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7章

賊道三痴

  張萼也怕大父呵責,忙道:「大兄,咱們趕緊溜吧。」

  張岱看了一眼還在專注聽戲的倪汝玉、姚簡叔等人,搖頭道:「那我顏面何存,拼着被大父罵了——不要驚動戲班,繼續演,我去見大父。」

  張岱出了霞爽軒,直奔小眉山園門,卻未遇到大父,一問才知大父與幾位友人已經入園了,砎園內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應該是從另一條路進去了。

  張岱返身回園,從貞六居繞道霞爽軒,見大父已經到了霞爽軒側面的壽花堂,張萼、張卓如在霞爽軒這邊伸頭縮腦,準備過去挨罵,戲台上的《冥判》倒是還在繼續演。

  ……

  張原起身恭立,看着族叔祖張汝霖走了過來,張汝霖年近六十,體形肥胖,圓臉團團像個富家翁,在他身邊那個穿着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這人鼻樑高挺,鳳目蠶眉,臉上總帶着笑意,這中年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一個少年郎,頭戴藤絲儒巾,穿素色細葛長衫,絲鞋淨襪,容貌俊秀——

  「還要搬演哪一出?」張汝霖開口道。

  張岱有些尷尬,答道:「回大父的話,就點了六出,已經演完了,孫兒因為連日讀書作文頗為辛苦,便邀了幾位即將赴鄉試的友人遊園散心。」

  張汝霖道:「這幾位都是即將赴鄉試的生員嗎,哦,弈遠、虎子也在。」

  祁奕遠、祁虎子、倪汝玉、姚簡叔上前向張汝霖施禮,倪汝玉、姚簡叔在紹興府諸生中頗有名氣,張汝霖也聽過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禮,待張原、張定一上前時,張汝霖卻不大認得東張的這兩個族孫,只擺擺手,便對身邊那個高瘦的中年人道:「謔庵,孫輩不知輕重,鄉試在即,還飲酒聽曲,實在荒唐。」

  這名叫謔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讀死書沒有用,學問正要從酒和戲中來,李白斗酒詩百篇,湯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璣,有大學問、真性情在。」

  張汝霖搖着頭笑,向張岱等人道:「今日讓你們見識一位大名士——」指着那中年男子道:「這位便是我山陰最年少的進士王季重先生,號謔庵。」

  王思任擺手笑道:「令孫張宗子今年十六歲,若鄉試、會試連捷,那才十七歲,我如何比得了,更何況我二十歲中進士,今年三十九歲,還不是一介鄉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彈劾罷官,上月才回到家鄉紹興。

  張汝霖笑道:「宗子制藝尚欠火候,本年鄉試要中舉只恐不易,還要請謔庵多多指教,謔庵的時文天下馳名。」

  張原聽說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頗為驚喜,在祁彪佳十七歲中進士之前,二十歲中進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範,都說「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這話雖是指唐宋的科舉,同樣也適用於明代,進士難考,五十歲能考上的就算年輕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進士沒兩年就老朽得動彈不得或者乾脆一命嗚呼了——

  張岱等人紛紛向王思任見禮,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聽那《牡丹亭還魂記》可有領悟?」

  張岱、張萼等人都不敢出聲,怕大父張汝霖責怪,畢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視作淫詞艷曲的,張汝霖可以聽,他們這些後輩不能聽。

  張原上前道:「小子以為一曲《牡丹亭》只寫了三個字——」

  「三個字。」王思任來了興趣,看着張原道:「那你說說是哪三個字?」

  張原道:「思無邪。」這三個字是孔子評價《詩經》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軒里悄然無聲。

  王思任撫掌笑道:「說得不錯,便是這三個字,哈哈,肅翁,這位也是你孫輩嗎,能一語道出這三個字也不是易事,山陰張氏果然人才濟濟。」

  「黃口小兒知道些什麼,胡說而已。」張汝霖也笑,問張原:「你是張瑞陽之子?」

  張原應道:「是。」

  張汝霖點頭道:「前些時聽說你得了眼疾,看來是大好了,入社學讀書未?」

  張原道:「尚未。」

  站在張原身後的張萼插嘴說:「大父,介子有過耳成誦之能,是患眼疾時練出來的本事,他還能下蒙目棋,象棋、圍棋都能。」

  不知為什麼,張萼現在很喜歡吹捧張原,是想捧殺?還是因為把張原捧高點,那麼他自己連續輸給張原就不顯得那麼不堪了?

