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19章
賊道三痴
說起張萼,又想起《金瓶梅》,張汝霖問:「你真的不是在張萼處看得的《金瓶梅》?」
張原道:「晚輩不敢欺瞞叔祖,的確是眼疾昏蒙憂憤難當時,夢見一山,有瀑布如雪,松石奇古,山岩間卻有幾個書架,藏書數千卷,晚輩一一翻看,醒來時能記得大半,而且記性也變好了。」
張汝霖不得不信,說道:「那是你的宿慧,也是福緣哪,好了,你去吧,勤學苦讀,會有出人頭地之日的,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就來告訴我。」
張原道:「多謝叔祖,晚輩一定努力上進。」施禮而退——
張汝霖又道:「去向謔庵先生見個禮,莫失了禮數。」
張原正有此意,王思任是他比較欣賞的晚明人物之一,還有,王思任身邊的那個俊俏少年是什麼人,這點好奇心還是有的。
戲台上的《驚夢》一出已演完,張原走到王思任座前,鄭重施禮:「小子張原拜見謔庵先生。」
王思任笑問:「尊叔祖已經考過你了吧,還要來我這裡請考?」
張原道:「曲終人散,晚輩是來向先生告辭的。」
王思任號謔庵,自然是非常會說笑的,說道:「賢侄天生神耳,讓人羨慕,只是這每日除了讀書聲,還有雞鳴犬吠、鄉鄰爭罵,種種聲響過耳不忘,豈不脹塞?」
張原含笑道:「好教謔庵先生得知,耳朵有兩隻,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王思任放聲大笑,對張汝霖道:「肅翁,你這個族孫有趣,也有捷才。」他身後的那個俊俏少年也低着頭笑。
張汝霖笑道:「謔庵既這般說,不如收他為弟子,謔庵的時文乃是一絕,都說時文枯燥,謔庵的時文卻是靈動多姿,於八股框框中,偏能才情逸出,兩百年來第一人也。」
張原便待拜師,王思任卻一把扶住他,笑道:「我這時文學不得,學我者必不中,既我自己也不知當年怎麼就中了,僥倖,僥倖!」
張汝霖大笑,連聲道:「謔庵,你太謙了,不肯教他也就罷了,怎麼把自己也一併取笑了。」
王思任道:「能笑得自己方笑得他人,不然只顧笑他人,那是輕薄。」
張汝霖向張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王思任的那些非禮逾矩的奇思怪想不適合少年人多聽。
張原走出壽花堂,回頭見那俊俏少年也正好朝他看過來,肯定是一直盯着他背影看呢,便向那少年招招手——
少年一愣,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拱手問:「何事?」
張原也拱手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少年道:「姓王。」不肯說名。
張原心道:「必是女子無疑了,喉結似乎也不明顯——哦,我才十五歲。」拱手道:「王兄,後會有期。」轉身往霞爽軒那邊走去,不料那少年追上幾步低聲問:「那《金瓶梅》哪裡能購得?」
張原「啊」了一聲,心道:「看《金瓶梅》的少年惹不得啊。」搖頭道:「買不到,買不到。」大步回到霞爽軒,再看那少年,已經站回王思任身邊。
第二十章
安內
已經是午時初刻,張原正待向大兄張岱告辭,忽聽那倪汝玉大叫起來:「啊呀呀,有人吐痰!」就見張定一撒腿就跑,想必就是他吐的。
張岱走到倪汝玉身邊問:「倪兄,哪裡有痰,趕緊讓人沖洗沖洗。」
好潔成癖的倪汝玉一臉嫌惡地指着霞爽軒外的池水道:「方才那小子吐口痰到池裡,被一尾紅鯉魚給吞了,啊呀呀,這亭子呆不得了,一看到這池水,看到這魚,我就渾身不舒服。」說罷,袍袖一甩,往天問台那邊去了。
張原、姚簡叔等人面面相覷。
姚簡叔笑道:「這倪汝玉恐怕以後連魚都不敢吃了,至少鯉魚是不會吃了。」
張原搖頭,心想:「真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挑糞灌園,那麼菜吃不得;豬羊齷齬,那麼肉吃不得——」
