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騷 - 第2章
賊道三痴
「少爺,我去拿釣杆來,一邊乘涼一邊釣魚。」
張原聽着小奚奴武陵的腳步聲跑去又跑來,覺得心裡非常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靜,自從兩個月前莫名其妙成了紹興府山陰縣張氏子弟,而且眼睛還有病,張原的驚恐、焦躁、痛苦、茫然可想而知——
一覺醒來回到了四百年前,誰能淡定?
身體也不是他原來的身體,變成了少年人,名字倒是一樣,姓張名原,現在的他還有表字,張原,字介子,生於萬曆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兩個張原的靈魂融合,就是現在的他,當然,後世的靈魂是主宰。
兩個多月過去了,在幽暗中張原想了很多,繁囂落定,狂躁歸靜,回首前塵雖覺無奈,可既然到了這裡,那就好好活着。
前世的張原喜歡讀書,讀過復旦教授樊樹志的《晚明史》,對萬曆、天啟、崇禎三朝的歷史有點了解,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也讀過,知道萬曆十五年就是公元一五八七年,現在的他出生於萬曆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也就是說現在是公元一六一二年,離明朝滅亡還有三十二年……
「晚明、江南、紹興張氏,還有什麼?」
一隻小蛙從河灘的雜草亂石叢中躍出,蹦跳近前,把戴着眼罩端坐不動的張原當作泥塑木雕,放肆地跳到張原的鳩頭履上,鳩頭履輕輕一動,小蛙甚是敏捷,感覺危險,迅即躍起,不料有一把大如半邊天的扇子猛地撲下,小蛙遭當頭一擊,打回地面,一隻大腳已舉起,就要踩下——
「饒你去吧。」
大腳凝在半空,回過神來的小蛙趕緊躍躥逃命。
在河邊釣魚的小奚奴武陵回頭問:「少爺什麼事,饒什麼?」
「沒事。」張原輕輕放下腳,緩緩搖頭,唇邊微露笑意,心裡的話也不知是對誰說的:「這樣的世道,我又能怎麼樣,我才十五歲,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晚明的江南,末世繁華,名士風流,我且先慢慢領略,再考慮其他。」
風從西岸吹過來,帶來縹緲的歌聲,仿佛出污泥的蓮花,在烈日烤炙下蒸發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興奮地道:「少爺,聽,西張大宅子裡的『可餐班』又開始唱曲了!」
張原側耳細聽,簫笛悠揚伴奏,聲調柔緩婉轉,字字清晰入耳: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張原心道:「這是湯顯祖的南曲《牡丹亭還魂記》,臨川四夢壓卷之作,這個時候就已經到處流傳搬演了嗎?」
第二章
釣之夏
不知怎麼回事,對岸高牆裡的絲竹歌喉很快就沉寂了,往日可是要吹拉彈唱好一陣子的,小奚奴武陵覺得有些無趣,擔心少爺沒曲子聽就要回去繼續聽他讀書,回頭看,少爺坐在那用摺扇輕輕敲着膝蓋,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少爺現在似乎挺能想事,好學深思的樣子。」
武陵沖少爺做了個鬼臉,繼續釣魚,他性子急,魚剛咬餌就提釣杆,所以總釣不到魚,氣忿忿地在那嘀哩咕嚕罵魚,腳不停地踢,不斷有小石子踢落水中,魚都被趕跑了。
張原慢慢走過去,說道:「小武,讓我來釣。」
武陵趕緊起身,扶少爺坐在大圓石上,重新鈎好魚餌,將釣杆遞到少爺手裡,然後站在一邊看,心想:「少爺的性子比我還急,我釣不到少爺就能釣到!而且少爺看不見水面魚漂,怎麼能知道魚上沒上鈎?要不等下我提醒少爺——」
正這麼想,就聽少爺說道:「小武,你不要出聲。」
武陵答應一聲,吐了吐舌頭,心道:「少爺成神仙了,連我心裡想什麼他都知道!」當即抿着嘴蹲在一邊看少爺蒙眼釣魚。
只見少爺執着釣杆,時不時手腕輕輕一抖,水裡的魚餌也跟着動,過了一會兒,浮在水面那鵝毛管制成的魚漂一沉一沉的,魚咬鈎了!