  張汝霖卻不信張萼的話,這個孫子頑劣異常,讓他頭痛,張汝霖瞪了張萼一眼,說道:「你——把我的枕邊書拿到哪裡去了?」

  張萼心裡叫聲「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記不得隨手塞在哪裡了,支吾道:「孫兒沒拿,孫兒不喜讀書。」

  張汝霖道:「不是你拿還有誰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張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嗎,那種書滿大街都是,孫兒何必拿走大父枕邊的。」

  王思任問:「肅翁,《金瓶梅》是何書?」

  張汝霖低聲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書,袁石公譽之為『滿紙煙霞,勝過枚生《七發》』,此書並未刊行於世,我輩可讀,小兒輩不能讀,書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笫間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跟得他很緊的俊俏少年,清咳一聲,那少年低下頭去。

  張汝霖瞪着張萼道:「還敢說沒拿,這回定杖責不饒。」

  張萼一聽要杖責,有些怕了,這時只有死咬沒拿書,叫道:「大父,孫兒真的沒拿,孫兒只在大父那裡看到這書的名字,與介子偶然說起,介子說這《金瓶梅》滿大街都是,他早看過了,都能背誦。」

  張汝霖氣得笑起來,指着張萼道:「好,很好,張葆生生的好兒子,當面說謊。」

  張萼道:「孫兒沒有說謊,介子可以為證,介子,你背誦一段《金瓶梅》給我大父聽聽。」說着,悄悄做了個作揖的姿勢,這是求張原救他。

  第十八章

一概看不懂

  霞爽軒中人一齊注目張原,張原面向張汝霖,說道:「叔祖,晚輩的確看過《金瓶梅》——」

  「是張萼偷去給你看的吧。」張汝霖怒氣沖沖打斷張原的話。

  「不是。」張原道:「晚輩看過《金瓶梅》的全本,是一百回本。」

  張汝霖眉頭微皺,他從南京工部主事謝肇淛那裡得到的袁宏道手抄本《金瓶梅》三卷,總共三十回,顯然不是全本,袁宏道似乎也未看到全本,張原這小子竟敢說看過一百回本,冷笑道:「《忠義水滸傳》倒是有一百回。」

  張原道:「《金瓶梅》一百回,如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寫姦夫淫婦、貪官惡僕、幫閒娼妓,惟妙惟肖,如在眼前,我想那作者不經患難窮愁、不歷人情世態,決寫不出這樣的妙文。」

  這話一出口,張汝霖驚愕了,這還真像是看過《金瓶梅》並且有會於心的人才能說出的話,可這個十五歲少年在他面前侃侃談《金瓶梅》,實在是很奇怪的事,喝道:「你在哪裡看得的這書,小小年紀就如此荒唐!」

  張原稍一遲疑,張萼就代他答道:「大父,介子因為眼疾而開啟了宿慧,這《金瓶梅》他是前世就看過的。」

  「胡說。」張汝霖攘袖上前就要給張萼一個大耳光。

  張萼往後一躲,叫道:「大父,孫兒所說句句是實,介子不就在這裡嗎,大父一問便知。」

  張原躬身道:「叔祖,晚輩的確看過《金瓶梅》,卻記不起是在哪裡看過的,只能托之於前世。」明朝人信這話應該不困難吧,又道:「叔祖說晚輩看《金瓶梅》荒唐,晚輩不知荒唐在何處?晚輩年幼,書中的猥褻之事,晚輩一概看不懂,一律翻過,晚輩只看書中的人情世相、因果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