣,作揖道:「多謝宗子大兄的指教,祝宗子大兄秋闈早傳捷報。」

  張岱笑道:「若秋闈得中,我就得趕赴京城參加明年初的會試了,以後只怕難得與諸弟們一聚了,本月十八,我請族中同輩兄弟游砎園,另外還要請幾位即將同赴鄉試的本縣同學,可餐班聲伎到時也會在砎園搬演新劇《牡丹亭還魂記》,絕對是眼福耳福啊——介子到時可以出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