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8章

賊道三痴

  張萼心裡暗贊一聲:「介子,真有你的,在我大父面前當面說謊,面不改色心不跳,什麼一概看不懂、一律跳過,嘿嘿,我那日讀到西門大官人撫摸李瓶兒的大白屁股你立時叫停,你是很懂的,難為情了。」

  都是過來人,誰沒少年過,張汝霖自然不信十五歲的張原看到男女褻事就會「一律翻過」,可張原這麼說,他也不好再指責,說道:「你既說看過百回本的《金瓶梅》,那我問你,這書是個怎樣的結局?」

  張原道:「當然是縱慾亡身、妻離子散。」

  張汝霖默然,細思西門慶發跡的經過,欺男霸女,享樂無度,那麼盛極必衰,家破人亡也是自然之理——

  那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祁彪佳突然開口道:「不是說介子兄過耳成誦嗎,就把那第一百回背誦出來,燕客兄就不用受責了。」這小神童一直惦記着張原的過耳不忘呢,極想見識一下。

  張汝霖道:「說得是,張原,你且將《金瓶梅》最後一回背誦來聽聽。」

  張原心道:「《金瓶梅》百萬字,你讓我背誦,我神仙啊。」說道:「稟叔祖,晚輩背誦不了。」

  張萼急了:「介子,你過耳成誦的呀。」

  張原道:「沒人讀《金瓶梅》給我聽過。」

  張汝霖「哼」了一聲,說道:「這麼說只要有人讀給你聽過你就能背誦了,那好,方才戲台上演的《牡丹亭還魂記》第十齣『驚夢』,你是一字一句聽清楚了的吧,背誦來聽聽。」

  說這話時,張汝霖還向一邊的王思任搖頭苦笑,那意思自然是孫輩出醜,讓王思任見笑了。

  卻見張原鎮定自若地道:「晚輩可以試着背誦。」深吸了一口氣,徐徐背誦道: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着宜春髻子恰憑闌。翦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分付催花鶯燕借春看。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分付了。取鏡台衣服來……」

  就這樣一路悠悠地背誦誦下來,竟將遊園驚夢這一出兩千餘字背誦得一字不差。

  王思任打量着少年張原,連聲道:「奇事,奇事!」他身後那個俊俏少年也睜大眼睛盯着張原。

  張汝霖還是不大相信張原有過耳成誦之能,「可餐班」聲伎經常在西張後園試演《牡丹亭還魂記》,張原聽得熟了也不稀奇,道:「張原,我還要考你一考——」轉頭對王思任道:「謔庵,由你出題如何?」

  王思任對張原很感興趣,點頭道:「好,我念誦一篇三百字短文,賢侄,請聽仔細了——」朗聲念道:

  「京師渴處,得水便歡。安定門外五里有滿井,初春,士女雲集,予與吳友張度往觀之。一亭函井,其規五尺,四窪而中滿,故名。滿之貌,泉突突起,如珠貫貫然,如眼睜睜然,又如漁沫吐吐然,藤蓊草翳資其濕。遊人自中貴外貴以下,中者帽者,擔者負者,席草而坐者,引頸勾肩履相錯者,語言嘈雜。賣飲食者,邀河好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貴有貴供,賤有賤鬻,勢者近,弱者遠,霍家奴驅逐態甚焰。有父子對酌,夫婦勸酬者,有高髻雲鬟,覓鞋尋珥者,又有醉詈潑怒,生事禍人,而厥夭陪乞者。傳聞昔年有婦即此坐蓐,各老嫗解襦以惟者,萬目睽睽,一握為笑。而予所目擊,則有軟不壓驢,厥夭抉掖而去者,又有腳子抽復墮,仰天露醜者。更有喇嚇恣橫,強取人衣物,或狎人妻女,又有從旁不平,鬥毆血流,折傷至死者,一國惑狂。予與張友賈酌葦蓋之下,看盡把戲乃還。」

  張原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睛微笑傾聽,這篇遊記太熟悉了,就是王思任寫的《滿井遊記》,晚明優秀的小品文之一,比王思任大幾歲的袁宏道也有一篇《滿井遊記》,袁文名氣似乎更大,但張原以為這兩篇同名遊記各有千秋,王文描摹世相生動活潑,袁文寫景唯美清新飄逸,難分高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嘛,就好比五四名家朱自清與俞平伯同游南京秦淮河,寫下同名的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對照着看,別有趣味。

