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6章

賊道三痴

  張原笑道:「看不到,你什麼時候學會隱身術了?」

  張定一也笑,說道:「介子哥眼睛好了,大喜啊,請小弟吃糖果吧。」以前的張原喜歡吃糖,口袋裡總揣着甜點。

  張原道:「眼睛不好,不能吃糖。」

  張定一「哦」的一聲,問:「介子哥這是去哪裡?」

  小奚奴武陵嘴快,答道:「西張的宗子少爺和燕客少爺請我家少爺遊園看戲。」武陵很有些得意,說話時還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間,那裡有二兩銀子,范珍不是送了少爺二十兩銀子嗎,少爺把銀子交給太太,太太就讓少爺留下五兩銀子零花,他武陵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以前少爺一個月的零花錢才半兩多銀子。

  張定一一聽遊園看戲,頓時細眼瞪大,叫道:「都沒有請我,我也要去。」

  張原道:「那就一起去吧。」

  張定一卻又有些擔心,說道:「張燕客沒請我,會趕我走的。」

  張萼不喜歡張定一,以前只要張原跟班,不要張定一跟班。

  張原道:「沒事的,都是同宗兄弟,到了園子裡不要踢樹折花就是了。」

  張定一跟着張原慢慢的走,遠遠的聽到砎園有調弦弄索之音,張定一心急,說道:「介子哥,快點走啊,演戲開始了。」沒等張原加快腳步,他自己先跑着去了,不一會兒就到了小眉山外。

  小眉山就是砎園的門戶,竹樹掩映,編籬為牆,西張的張岱、張萼、張卓如在園門迎客,張萼搖着摺扇,瞥見張定一在探頭探腦,喝一聲:「做什麼!」

  張定一以前挨過張萼的打,嚇得趕緊掉頭就跑,跑到張原跟前哭喪着臉說:「介子哥,張燕客可惡,不讓我進園。」

  張原道:「不讓你進園那你就回去嘛。」

  張定一當然不肯回去,跟在張原、武陵後面又到了小眉山外,見張宗子、張燕客都與張原打招呼,很是熱情,張萼發現他了,這回只瞪了他一眼,沒趕他走。

  張岱八面春風,灑脫爽朗,善能交朋友,對張原道:「介子,我為你引見幾位即將與我一道赴鄉試的同學友人——這位是上虞倪汝玉,書畫皆精,好潔成癖,千萬不要在他面前吐痰哦,哈哈。」

  張原看這倪汝玉,二十來歲的年紀,紅絲束髮,衣袍鮮艷,簡直就像靚妝女子,他知道晚明士子生活浮華放蕩,在服飾上也與女子一般爭奇鬥豔,當時有一首打油詩譏諷此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儘是讀書人。」所以倪汝玉這模樣並不稀奇。

  張岱又指着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士子說道:「這位是會稽姚簡叔,時文精妙,兼擅丹青。」

  張岱最後引見的是與山陰張氏有姻親關係的本縣祁氏的子弟,祁奕遠和祁虎子,這二人是堂兄弟,祁奕遠十八歲,祁虎子年才十一。

  祁虎子小小年紀也戴着方巾,還一臉的嚴肅,張岱挽着他的手對張原道:「介子,這位祁虎子是本縣第一神童,前年九歲就連過縣試、府試兩關,本來道試也能過,但提學官說虎子年齡太稚,需要磨礪一下,答應下科再錄取他。」

  一邊的祁虎子的堂兄祁奕遠笑道:「虎子是小神童,宗子是大神童,本縣兩大神童今日齊聚,堪稱盛會了。」

  眾人皆笑,只有年齡最小的祁虎子不笑。

  張原打量着這個祁虎子,心道:「這位就是祁彪佳吧,我記得他是晚明最年少的進士,十七歲就是進士——十七歲又能讀到多少書,能有多少閱歷,只能說寫八股文也有天賦或者說訣竅。」

  張萼指着張原大聲道:「諸位,我這位族弟也是神童,三個月前得了眼疾,不料因禍得福,開啟了宿慧,現在過耳成誦,還能蒙目下象棋、圍棋,連我宗子大兄都不是對手。」

  倪汝玉、姚簡叔等人都知道張萼說話不怎麼可信,齊聲問張岱:「宗子兄,真有此事?」

  張岱笑着點頭證實:「真有此事。」

  倪汝玉道:「在下想當面一試,不知介子賢弟意下如何?」

  祁奕遠也說要試試張原的盲棋。

  張原微笑道:「諸位仁兄,今日是遊園聽曲的,不是專來考校我的吧。」

  張岱大笑,說道:「先遊園,再聽曲,最後再弈棋。」便與張萼一道引導眾人登小眉山,上天問台,走過臨水長廊,越小曲橋,在鱸香亭小坐。

  鱸香亭的左側是一片竹林,竹林間雜有烏桕樹,時已初秋,烏桕樹葉開始泛黃髮紅,雜在碧綠的竹林中顯得頗為惹眼。

  倪汝玉、姚簡叔賞玩不已,相約要以此景作畫。

  曲笛悠揚從竹林那邊傳來,還有簫聲鼓點,聽來仿佛仙樂縹緲。

  張岱起身道:「演劇即將開始,我們過去吧。」引着張原等人穿過竹林小徑,來到霞爽軒。

  霞爽軒是砎園中建築比較集中的地方,有霞爽軒、壽花堂和戲台,霞爽軒可容二、三十人,坐在霞爽軒就可觀賞隔着一池碧水的戲台上搬演的戲曲。

  畫着花臉的潘小妃過來請示張岱是否開演,得到答覆後匆匆回戲台去了,很快,曲笛聲起,笙、簫、三弦、琵琶伴奏齊鳴,一個掛須的老末登台開唱: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曲笛橫吹,鼓點撾響,這老末變了個曲調又唱: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

  張原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右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打着節拍,一時間薰然如醉——

  這初秋的午前,陽光明媚,清風拂來,池水漾起微微的漣漪,真是悠閒的時光啊。

  「我們是為現在活着,為這一刻活着,這不是得過且過,而是領悟了生活的真味。」

  這時的張原感覺那些歷史大事都離他很遠,他不必焦慮,不必着急,慢慢品味,簡單地堅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蝴蝶振翅,就將有颶風飈起。

  第十七章

思無邪

  《牡丹亭還魂記》有五十五出,今日上午當然不可能全劇搬演,張岱命「可餐班」聲伎演的是《標目》、《言懷》、《訓女》、《延師》、《驚夢》和《冥判》,共計六出,前四出戲較短,很快就過了,待到《驚夢》一出,觀戲的張原等人都是精神一振,王可餐飾的杜麗娘歌喉一囀,讓人心旌搖曳: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張萼竊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張岱贊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時大有進步。」

  遊園驚夢後接着演《冥判》,這一齣戲熱鬧,大花臉、小花臉、丑角、老旦、老末、小貼粉墨登場,張定一、武陵等人覺得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勁,忽見一個小廝飛跑着過來,向張岱道:「宗子少爺,不好了,大老爺帶人來遊園了。」

  張岱也吃了一驚:「大父不是去會稽訪友了嗎,怎麼就回來了。」他這次邀友遊園看戲是自作主張,並未經得家中長輩同意,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現在這個時候顯然不合適,因為下月就是鄉試,三年一次的鄉試何等重要,不在書齋溫習功課,卻聚友飲酒看戲聽曲,豈不是荒廢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