……
張原與小奚奴武陵出了砎園,繞到霧露橋頭的魯氏藥鋪拜會魯雲谷,魯雲谷為張原診視雙眼,確認眼疾已痊癒,又叮囑慎用目力,要長期養眼,閒談了一會兒,張原告辭,魯雲谷要留他用飯,張原道:「家母還在等我回去呢。」
回到家中已經過了正午,張母呂氏正倚閭盼望呢,說道:「原兒,常為你讀書的那位范先生方才來訪,因你不在,就未進門,說午後再來。」
張原心想:「范珍定已查明張大春截扣租糧的事,嗯,等下看范珍怎麼說。」
張母呂氏又道:「你姐姐托人捎了信來,問你眼疾好了沒有,她可是日夜惦記着呢,娘已回覆說你眼疾痊癒了,今日都去西張那邊遊園了。」
張母呂氏今年四十八歲,一共生了五個孩兒,只有張若曦、張原姐弟兩個得以長大成人,其他三個都夭折了,張若曦比張原大九歲,和母親呂氏一樣非常疼愛這個小弟,張若曦十七歲時嫁給松江府青浦縣生員陸韜為妻,每年正月末都會回山陰拜年,陪母親和小弟住上一個多月,張原識的字都是姐姐若曦教的,姐弟之間感情深摯,以前的張原不怕母親,卻有點怕姐姐若曦,又敬又愛又怕,這份情感自然也深植在現在的張原心田——
今年初,張若曦攜兩個幼兒在山陰娘家住了一個多月,三月中旬回到松江,四月上旬突然接到母親托人捎來的急信說張原眼睛瞎了,張若曦驚得花容失色,讓夫君陸韜陪着連夜僱船從松江出發,又是水路又是陸路,五百里路程六天趕到,陸韜三天後便回青浦了,張若曦留下陪伴患病的弟弟,直到五月初張原得魯雲谷醫治後,眼疾大有起色,而張若曦兩個幼兒都留在青浦,也不能久離,這才辭別母親和弟弟回青浦,叮囑說小弟眼睛好了後立即報知她——
張母呂氏道:「上月底我就托車馬行的人捎信告訴若曦,說你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料今日她又捎信來問,看來是沒有收到信。」
張原道:「姐姐這段日子也和母親一樣為我擔驚受怕了,母親若同意的話,我想待秋涼後去松江看望姐姐,還有兩個小外甥。」
張母呂氏道:「這裡去松江青浦,也將近有十日的路程,你從未獨自出過遠門,娘哪裡放心得下。」
在這個年代,離家百里就算是出遠門了。
張原道:「兒子已經長大了。」站直身子道:「個子都已經比母親高了。」
張母呂氏笑道:「好好好,我兒已經長大了,娘心甚慰。」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明年三月初七是你姐夫三十歲壽誕,到時你去松江祝壽,可好?」
張原答應了,用過午飯,在書房裡練了半個時辰大字,武陵來報,范先生來了。
張原洗了手出去迎接范珍到書房坐定,小丫頭兔亭端茶上來,范珍等兔亭退出後便從懷裡掏出一卷薄冊子遞過來,嘴角含笑,低聲道:「幸不辱命,介子少爺請看。」卻又縮回手,說道:「還是念給少爺聽吧。」便用輕快的語調念道:
「立佃約人謝奇付,佃得張大春水田四十畝,田畝坐落於鑑湖東,歲交麥二十石、糧四十石……」
張原眯眼細聽,眉毛漸漸擰起來,上月他聽母親說過,田莊一百二十畝田今年總共才收到麥租四十五石,去年收到的秋糧是六十石,而范珍收集到的證據,單佃農謝奇付一戶承租的四十畝地一年就交了夏麥二十石、秋糧四十石,那麼估計一百二十畝田莊一年能收到麥租六十石、米租一百二十石,也就是說張大春每年至少私吞了夏麥十五石、糧米六十石,現在的市價一石米值七錢銀,張大春一年就要從張家鑑湖田莊的一百二十畝田租中私吞五、六十兩銀子——
張原很是憤怒,他父親張瑞陽在外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就是六十兩銀子寄回家,這家奴張大春每年剋扣也有這麼多,真是欺人太甚,張家的田租有一半飽了張大春的囊,而且更可惡的是,張大春與那些佃戶訂了兩份契約,私下的那一份田主竟然是署他張大春的名字。
張原平靜了一下心情,問:「范先生,這四家佃戶交的秋糧比夏麥都多出近一倍,這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