武陵很想提醒少爺一聲,卻又記得少爺不許他開口的,只好緊緊抿着嘴,看着那魚漂不停地動,心裡那個急啊,少爺倒是不急,手穩穩的,是根本就不知道魚兒已經上鈎了吧。
可就在這時,少爺執杆的右手一抬,「嗖」的一聲輕響,一條灰黑色的小扁魚應聲而出,在空中蕩蕩悠悠,魚尾不停地甩動。
「哇,是條鰣魚,這鰣魚個頭不小,有四寸多長!」
武陵大喜,追着摘魚,一邊贊道:「少爺好厲害,蒙着眼睛都能釣到魚。」
鰣魚在竹簍子裡活潑潑亂跳,武陵瞧得歡喜,趕緊又掐一截曲蟮掛在魚鈎上,讓少爺繼續垂釣。
卻聽少爺說道:「西張那邊有人過來了,看看是誰?」
武陵走出橋拱向對岸略一張望,就飛快地跑回來向張原報告說:「是西張的戲班聲伎,有十幾個人,是朝這邊來的,呃,張三公子也在,不會是也來這裡乘涼的吧,西張亭子閣子那麼多——」
張原眉頭微皺,這個張三公子大名張萼,字燕客,今年十六歲,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西張小一輩的排行(張原是東張子弟,不參與西張的排行),東張貧弱,但畢竟也是大族,貧弱只是相對西張而言的,張原一家有僕有婢,衣食不愁,但與張萼的家境相比,那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西張富貴,張萼一家之豪富更是冠於西張——
少年張原對西張的那些族伯(叔)祖、族伯(叔)、族兄弟了解得並不多,只知道他的曾祖與張萼的曾祖是同胞兄弟,張萼的曾祖張元汴是隆慶五年辛未科殿試狀元,而他的曾祖到老都只是個生員,西張、東張就是從那一輩起開始拉開距離的——
至於張萼的父親張葆生,張原知道的是,張葆生是萬曆二十四年舉人,工書畫、精賞鑒,交遊遍天下,董其昌、陳眉公都是他好友,是紹興府首屈一指的大收藏家,秦銅漢玉、周鼎商彝、哥窯倭漆、廠盒宣爐、法書名畫、晉帖唐琴,沒有不收集的,但其獨生子張萼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人是非常聰明,就是貪玩,張萼的貪玩可不是一般少年的人那種頑皮——
年初在杭州,張萼在北關街市看到有戶人家養金魚,五條小金魚色彩斑斕可愛,他就要買,人家不賣,他硬是出到三十兩銀子買下,萬曆年間三十兩銀子若按米價來算相當於四百年後的人民幣兩萬五,在乘船回紹興途中,五條小金魚陸續都死了,死一條丟一條,張萼毫不可惜——
張葆生花五十兩銀子買下的宣德銅爐,張萼拿出來把玩,嫌銅色古舊不甚光亮,要放在炭火中燒煉,不料就燒化了,也只翻個白眼,若無其事——
燒壞宣德爐是少年張原親眼所見,以前的張原整天跟在這個比他大半歲的族兄屁股後面轉,對張萼出手的豪闊極是羨慕,恨不能生於西張富貴之家——
張原的母親呂氏雖然寵愛張原,但家境如此,不能和張萼的母親王夫人比,張萼要多少銀子給多少銀子,張原的母親每月只給張原六錢銀子零花,按說六錢銀子可供三口之家半月溫飽,也不算少了,但張原跟着張萼這個紈絝子弟廝混,自然覺得半兩多銀子實在是太寒酸了——
「少爺,我們先回去吧。」
小奚奴武陵過來扶張原,武陵有點怕那個張三公子,那傢伙喜怒無常的,以前也常捉弄張原,還有一次莫名其妙打了武陵一個耳光,卻又丟給武陵半兩碎銀,說是賑災銀,然後大笑而去,武陵雖是家奴,又得了半兩銀子,可還是感到屈辱。
張原「嗯」了一聲,手搭着武陵肩膀剛走出石拱,就聽到橋上一個鴨公嗓子叫道:
「原來是介子,聽說你眼睛有病,我卻一直沒空來看望你,莫怪莫怪,現在眼睛好點了沒有?」