  這不足三百字的《滿井遊記》,張原聽了一遍背誦下來當然沒有問題,這下子張汝霖終於相信了,笑道:「張瑞陽生了個好兒子啊,如此天資不讀書求上進那是暴殄天物。」

  張萼只盼大父忘掉要責罰他的事,說道:「大父,孫兒也知友愛,介子前些日子眼疾無法看書,孫兒讓范珍、詹士元等人輪流讀書給介子聽,洋洋三十卷的《春秋經傳集解》都已讀完,現今又開讀——介子,最近聽什麼書?」

  張原答道:「《春秋繁露》和《春秋榖梁傳疏》。」

  張萼道:「對,就是這兩部書,介子聽書一遍就能記住,若是自己看書,那也與常人一般。」

  張汝霖對張岱說道:「好生款待你的同學友人,還有,你去對可餐班說『驚夢』一出再演一遍,謔庵先生要觀賞。」看着張原道:「你隨叔祖來。」向王思任做個「請」的手勢,與王思任並肩回壽花堂。

  張原知道這位族叔祖有話要單獨問他,便邁步跟在後面,張萼從後扯了扯他袍袖,拱手作揖,求張原幫他掩飾,張原點頭。

  張萼即命一個伶俐的小廝飛奔回府,定要找到那三卷《金瓶梅》,然後放回大父臥室的另一處,只要找到書就好辦了,他再收買大父身邊的侍婢,給那侍婢一些錢物,讓侍婢對大父說三卷書是她收拾床鋪時放到另一處的——

  第十九章

左耳進右耳出

  霞爽軒在東,壽花堂在北,戲台在南,圍在中間的就是半畝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軒或壽花堂都可以觀賞戲台上的演出,軒、堂、台之間有曲廊相連。

  前幾日一場大雨,暑氣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園當然更為涼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來,池中鯉魚往來遊動,那些鯉魚大大小小,顏色紅黃灰黑,成群結隊地游躥,當那些魚兒不約而同潛入水裡時,水面漣漪圈圈紋紋,微微蕩漾,好似一塊絲綢的大幕被風吹皺,這大幕在等着張原去豁然拉開,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發生——

  「會上演什麼,鯉魚躍龍門?」

  張原一邊跟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走,一邊這樣想,一尾肥胖的大紅鯉魚率先躍出水面,幕幔撕破,若無其事。

  就在這時,張原聽到身邊那個緊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聲,鼻音婉轉,帶着詢問、試探、矜持,含意豐富,同時腳步一緩,與身前王思任拉開幾步。

  張原從池魚這邊收回目光,側頭去看,正與少年目光相接,這少年個頭比他還高一些,雙眸如黑寶石一般,清瞳可鑑,見張原看過來,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邊那一絲笑意很像王思任,低聲問:「你幾歲?」

  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後,張原沒留意,他眼疾雖然好了,但眼睛還不是很好使,這時近在咫尺,總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裝的,因為那膚色、眼神、聲音都像是女子——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不敢確定,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聲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樣神態比女子還像女子,還有,李玉剛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貴妃醉酒》,不明底細的人誰敢說他是男的?至於說看胸,呃,這少年一襲素色細葛長衫寬大飄逸,除非很大,否則也看不出來,再說了,他憑什麼探尋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歲吧。」

  張原答道,這世上不確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兩世為人,所以不好斬釘截鐵地說自己只有十五歲。

  霞爽軒與壽花堂相隔不過四丈遠,也就只有問答一句的時間,張汝霖和王思任已經步入壽花堂,轉過身來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趨數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後。

  戲台上的曲笛已響起,王可餐裊裊婷婷而出,開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張原侍立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等待問話。

  張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只看着戲台,手按節拍賞戲聽曲,並不開口問話,這想必也是一種試探,看看這個頗有天賦的族孫耐心如何?

  張原耐心當然足夠,百日的黑暗熬過來,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麼,侍立一邊,穩穩沉靜。

  等到「驚夢」一出唱了一大半,張汝霖站起身,走到壽花堂外的圍廊上,面對竹樹蓊鬱。

  張原跟了出來,叫聲:「叔祖。」

  張汝霖點點頭,問:「你這過耳成誦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後才有的?」

  張原答道:「是。」

  張汝霖道:「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癒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這樣天分足可自傲了?」

  張原道:「晚輩沒有這樣想過。」

  張汝霖問:「怎麼會沒這麼想過?」

  張原道:「晚輩覺得記性好若不能活學活用,那讀書再多也只能算是兩腳書櫥,更何況晚輩現在只囫圇吞棗記得幾部書,義理不明、文理不通,哪裡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這樣的神童在前,晚輩真沒覺得有什麼可自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